《短篇小说合集》太阴夫人

2、与幸福有关（下）

　　NO.4关于龙彦
　　有的人出现，就像是措手不及的闯入了一场别人生命里的青春舞会，越是让人流连忘返，曲终人散后越是使人落寞。
　　时间逆转到四五年前，记忆深处的那张面孔，轻缓的从空中落下，冷漠的温暖着我。
　　那时，甜润的空气在教室里流动，眉宇青涩的男生一边简单的介绍着自己，一边笨拙的在黑板上写下“龙彦”，一笔一划，在我的眼眸中放大。老师安排男生坐在我的左上角，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一抬头就能看到的背影里，至始至终都藏匿着温柔。
　　顺着阳光的方向，你常常能看见男生在和周围的同学打闹、嬉笑，也包括我，还有落落。
　　上音乐课的时候，他总是等上课铃声都结束了，才慢吞吞的踱着步子走进来。毕竟对于这个音痴来说，上音乐课就是一种折磨。这时的音乐教室几乎都已经坐满了，只剩喜欢坐最后排的我旁边还有零零星星几个位置。龙彦就那么自然的走到我的左手边坐下，从未变过。
　　这次音乐课，他又忘记带书了，以往每当这时，我总是礼貌的让他与我合看一本，但时间长了我也有些不耐烦。谁知他一笑，指着墙上的中学生守则中互相帮助这一条说：“中学生守则上有互相帮助这一条，你身为干部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我没想到他这么能歪曲事实，不过这样的辩论可是我的强项，我故作严肃演讲般地说：“互相帮助是没错，但你长期不带音乐书，已经养成了依靠别人借书给你的坏习惯，我借书给你便成了害你……”接下轮到他在那里听得一愣一愣的，哑口无言。
　　这时音乐老师突然投射来凌厉的目光：“龙彦，请你说一下这首歌的副歌部分，表达了作者什么样的情感？”龙彦手里空空如也，连歌词都还没见过：“额…这个…”看着龙彦惊慌的样子，我心一软，把书推给他，两人相视一笑。
　　后来，他还是没有带过音乐书，我也习惯了和他合看一本。
　　偶尔，书里会夹着一张小纸条，爬着歪歪扭扭的字：“放学后，去你家看书。”、“我发现了一个好地方，周末带你去玩。”……我常常觉得，他的字一点都配不上他的样貌。
　　转入这所学校之前，龙彦从未到过北方的城市。我熟悉的坏境，在他的眼里都是新奇的存在。尤其是冬天，看到往空中泼一碗水能瞬间冻成冰凌子，他就能兴奋得不停摇晃我的肩膀，嘴里一直喊着“快看！快看！”，好像我也没见过似的。遇上有人约他打雪仗，他也顾不上戴手套，每次都是我死死的拽着他，逼着他把手套、围巾、护耳都穿戴严实了，才放他冲出去。看着这个厚实的身影在茫茫的雪地里雀跃，我心里竟然生出欢喜来。
　　春天的时候，他已然比我更了解这座城市。特别是食物。长安路从东往西数第三家甜品店新出了我最爱的抹茶口味双皮奶；顺着我家楼下右手边的小路一百米有位老奶奶卖的肉夹馍香气四溢咸淡适宜；我感冒了没胃口他就去学校后门点碗臊子面淋上点镇江香醋……有一次，他悄悄往我的食物里加了不少辣椒，我被辣得直伸舌头，他就笑得前仰后翻，然后拧开一瓶矿泉水凑到我嘴边，边笑边说：“我看你平时太寡淡了，现在这么红扑扑的才可爱嘛。”我喝着水顾不上骂他，只得连连掐他的手臂，直到他也变得“红扑扑”的才罢休。
　　每次出行都是他到我家楼下来接我，以至于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有次我觉得他来接我太麻烦了，他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他家离我家很近。我问有多近？他想了想，慢慢走近我，几乎快要贴到我的脸，说：“近到一吹风，我就能听到你的心跳声。”我不争气的心脏竟然就真的怦怦的跳起来，嘴上还是嗔道：“很老套诶你！”
　　从那天起，我一走出家门，就好像能在空气里闻到他的味道。

　　NO.5关于黑夜
　　从初二开始，学校要求走读生也得留下来上一节晚自习。老师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教室里自然是哀鸿遍野、怨声载道，只有住读生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我虽然是走读生，倒也不以为然，待在学校比待在家里反而自在些。
　　“哎，等上了晚自习再回家，我的《青春告白书》都快演完了。”落落向我抱怨到。
　　“哈？那又是个什么狗血偶像剧？”我白了她一眼。
　　“就是现在最红的剧啊！金时溪演的啊！算了算了，说了你也不知道。”说完她趴在桌子上，一心想着有没有请假的借口。翻来覆去一阵子，她又好像想起了什么，探出头向我前座的女生悄声说了几句话，又向女生的同桌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两人相视一笑。
　　女生的同桌就是龙彦。
　　晚自习铃声一响，落落就和女生换了座位，还拿了一张数学卷子，笑呵呵的和龙彦讨论着错题。讲台上只有班长守着，也没有人在意谁换了位子。
　　这次月考的数学卷子，虽说不上有多艰深，但其中几题的出题角度未免有些太过刁钻。我的数学原本也不算太差，但遇到巧妙的题就显得有些死板。这几题和同桌的小胖子讨论了好一阵，试卷被涂改得不成样子，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正有些懊恼，眼前的试卷突然被另一张写着正确答案并且用红笔仔细批注过的试卷覆盖，我同桌的小胖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赶到前面去了，穿着宽大t恤的龙彦就赫然坐到了我的旁边：“我看你一直焦头烂额的，诺，你看看这些解释能不能看懂？”
　　“你是觉得我笨到连解释都看不懂了吗？”我那少年的近乎傻气的自尊变成了脱口而出的无礼，但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些受伤的自尊并不关乎数学，而是因为耳边曾听到从前方不时传来的欢笑声。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显然没有预料到我的莽撞，愣了愣又微笑起来，“我不太会说话，我就是听落落说你这几道题也错了。”
　　听到落落的名字，我的心又紧了一下。虽然气并没有消完，但龙彦的温和强烈衬托出我的失态，我只好把脸别过去佯装看试卷不去看他。他的字单看依然是那么歪歪扭扭不成样子，但每个字之间的距离和整体格式明显是认真排列过的，或许，是为了给落落讲题特意花了心思的吧。想到这里，我又把试卷放下了。
　　“怎么？是不是我的字太丑了？”语气隐约带着失望。
　　“是…啊！”我略带报复性的“是”字还没说完，全班女生，不，估计是全校女生都异口同声的和我“啊”的叫起来。
　　停电了！！！
　　教室顿时喧闹起来：“好黑啊！”、“怎么回事？”、“班长，能不能提前放学啊？”……这些声音交织着，穿过我的耳膜敲打着我的神经，随后又好像离我越来越远，直到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黑。
　　妈妈被推进太平间的柜子里时，我问爸爸：柜子里黑吗？他说：黑。
　　从此我睡觉再也没有关过灯。
　　忽然之间，我的手心传来了一阵温度，我便好像看到了光。
　　龙彦的左手被我紧紧地握住，右手悄悄从书包里掏出了并不允许带进教室的手机，照亮了我的眼前：“别怕，我在。”
　　在微弱的光线下我渐渐恢复了知觉，顺着轻柔的话语望向他，那一刻，我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他的眼里装满了星星。

　　NO.6关于离开
　　时光哗啦啦的流走，男生的棱角又添了几分英气，也依旧和我打闹，当然还有落落。只是，落落的眼里似乎总是蒙上了一层失落，特别是在龙彦望向我的时候，落落眼里的悲伤就更浓重了。
　　我有些心疼她，也有些不知所措。
　　初二过去，初三在即，即使是暑假，我也有充足的理由忘掉除了中考以外的一切，不去想一切未知的，却又隐约预感到一些将要发生的。
　　想不到，竟这样快。
　　龙彦约我在家附近的巷子里，落落家也在附近。那天似乎是我经历过的最热的一天，太阳拼了命的灼烧着我的肌肤，蝉也叫得特别的卖力，四周房子的木栏杆仿佛晒得快要裂开了。
　　我眯着眼睛，抬头望着高我一截的龙彦：“有什么事呀？”
　　“呃，我想告诉你……”龙彦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我喜欢你！”
　　“啊？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我转过身，怕从龙彦的眼里看到自己的狼狈。
　　“没听清楚啊？那就算了。”
　　“我作业还没写完，先走了。”我急忙跑开。
　　“喂，若桐。”龙彦喊着，“我喜欢你！”
　　我没有回头，他的声音越来越远，耳边只剩下嘈杂的蝉鸣声，就好像他真的什么都没说过一样。
　　整整一个暑假，我都把自己淹没在题海里，仿佛脑子里不堆满数理化自己就会被龙彦的那句“我喜欢你”吞噬掉。他大概再也不会联系我了，我也不会再单独见他，短短四个字，凝结成了我和他永久的句点。
　　我如此思量着，他却再次出现在了我家楼下给了我一个不得不见他的理由。
　　龙彦向我告别的时候，校门的台阶布满了青苔，我们坐在草坪上,开了几罐汽水.
　　“我就要回去了。”龙彦顿了顿又补充到，“台湾。”
　　我一惊，一只手慌张的捏住了地上的两片叶子，另一只手又故作轻松的拭去嘴角的可乐沫子：“什么时候回来呢？”
　　“不知道，可能几年，也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你会忘记我吗？”我又拉开了一个易拉罐，抬头看着远方。
　　“那你呢？”龙彦眼里露出了一丝期待。
　　“我只是希望你能过得好一点。”
　　“我会的，”他也许是觉得我虚伪，冷笑一声：“我一定会忘了你的。”说完起身离开，留给我一个背影。那样的背影里，我找不到了温柔。
　　而上一次我留给他的背影，是否也在他年少的心上拉开了一道伤口？
　　那个夏天我翻遍了所有关于台湾的资料，却没有留下他任何的联系方式。
　　机场外的行道树下，我渡着步子，数着从头顶呼啸而过的飞机，直到落落红着眼睛从机场里走出来了。
　　“送走了吗？”我轻描淡写的问，好像急切的想要证明着他的离去与我无关。
　　“恩，走了。”
　　我们抬起头，目送又一架飞机驶过，五指挡住阳光，指间变成了橙色。
　　落落眼里的泪花更加闪烁了，抿着嘴问：“龙彦他为什么要去台湾呢？”
　　“他本来就是台湾人，当然要回去。”我安慰着，却没起什么作用。
　　落落又呜呜咽咽的问了我好多她明明就知道答案的问题。我无话，怕也哽咽起来。
　　“他会忘记我吗？”落落搂着我，她终究还是和我掉进了同一个漩涡里。
　　我将头埋在落落的长发中，这一次，竟有了泪。

　　NO.7关于阳光
　　妈妈死的第三年，那个女人就进了我家门，我以为在感情这种事上，我多多少少能继承我爸“健忘”的优点。可我最终还是在梦里看清了那张脸。即使我睁开了眼睛，从被窝里爬了出来，那张脸也在阳光中挥之不去，渐渐清晰。
　　浴室里，我嗅着沐浴液淡淡的香气，这些年我都只用这特定的一款沐浴液，和阳光一样的味道。巧合般的，无论我搬过几次家，风一吹，我还是能闻到他的味道。
　　走出浴室，我将头发一丝不苟的扎成马尾。
　　落落又来了电话：“若桐，今天是8月1号，你真的不准备去机场送他？”
　　“算了，我去不去又有什么所谓呢？”
　　“他回来，只是因为忘不了你，所以也提醒你不要忘了他……为什么，你要隐瞒你的情感呢？”
　　“你知道的，我是不相信感情的。”说完，我迅速挂上电话。
　　蹲下身子，眼前浮现那条巷子里，龙彦说喜欢我时，他背后，栏杆掩映着落落哭红的双眼。
　　对不起，龙彦，我不相信感情，可是会有人相信的。
　　房门开了，那个女人拿着一本我以为早已遗失的音乐书：“刚刚收拾杂物间的时候发现的，每次搬家的时候我看你都不舍得丢，想必你还要留着吧。”说完她拉开了窗帘，阳光倾泻下来，她的脸上有了从未有过的光辉。我走过去抱住她，我轻轻的在她耳边说：“谢谢你，妈妈。谢谢你那么爱爸爸。原来爱一个人这么辛苦。”
　　她吓了一跳，颤抖着，手中的音乐书落在地上，夹在里面的小纸条被风吹了起来。
　　龙彦留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