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toxi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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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泽谕吉很久没有这样的午后闲暇时间了。
在堪称奢华的欧式房子阳台上，一边喝着温吞吞的香草茶，一边眼望着建在山谷另一侧的白色混凝土疗养院——和一个相识没有多久的奇怪医生并坐在褪色的木制躺椅上，把含有新鲜湿气的山间空气深深吸入胸中。
这件事本身就很诡异。
从西南角的杂木林间可以望见碧波粼粼的一小块海——辽阔太平洋的的碎片。周围山坡已然染上秋色，伊豆的气温总是要比横滨温和一点，黄色与红色的精致层次感这种鲜艳的组合使混凝土的白色更加夺目，那是近乎洁癖的白，仿佛绝不会受到污染。
他想起了雨田的头发。
“接下来我们还需要做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做，”良久森鸥外开口了，他穿着一件宽大的花衬衫，好像真是来度假的，“你把自己绷的像个发条，我都快要对你产生好奇心了，嗯哼？你没有作为正常人类的闲暇时间吗？”
福泽谕吉喝了一口茶，有点凉了，但或许对于现在的季节是恰好的。
“有。”他想了一下，“书法和茶道。”
“老头子一样的爱好。”森鸥外这么点评，“除此之外呢？”
“这是在套话吗？”
“不，这是交流。正常人际交往中是需要交流沟通的。”
“那么你也该说点什么，”福泽谕吉把茶杯放下，在桌子上发出了轻微的咔哒声，“单是你问我答这可不是交流。”
“相当谨慎聪明嘛福泽阁下。当然可以，我们互相交换各自的一部分，我递出我的什么，你递出你的什么，当然没必要是贵重的东西，如何？”
“听着像一个交易。”
“鉴于我们没什么信任基础的情况下，我想这样或者您比较容易接受。”森鸥外说，“不过杀手职业是不是比较敏感这个？需要刻意回避交流？”
“不，没有那回事。只是因为没有交流的必要。”
因为我没有可以交流的人，他想。
就像在阴天没有影子的雪地上徘徊，描绘着在春风中投下侧影的街道一般。他是没有颜色的人，午夜时分在街角掠过，衣角猎猎作响。
他没有说出来，当然啦，这恐怕是无论谁都无法理解的事情，这很正常，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是幸福的成长起来的，无病无灾，恐怕一生中连医院都没怎么去过——但这不是什么值得批评的事情，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简直幸运的让人羡慕。
森鸥外起身，“只是一动不动坐着会无聊吧？若是愿意，要不要听听音乐？”
“都可以。”
反正听到的是海浪还是音乐都毫无差别。
森鸥外很快就返回来了，手拿理查德.施特劳斯的《死与净化》，他把唱片放在转盘上，放下唱针，又小心翼翼的调整放大器音量，而后折回躺椅上，“但是啊，人啊，在人之间，才能叫人间。”
医生说，“你整个人像一道巨大的伤口，再这样下去，你很快就会消失，前路一片漆黑，未来无药可救，不会留下什么，也不会得到救赎。”
但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福泽谕吉感到一阵不适，岔开了话题，“曲子不错。”
“一个弥留之际的理想主义者对往事的回忆，我觉着福泽阁下说不定会很喜欢。”
“那么森医生呢？”
森鸥外沉默了一下，窗外有海鸟闪电般的掠过，像白色的闪电。
“我吗？我是个合格的收藏家。没有过于偏爱的东西。但是从个人角度来讲我的确很喜欢，死亡是最高的艺术，是人类潜意识里回归的欲望。”
福泽谕吉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这也是你向往的吗？”
森鸥外做了个轻度深呼吸，将注意力集中于音箱流淌出的音乐，架起双腿，“当然不会，”他巧妙的避开了问题，“我是个医生。毕竟人类一直在像癌细胞一样的不断增殖，所以我总是有干不完的活——闲不下来。而且总会有非常有趣的事情，”
他遥遥瞥了一眼对面的疗养院，“瞧，雨田被人接出来了，接下来内阁大概会有很大的动荡，根本不会无聊——首相大概会高兴的跳起来吧？自己班子的人居然还能奇迹般的回来，我都要怀疑前段时间的德国事件是他们自导自演的了，毕竟现在看来好处全是他们的。”
四五辆吉普停在疗养院门口，乍一看像混进绵羊群的黑山羊一样格格不入。
一旦进入福泽谕吉还算熟悉的领域之后，话题就流畅了起来，“我记得雨田黑井之前也捐了自己不少财产给慈善机构吧？”他努力的回想了一下，“好像是九成的财产？”
东京电视台对这件事大肆宣扬，所以就连不怎么看电视的福泽谕吉都记住了上面对于这个前财务大臣的夸赞，好像他就是政界的明日之星一样。
“所以他回去大概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不能这么看问题哦，福泽阁下，”森鸥外懒洋洋的说，“不要相信电视台带有感情色彩的话，事实上富人捐赠财产的主要目的是为了避开高达55%的遗产税，相较于美国甚至还高了5%，所以这个举动可以干脆当成洗钱——那个时候他一定觉着自己死定了吧。”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不过提起遗产，我想起来了——你的上司还没有打钱给我，这可不行哦，长期以往会影响合作积极性的，需要我一并把你的工资要过来吗？”
福泽谕吉露出了一个有点微妙的表情，介于难于启齿和不可思议之间，“不...”
实际上他更接近于义务劳动。
“我不想借这种事情做金钱交易。”
森鸥外坐直了身体。
“这不应该是无偿的行为，你的心情我理解，“浮士德一样的医生说，”但你不是上帝也不是天使，甚至也不是复仇者联盟不是正义联盟，你不能仅凭感情来支撑自己的行动，那样你会被拖垮的——用坚实的经济承重墙来承载你的行为，把你个人的感情从中剔除，懂我的意思吗？你没法改变一切的，在那之前你会先被拖垮。”
福泽谕吉没有作出回应。
“当我没说过吧，”森鸥外给自己的茶杯里又续上了新的茶水，“最后给你一条忠告，下次你的上司再给你什么任务就不要去了。想办法推脱掉。”
“为什么？”
“一定要说吗？”
“我想我应该有知情权。”
“唔，这话倒是没错，”森鸥外对他举了举杯，“但是你也有无知权，所以我拒绝回答。”
*
福泽谕吉把刀锁在酒店楼下的寄存柜里。
他当然没有听森鸥外的话，一个杀手听从这种语意不明的指令无益于自杀。
他走进酒店，直奔洗手间，幸运的是洗手间空无一人。他仔细的洗了手，这次要做的事情非常简单，仅仅是送信而已。
但是他总是觉着有哪里不太对劲，脑里的警报一直在尖叫。他摇摇头，把思绪甩出去，闭起眼睛，心无杂念，像倾听海涛一样倾听水流的声音。
送个信而已。
顺利的简直不可思议，没有人盘问，他沿着走廊走到了约定好的房间，从和服衣襟里拿出准备好的信件，简洁的敲门。稍等了片刻，然后再次敲门，略微加重了一点力道。
开门的是个年纪大概在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浑身洋溢着一股懒洋洋提不起干劲的感觉，眼睛底下还藏着血丝，大概是睡眠不足吧，“我说了不需要客房服务——咦？”
“这不是银狼阁下吗？”对方面带着职业性的明朗微笑说，并像是在制造既成事实一样，将福泽谕吉拽了房间里，用脚带上门，“请进请进，这里的临时落脚点没有什么茶水，只有清水。“
一边相当热情的把水杯递到福泽谕吉手里，像是反复确认般的，“对啦，这次是您来送信吗？”
“是，有什么问题吗？”
“不，只是觉着有点惋惜。”对方含含糊糊的说，“您把武器放在哪了？”
“楼下。”
“好的。”对方彬彬有礼的回答，然后一只手拿起圆珠笔，走到写字台旁边记下了什么东西。铺的平平整整的双人床上胡乱的扔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目测估计大概可以放下一个人，然而却没有什么居住的痕迹，大概他也是刚刚抵达这里。大概过了三十秒，福泽谕吉犹豫的问，“信我应该放在哪里？”
对方正在从壁橱里拿出什么东西，闻言抬头，“啊，那个请不要在意——不介意的话可以在沙发上坐一下吗？我这里还有一点点工作——”
福泽谕吉听到了清脆的子弹上膛声。
“——没有做完。”
*
“福泽阁下的身体情况如何？”
意识逐渐上浮，像是被包裹在水中的气泡里一样，四周的一切都被割裂开来。
“就身体状态来讲相当不错，平时有充分的锻炼，所以只是失血过多，并没有其他特别的问题。”女声说，“我们给他做了全麻，不过现在也该醒了，您现在只要注意着旁边仪器上的血氧值不要掉到95以下就可以了。”
“95吗？好的。低于这个数值我会去护士站找你的。”
然后又沉寂下来，能听到的只有时断时续的翻书页的声音。
福泽谕吉睁开眼睛。
“您醒了？”坐在床边的是森鸥外，身边的桌子上摆着盆栽，开着几朵花瓣细小的白花，“需要我给您读个故事吗？东郭先生与狼或者农夫与蛇？我自己带来的读的书。”
嗯....他看了一眼封皮上明晃晃的《伊索寓言》。带给病人这种书不管怎么说也有点奇怪过头了吧？
森鸥外没有得到回答，好在他似乎只是随便说说，并没有真正要读的意思。下午的阳光稍稍变弱，四周开始渗入黄昏的气息，海风吹动盆栽的枝叶。
他很快把薄薄的一本书翻到了头，随手扣在了桌子上，“你看，我可是提出了忠告——”
“为什么？”
福泽谕吉还不能很好的发声，只能勉强吐出几个气音，但是足够森鸥外听清了，”嗯？这个嘛，你就理解为沉没成本好了，就像游戏一样，不氪金的游戏玩起来一点意思都没有，你没有让对方付出沉没成本——所以在知道了太多的事情之后被处理掉不是很正常的吗？而且杀手也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资源，总会有什么白狼银猫之类的填补上去的。”
不，我想问的是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福泽谕吉想，这是毫无价值的，诚然如他所说自己甚至可以随时被替换掉——
为什么是我？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问出来，大概是问出来了，因为他看到森鸥外用食指轻轻的按住太阳穴——
“嗯...为什么呢？大概因为福泽阁下相当有趣吧...所以我把先前那句话收回去，我暂时还不需要一把刀，要不要来当我的搭档？”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toxi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