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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李景 ...

  •   四月中的一个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但天边已经微微泛红,点点繁星若隐若现,浮云朵朵,在微风搅拌下,空气中弥散一股昨夜雨水与青草和早开的迎春花混合而成的清香气。

      远处的山依旧是那么的美丽,李景站在诵经台用写着“众经法妙”的巨石上,目光落在了被清风扫过的竹林上,此时阳光尚未完全照射到上面,忽隐忽暗间,竹子在微风的爱抚下,微微的摇曳着。他若有所思地垂下目光,看着自己因为长期练功而长满老茧的修长双手,这双手和他清秀的相貌一点也不般配。他生着一对浓眉,两只圆眼就像是两颗明亮的星星,鼻梁不高,但却是又直又挺,小口,薄唇,一双肉感的小耳朵,不论他的眉毛,单看五官,会让人觉得放在女孩子身上依然可人,不过组合在李景身上,尤其配上他标志性的浓眉,七尺五的身材,一头乌黑的长发,一身紧身白衣,宽阔的胸膛,健硕的大腿,显得人既阳光帅气,又铁血男儿。像是受了竹林摇动的影响一般,他微微地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握紧了下双手,又缓缓地张开,自然地垂了下来。接着又把目光投向了远山和远山之外,远山之外便是暗蓝色的天空,微风驱动的几朵懒散的白云,缓缓地流动着,偶尔盖住了那时隐时现的星星。半晌无语,直到半山腰的寺钟敲响了三声,“唉”,李景叹了一口气。

      “今天的第三次,早上站在师父房门前呆站了一盏茶的功夫叹了第一口气,总共第二千四百八十五次了吧,还有二十二次不真切,洒家不知道该不该算进去。”说话的是盘腿坐在诵经台上的一个大汉,年龄五十岁上下左右,浑身上下全是筋肉块,胳膊足有海碗口粗细,手像一把大蒲扇,指头足有老葱般粗细,一脸络腮大胡子,光光脑袋上面五个戒疤又圆又深,粗眉、巨鼻、宽口,唯独双目紧闭,看上去好似一头巨熊,让人望而生畏。大汉边说边打着哈哈,用手指把弄着一根小竹枝,指尖轻轻滑过,竹枝吱的一声裂为两半,大手在半截竹枝上搓搓,竹枝再见之时,已经削成小棍子。大汉两指捏着竹枝,把它放到嘴边,吹了吹,拿到耳边,竟然用它掏起耳朵来。掏了两下,接着说:“再说了,整天看山,就算是你不烦,山也看你烦了,久而久之,像洒家这般的俗人都有点喜欢这些乌七八道的怪石头,稀里哗啦的破烂水了。要依着洒家来说,唯有这些肥嫩的鸡公和鸡母的叫声,才叫洒家听着高兴。”李景听到了这些,笑了笑,笑的时候,右边嘴角会微微翘起,破坏了他那对称的面容,同样,这翘起的嘴角给了他一分俏皮,让他那严肃的目光变得柔和,甚至有些温柔。李景不理大汉,目光还是落在那漂浮的白云上,不知是不是被大汉的声音吓着了,几只山鸡突然从竹林里飞出来,扑腾扑腾的朝山下飞去。

      大汉也不管李景在不在听,朝着李景的方向接着说:“不过我说,公子啊,你看山就看山,观景就观景,你总叹个什么气啊。跟女娃娃似地,婆婆妈妈的,好歹每次看完了,抒发个什么感慨,写点子什么诗文,也让洒家听听,别每次就‘唉呀,唉’的。不过今天公子你也是奇怪啊,平日里不都是练功之后,落日之时,站在这块破石头上观景的吗,也好让洒家我提前准备点酒,搞点花生米,才好陪着你不尴尬。一会你师叔就要上山来了,你不好好准备准备吗?不过,就算过了今天师叔这关。明日也没有闲情雅致了……”

      听到大汉说道“公子”的时候,李景不由自主的转过了身,睁大了眼睛盯着盘腿而坐的光头大汉,目光微微有点闪烁,思绪仿佛是回到了十年前,不,应该是更久,当他还是个四岁的孩子,第一次来到诵经台,他清晰的记得几乎当初的所有的细节:十二月的黄昏时分,太阳早早的消失不见了,天上晚星点点,吹着和现在一样的微风,竹林也是这样轻轻的摇曳着,刻着朱红色小篆的“众经法妙”的巨石还不像现在这样光滑,甚至还有黑绿的苔藓敷在石头上,当时自己细嫩的双手,摸在粗糙的岩石和同样粗糙却微微潮湿苔藓上,留下的那种冰凉感,仿佛就是昨日的事情。自己穿着笨拙的厚重冬衣,两次都没有爬上这块大石头,一股脑的摔在地上,那时的多目公,也就是此刻坐在下面的那个大汉,他当时爽朗的哈哈大笑声,仿佛依然在自己的耳畔盘旋。最后还是大汉把自己抱在怀里,纵身一跳,越到了巨石顶上,石顶上九尺见方,依旧是满眼的苔藓和地衣,不,并不完全是,李景记得当时还有一朵绯红色的四瓣小花开着的,在冷风中颤抖着,深深的吸引着他的目光。当时自己生怕多目公踩坏了花,急急忙忙的要从多目公身下下来。一想到这,更多的细节又涌上了李景的心头。

      ……

      “瞎大大,瞎大大,快把景景放下来吧,景景要嘘嘘么。”

      “景景不乖乖的,诵经台可不是能尿尿的地方,师父和师叔知道了要凶景景的,要打屁股的。”

      “景景才不怕呢,师父和师叔对景景可好了。放景景下来么,快快快,瞎大大不要动啊,堵上耳朵,也不能偷听景景嘘嘘。”

      “哈哈哈,你这坏小子。当洒家什么人了,好好好,不听景景尿尿。”

      李景记得当时多目公轻轻的把自己放下,一下来,自己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跨到小花边,一把就把小花摘了下来,只留下光秃秃的花茎在微风中飘荡着。举着小花,关心的对着它说:“这下瞎大大不会踩着你了。小花你可安全了。”

      哈哈哈哈,李景记得当时多目公是大笑的,还嘱咐我要好好保护好那株在第二天就不知道扔到哪里去的小花,从此以后诵经台上只留下了苔藓和地衣。

      “景景,洒家问你,练功累么?”

      “当然累,那么那么的累,简直要累死了。练功一点都不好玩,练功的时候师叔好凶的,好在师父一点也不凶。”

      “那景景怕你三师叔么?”

      “景景才不怕呢,有坏坏和光头小心心陪着景景的呢。每次练不好,我就躲在坏坏后面,不过坏坏更坏,老是欺负我。”

      “练功不能偷懒的,偷懒是害了自己。”

      “可是练功可苦了,你看景景的手,哦,不不不,说错了,瞎大大,你摸摸景景的手,都起了小疙瘩了。”

      李景记得多目公的温暖的大手轻柔的握着自己的小手,细细的摸着每一个起得小茧子,每摸到一个,就念念有词一句,不是好就是棒的意思,脸上洋洋的得意,也让当时的自己觉得练功真是一件很骄傲的事情。

      “景景你要好好的学,练好本领知道么,将来啊你要干大事。”

      “知道了,瞎大大。不过我问你啊,什么是干大事?”

      “干大事么,就是只能是景景公子你才能干的事情,别人想做也做不了的事情。景景的父亲啊,让大大陪着你,等景景公子长大后,要为主公——”

      李景清楚的记得多目公说道这里就不说了,好像是回忆起了不该告诉自己的往事。

      “瞎大大,景景的爸爸怎么从来不来看景景?”

      “公子的父亲啊,已经去了一个永远回不来的地方了。”

      “很远吗?”

      “……很远。”

      “为什么不带着景景去呢?”

      “……景景公子乖,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景景公子去那还早着呢。”

      “那个地方好玩吗?”

      李景记得多目公摸着自己的头,半天没有说话。

      看他半天没有说话,自己接着问:“瞎大大,什么是公子?”

      “景景就是公子。今后啊,景景要是累了,就在这看看风景好么,在这啊,景景说不定能够看到——。”

      “可是,小山太高了,景景上不来。”

      “瞎大大陪着景景公子上来。”

      “那说定了哦,不能赖皮,不然景景不跟你玩了!”

      “不赖皮,景景公子来一次,洒家陪一次。”

      “那说定了啊,我来一次,瞎大大陪我一次。”

      “哈哈哈,一言为定。”

      ……

      一晃十几年过去,李景已经从当年黄发垂髫长成了一个玉树临风的少年,诵经台巨石也变得光滑圆润,斗大的朱红色的字也变得暗淡了。李景曾经眼中的苔藓地衣早已不见,不变的则是大汉的陪伴,和那随风摇曳的竹林。

      李景的思绪从遥远过去又回到了现在,等大汉一说完,他随即又转过身去,轻轻摇摇头,望着远山,嘴里小声嘀咕了一句:“我不是公子。”

      大汉立刻起身,手中小竹棍随手一弹,嗖的一下,没入土中,两步并做一步,手扶山石,一声轻喝,双膝微屈,身子一纵,轻飘飘的就落到了诵经台的巨石上,恰好在李景身后,矫健的身手和他的粗鲁相貌丝毫不搭,火光电石之间,他左手一把锁李景的右手,自己右手高高举起,拇指微收,四指并拢,束手成刀,用力斜砍下去,迅速但却毫无声息。眼看手刀就要砍到李景的背颈,李景身也不转,左手从自己右肩向后伸去,同样无声无息,手过肩后掌风收束为二指,朝着大汉的二目刺去。眼见指尖就要刺到大汉的眼睛,大汉一个“铁板化桥”,上身朝后用力仰去。李景的手被大汉锁住,也不得不随着他后仰。“咚”的一声,大汉仰面倒在巨石上,而李景也重重的压在了大汉的身上,暴起一阵尘土。

      “哈哈哈,痛快,痛快!”躺在地上的大汉丝毫不在意,笑得前仰后合的,一手搂着李景,另一只手重重的拍在李景的身上,说不出到底是在拍他,还是在打他。李景脸上一红,嘀咕了一句“惭愧”,身子侧向一滚,单手用剑式,直戳大汉腋下,大汉也没有丝毫再想为难李景的意思,松开了锁住李景的手,一个鱼跃,两个人几乎同时站起了身子。

      ​ “唉,”李景又叹了口气。
      ​“公子不必太在意,首先公子让了洒家一只手,当洒家锁住公子手的时候,洒家就知道公子是在让洒家的,当时公子有六种招法可以避开洒家,可是公子纹丝不动,应该是想试试自己的实力,看看能不能挣脱洒家。”

      李景摇了摇头,浓眉一皱,显然是对自己并不满意。

      “公子不要自谦,这点洒家是心知肚明的。天底下的英雄好汉能胜过洒家的不超过百人的。公子才多少年纪,不出两年,洒家估计是赔公子玩不起的了。”大汉毕恭毕敬的站在李景的身边,笑容满面的,应该是对李景的所作所为很满意,两只手轻轻打抚李景沾了灰土的衣服。

      “多目公,你有多少年没有和人动过手了?十八年,还是十七年了?”

      “自从公子来到这里,应该有十七年了吧,最后一次动手,咳咳,不说也罢。”

      “十七年前尚有百人能够打得过你,想必那时候的你和你现在如有一战,应该不至于落败吧。”

      “公子太抬举洒家了,那时候的洒家灭现如今的洒家,那真是如同碾死个蚊子般轻松。”

      “你这话我是不信的,别人不知道你,难道我还不清楚。不敢说你身手有长进,但的确没有落下。我是不会记错的,每个暴雨夜你都悄悄跑下山去,第二日便有护龙寺人告到寺里,说山下有人劈断山松数十棵。我去看过几次,松树齐胸高度被人斩断,断口平整,和你手刀的招式‘横扫千军’的招法一致,这招在寺里,除了你就是我才会用,这个帐你是赖不掉的。”

      听到雨夜,断松这些时,这个被称为多目公的大汉不语,露出悲切的面孔,大拳头举在胸前。

      “唉,落雨日,洒家心里难受啊,无处潵,只好让那些老松们受过了。公子,洒家不敢忘了老主公的嘱托。等公子成年离开此地之时——就是明日比武之后,告知公子——”

      “不用说了,‘离开之时,告知公子’这句话我已经听过不下千遍了。”

      “不算这次,是四千三百二十四次。自打公子能够听懂洒家话了,洒家就在公子耳边唠唠叨叨。”

      现在轮到李景无话可说了,十七年,他觉得自己像是生活在一个虚幻的世界中,自己明明从来没有见过多目公所说的老主公,却因着这老主公的嘱托,和眼前的这个大汉相伴十七载,没日没夜的练功,可悲的是,只有从多目公口中听见自己是什么劳什子公子,却没有任何人会把自己当做公子来看待。

      人如果对一件事并不太在意,也许希望破灭了也就不会太伤心。李景觉得自己之所以会到今天这个地步,就是因为“公子”这个对他而言有着特殊含义的两个字造成的。遥想小的时候,当多目公称自己为公子,李景是多么的高兴,兴奋的红着双颊,拍着小手,告诉看到每个人,也让他们称自己为公子,那时候自己是快乐的,幸福的。“景景公子,去挑水。来,景景公子,该练功了!”这些曾经让他快乐的呼喊,现在却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一样割在他的心上。而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他的师兄,贵公子张密,一个真正的公子到来,让他明白了,自己的公子的称谓就是一个笑话。

      ……

      十年前,当他看到二十多匹清一色的枣红马——是纯色的马,身上一根杂色的毛都没有,马上骑着清一色的身披玄铁黑甲,脖子上系鲜红似血的丝巾,头戴黑色的虎头盔,盔顶一抹红色的盔樱,右手拿着一把丈八长的铁戟的死士,护卫着一身白衣,腰上挂着一把剑鞘上镶了四颗闪亮宝石的宝剑,骑着纯白色高头大马的张密来到寺中的时候。李景清楚的听到了为首的护卫毕恭毕敬的称呼张密为公子,而自己刚上前,想离近一点,看的更仔细些,就被两个死侍用戟撞过来,亏得三师叔妙无夹住铁戟,一旁的多目公听说是虎头盔的死士,咬牙切齿,仿佛是遇到了仇人一般,出手暴击,两名死士即刻倒地,护卫长也红着眼,横槊就要上前,还是张密随口一句“李侍卫李兄,请退下”,护卫长立刻收手,站立一旁,恨恨的看着多目公,虽然不甘,但却不敢有其他什么举动。张密这随口一句,轻松就化解一场苦斗。李景别的并不在意,而是他看到自己的师父微笑着看着张密点着头,一幅赞赏的样子,而这种表情却极少用在自己的身上。更不用说站在一旁的护龙寺住持妙可和尚,笑而不语,当把目光落到李景的身上时,却又变得冷若寒冰。

      “张密师兄,你看,我是不是也是一个公子?”李景记得自己和师兄张密单独相处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问的这个问题,让他略感伤心的是,他看到张密却是一副无精打采慵懒的样子,漂亮的蓝眼睛流露出一丝淡淡的伤感,仿佛他刚做了一件很累心的事情,似乎思绪根本就没有在他李景身上,而是在想着别的什么问题。李景心里隐隐的感到自己理解的公子这个字眼可能并不是想自己想的那么的简单。等到师兄回过神来发觉张密问了自己一个问题,似有似无的微笑了一下,用悲伤的眼睛看着李景,接着的用缓慢音调回答说:“李景师弟,在我们那苦寒之地,只有我和我的弟弟被称为公子。在这富饶之乡,可能人人皆可称之为公子。”

      “师兄见过有很多的公子吗?都像你这么威风……高贵吗?”

      “我?威风?我?高贵?”张密当时几乎是瞪着李景,似乎在确认李景是不是在嘲讽他,不过李景那个时候确实只是单纯的觉得,公子就应该像师兄那样。

      在确认了李景并没有嘲讽他,张密又恢复那略带忧伤的表情,接着说:“师弟取笑了,威风之事与我无缘,刚才的那队死士是京中大李家的,我只不过是寄宿在他家的笼中之鸟罢了。真正的公子应该是像京城中的杨公子和李公子,亦或是独孤家和元家的几位公子。”

      “是么?那么看来我这个公子是假的了。”

      “李景师弟,不要想得太多,我才来中华之地不久,可能有些事情并不能理解的通透。”

      “不,师兄,我明白了。”

      张密沉默了一会,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不,师弟,其实你并不明白。”

      之后,李景不知该对师兄说些什么。

      而他的师兄,接下来似乎又在回忆他的事情,不时的还微笑了一下,更多的时候好像是在想着一件痛苦的事情,完全忽略了眼前的李景。

      直到当小师弟进入房间来拜会师兄,李景发现师兄突然眼中闪现了火花,仿佛小师弟才是他想见之人,而李景他不过是一个局外人。

      ……

      寺钟又敲响了一声,是众僧众进食的时候了。

      “公子,你要不要先吃些东西,再过半个时辰护龙寺的住持师叔妙可就要到了,他老人家无事不登三宝殿,到时候定是一场苦战。”

      妙可师叔在李景的印象中其实并不是太坏,高大的身材,爽朗的笑声,华丽的布阵,虽然见面不多,但阴晴不定的性格每次从都给李景留下很深的印象,虽然自己并没有得罪过师叔,可是不知为何师叔总是冷眼看自己,看师兄和和四师弟偶尔还能有赞许的目光。以李景单纯的性格,他更多想法是:师叔是武学奇才,可能只对优秀的后辈才会有赞许的目光,这间接的也就说明了李景他自己还不够出色。

      李景一想到自己的师父和师叔每次见面总是客客气气的开场,凄凄惨惨的分开,感觉师父对师叔一直是礼让有加,所以他很难相信像师叔这种在自己眼中惊为天人的一个人怎么有理由会是个对师父恨之入骨的人呢。

      “二师叔与师父的恩怨,不过是家事,再说了,以师父的手段,师叔翻身实是不可能的。”

      “可是,尊师现在已经不是三年前的尊师了。”

      “多目公,我问你,倘若我们兄弟四人闹翻了,会像师父和师叔这样吗?”

      “公子,洒家这个粗人参不透你们这些斯文人的心思。但是,在洒家看来,要是张密公子和公子你闹翻了,应该是两个人老死不相往来,但也不用担心暗箭横飞,该怎么吃就怎么吃,该怎么喝就怎么喝;倘若是朱坏这个小崽子和公子你闹翻了,咱们得跑的远远的让他碰不着咱们,不过依着那小崽子懒散的脾气,他也不会费心去找咱们,只要别让他碰到,咱们也就安心了;找到了,咱们可就遭殃了,打心眼里说,洒家宁可被张公子一剑砍掉脑袋,也不想和这个坏小子斗上三个回合,太坏了,这崽子。要是王心小沙弥跟公子你闹翻的话,公子和洒家大可以高高兴兴,大张旗鼓的每年来拜年讨杯酒喝,小沙弥一定也会恭恭敬敬的待公子为上客,好言好语的恭维着,好茶好酒好菜伺候着,虽然他一定是一句真心话也不和公子说了。”

      “多目公,你还是不了解我的师兄弟们,倘若我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情,不管我们走到是天涯还是海角,亦或者是上天还是入地,他们一定会抱了团来,用尽各种法子把我们抓出来的。”

      “哈哈哈……公子你别说,认真着想想,这倒是真有可能。”

      “是一定。”

      多目公,点了点头,算是对李景的回答。

      “所以,你说一年会来两次的师叔,真的是和师父闹翻了?外界的人不了解详细,只会人云亦云,在我看来,师父和师叔,就像我们师兄和师弟,虽无血缘之亲,但兄弟之情亦在!至少师父是有的。”

      “公子,你还是把这世间万象的人呀,想的太简单了,人总是会变的。你们兄弟几个只在这个破山里面呆着,自然没有外在东西打扰到你们,将来的时候,功名利禄,酒色钱财,还有……女人,自然会找上你们,那个时候,就不像公子你现在说的这般轻松写意了!尊师与尊师叔的问题,在洒家看来,就是为了争一个名,夺一口气——不过江湖中人,又有几个人真的能看轻这个‘名’字!”

      李景又沉默了,抬眼看着远山,说:“唉,师兄弟他们几个我不清楚,我不变就可以了。”

      “世上的事情大多如此,开始想得时候好好的,真正干起来的时候又是另外一番风景了。好汉不落泪,只因未到伤心时。洒家也从没想过会舍下荣华,落发为僧,每日孤灯古寺,一壶浊酒相伴,背靠破席到天明,所以公子话不可说的太满。”

      李景脸微微一红,本想沉默不语,但转念一想,还是接着说:“多目公,你说的亦有道理!”

      多目公却摇了摇头,说:“公子,你切记,将来你的话一言而动九鼎,出口便不好改口,所以多想少说。不过正如公子所言,妙可住持今日的到来,不过是大战前的小花絮而已。明日的事情才是关键,毕竟住持和你们师兄弟为此准备了三年。”

      “多目公,这事不可多言!”李景警惕的看了下周围,除了微风吹拂竹林的沙沙声,和几只山鸡的悠闲的刨根捉食,万籁俱寂。

      “公子说得有理,洒家妄言了。不过尊师布下结界实已形同虚设,目前唯独靠护法十二僧苦苦支撑而已,我想他们这些心黑眼狂之徒也早已察觉,就等着找个机会来找事了。这也是我怕今日妙可住持为难尊师的原因。”

      “昨夜求见师父,但却未能相见。后来看到王心四师弟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我觉得师父定已做好万全之策。”

      “小沙弥,是怎么说的?”

      “正如我所想,王心师弟叫我们放心,说师父和他已经做好安排,定让师叔空手而归。”

      “狡兔尚且三窟,更何况公子你师叔是何等霹雳雷霆手段的人,没有十足把握,怎肯轻易出手。以住持现在的情形,咱们胜算不大。”

      “唉,所以,我才下定了决心——”

      多目公立即打断李景,一把拉住李景说:“公子,丧气话且不可轻易出口,没有十足把握勿做无谓之事,且公子背负的重任——”

      “多目公,死在师叔手上,在我看来,并不是丢脸的事情。妙可师叔这一关都过不来,更不用说后面的,何况我想试试看自己斤两。”李景看了看自己粗糙的手,接着说:“其实我每次来看山,我喜欢这里的安静,没有任何人来打扰我。可以让我的心沉静下来,我一点也不担心今日之事,反而是明日比武下山……”

      “公子若能真的过来尊师叔这关,洒家反而放心了。真要到了明日,公子反而是担忧输给师兄——”

      李景不等多目公说完,接着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多目公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我们兄弟几个的实力。师兄张密自不用说,本来就是密宗的传人,八岁时候来到这里之时,名字就已印在密宗贴上了,单手就能结印,驭四使,一把歃血剑我就从没见过它出鞘过。三师弟,朱坏,我们师兄弟里面天资最高的,也是我们师兄弟里面唯一会用幻术的人,疯起来的时候,全寺上下,除了师父和多目公你,没人敢接触他,若大师兄当年不是靠着驭使,也差点被他杀了。”

      “是啊,洒家敢接触坏小子,也是因为占了身体上的便宜。”

      “只有四师弟,王心,年岁最小,但也确实是师父的心头肉,脾气又谦和,对师兄们毕恭毕敬,可他也是深藏不露之人,布阵能力冠绝全寺,是我们几个里面唯一能继承师父衣钵之人,在我看来,他打小就是作为下任住持培养的。”

      “那是因为其他众僧皆说小沙弥是上代法师的转世,并且还有传言说他是——”

      李景最不喜欢那种没有根据嚼舌,更何况这嚼舌的对象是他情同手足的最小的师弟王心,不等多目公说完,立刻打断说:“传言不足为信,师父是何等人物,不可能做出那种事情的。”

      “是洒家妄语了,洒家也不信妙仁掌门会做出那种事情。要说公子你们师兄弟四个人的武功,洒家不能偏心说公子是第一这种骗人的话,并且根据洒家的观察,公子反而是你们兄弟四个里面最弱的一个。”

      太阳微微的爬上了山头,照射在李景身上,刚毅且俊俏的脸上顿时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李景点了点头,惨淡一笑,说:“唉,罢了,罢了,明日能过的了第一关也就心满意足了。”

      “公子,你这点太像老主公了,老主公也是常常把丧气话说在前头,背后暗暗使劲,后发制人。”

      “多目公,别叫我公子。在这里能真正成为公子的,只有我的师兄张密。”每次“公子”从多目公的嘴里说出来,李景能够想到的除了张密那淡淡忧伤的脸,还有就是别人那似有似无的笑脸,尤其是师弟朱坏的笑,一种发自内心的,温柔的让人想放下任何的防备,仿佛看穿了自己心思的微笑。

      一想到朱坏,一种又爱又恨又怕的感觉就浮现在李景心中,李景不只一次的怀疑自己是不是曾经中过师弟的幻术了。李景想到在自己十岁,第一次知道师弟是会幻术的时候,见到师弟朱坏对自己那惨淡的一笑,就仿佛看到了师弟那可怕的红色左瞳。

      那同样是一个黄昏时分,不过是在七月的酷热季节,天色已经十分暗淡了,天上下的毛毛细雨,李景从诵经台回去,多目公不喜下雨,早早的回屋去了,李景路过厨房后面,听见后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奇心一胜,躲在墙角往后面看,看到的是朱坏,左手拎起着一只吓得一动不动的兔子,兔子通身的白眼色,眼睛确是红红的,腿上好像还滴着血,朱坏嘴角上还有一撮白色兔毛,嘴里念念有词:“一会吃了就好了”,转瞬间,就像事先已经知道李景就在那里躲着,身子几乎不动,把头扭向了李景藏身的方向,边转眼睛边整的大大的,并且瞳孔在不停的放大,几乎能占据四分之三的眼睛大小,然后,“嗖”的一下,朱坏的左眼瞳孔急剧的收缩。李景最后记得的就是,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朱坏,睁大着两只双眼,左眼一片血红,就像手中兔子的红眼睛,微笑的看着自己,说:“师兄,一会就好了!好了,就不会痛苦了!”

      当夜就是盘龙寺的大悲之日,李景却对此没有丝毫的记忆,恍恍惚惚自己回神已经是二日之后的事情,看到全寺上下悲悲切切,自己浑身是伤,问了多目公,才知道那夜盘龙寺发生了惨事,自己急忙去找朱坏,发现朱坏受的伤比自己还重,又多躺了一夜才苏醒过来,李景悄悄的把厨房后所见问了朱坏,朱坏却仿佛不知道这件事一般,神情态度和往常一样,还说自己会讲鬼故事才骗他。但是有点李景知道朱坏肯定有事情瞒着他,因为就连朱坏自己可能都没有注意到,常年的共同生活,那就是李景知道朱坏撒谎的时候从不笑的,而那天的朱坏并没有笑。

      ……

      大汉拍了拍李景的肩膀,又把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大汉一脸严肃地接着说:“张密公子出身高贵,洒家是佩服的。但是,公子,洒家正是不敢乱言,才必称公子为公子的。公子出身高贵,称公子其实是……,唉。”啪啪,大汉打了自己的脸两次,脸立刻肿了起来。“我已在老上……老主公那立下誓言,只有等到公子成人之时才能告诉公子一切。”

      李景看着大汉多目公打肿的脸,深知此人面粗心细,对自己忠心耿耿,所说的话必定不是诳语。

      “多目公,正如你所言,从寺里上上下下人的眼中,口中,我也知道自己身世复杂——”

      “公子不必多想,今日比武之后,便是洒家掏肝掏心,跟公子诉诉这几十年的苦。咱们去拿回本该属于公子的东西。”

      “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没有什么是我的,我也没有什么想要的。”李景把目光又投向了远方的竹林,扑哧扑哧,又有几个山鸡飞了起来。“我想要的基本上都已经有了。我只想过安静的日子。”

      多目公突然安静了起来,侧着耳朵仔细的听着,好像没有听见李景的话,指着远山的方向。说:“明天的比武一定很热闹,昨日妙可师叔的信中提到,皇族,元家,小李家,赵家,和杨家的人都已经在山下集合,尊师叔这般大张旗鼓,说不定就是皇家和元家在背后撑腰,亏了三师叔,盘龙寺对小李家有恩,估计明日多少会给咱们说点公道话。并且,还有些不该来的客人也在路上了——哼,这帮贼人。”说完,双手握起了拳头,吱吱作响,“老骨头也该动动了,可千万别再公子面前丢人了。不管怎么说,公子今后咱们在这里安安静静的看山的功夫是没有了。安静的日子,还是等公子事成了之后,再来吧,要是那个时候,洒家这老骨头还在,只要公子不嫌弃洒家粗俗,洒家一定陪着公子,杀鹤煮酒,焚琴高歌,岂不快哉!”

      今后还有机会这么安静的站在这里吗?李景站在观景台上,心里想着,也许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站在这里,由一个忠心耿耿的人称多目公的瞎眼老仆陪伴着,看着美丽的风景,那么此时此刻,就让这微风再次轻抚这婆娑的竹林,自己享受这美妙静谧的一刻,等待着惊心动魄的那一刻的到来。

      远山依旧是那么的平静,美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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