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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没有啦 ...

  •   上一版《距离亡国五千天》的废稿,留作纪念

      依然是建议不要花时间看直接去看修改版,简单地说这一版的前二十章剧情就是修改版的前三章剧情

      ……节奏多烂可想而知

      各种bug就更不用说了

      要钟繁微说,大越皇室中的人虽然脾气各异,但少有长得歪瓜裂枣的。单说她那些兄弟姐妹,不管同母异母,和她关系好还是坏,在长相这方面却是个个出彩。

      就连这还没见过面就让钟繁微在心中痛骂了几百遍的赵王也不例外。

      赵王虽然年近不惑,却依然是一张儒雅俊朗的脸。而新王妃也是容颜娇美气质温婉,再加上个玉雪可爱的小男孩,简直是完美的一家三口。

      ——就是显得钟繁微和钟惜铃更像格格不入的外人了而已。

      钟繁微真心没什么所谓,反正她确确实实没把赵王当做自己人过,只不过钟惜铃……

      她又看了钟惜铃一眼。

      十三岁的小姑娘,生就一副花容月貌的胚子,却还没有长开,所以眉眼间多少带一点稚气。此刻低眉敛目地站着,再温和柔顺不过的模样。

      不过钟繁微毕竟和这个妹妹朝夕相处七年多,所以远比旁人要清楚得多她到底是个什么性子。

      一般来说,钟惜铃是个再温和好脾气不过的姑娘,甚至有些软绵绵的,看起来内向怯懦好欺负,但在乡野那么多年,庄姨娘都能磨出一身扎人的尖刺,钟惜铃和钟繁微姐妹俩也不可能永远没有改变。

      钟繁微自己回想这几年都觉得恍如隔世,她虽也不像庄姨娘一般学了辛辣言辞泼辣行事,但当初那个泡在蜜罐里长大、被家人们护得过于周全的小公主,又哪里会有如今这般刻薄心态。

      钟惜铃也是如此。

      她看起来还是温柔,还是好脾气。但只有温柔,绝不可能撑得过这些年。

      她下定决心的事情,没有人能动摇。或许她不会反驳,甚至不会摆出反对姿态,但她永远不会改变。

      越柔软,越坚韧,看似随风而倒,风过却发现外力改变不了任何事。

      又或许确乎是这样看似软弱实则韧性十足的性格,才能经受得住未来的一切苦难,在北地的风沙中依然不曾枯萎。

      所以看着钟惜铃此刻的神情,钟繁微便知道她对赵王的态度了。

      ——那是对外人的疏离姿态,她的温顺姿态和笑容都只浮在表面上,无论对方说什么都不可能再打击到她,也不可能动摇她。

      大抵是赵王对待前世子的态度和行事让她彻底寒了心,从此再也没对这血缘上的父亲抱什么指望。

      反正赵王此人本也不配做什么父亲。

      她是好脾气,又不是真的没脾气。

      钟繁微心中冷笑着,面上摆出相似的恭敬神色来。

      赵王显然也不打算和这两个早就放弃了的女儿演什么温情戏码,只是居高临下地说了两句既然回来了就不能像是在外头一般放肆有什么需要的便去找母亲之类的套话,说的人没有多少真心实意,听的人也不往心里去。

      他甚至连象征意义地解释一下为什么这么多年始终对她们不闻不问的意思都没有。

      那位如今的赵王妃则始终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顺手替夫君添茶水,十足十的温柔小意。

      不知是不是赵王就爱这种调调,也不知这是她本性还是装出来的模样。

      不过也无所谓,这对夫妻关系如何,姐妹俩根本没有人在意。若不是为了维持明面上的和平,她们甚至都不想在这里多看一眼。

      ——如今这位“继母”,她们其实并不熟悉,也没有多少喜恶情绪,要说有多厌恶憎恨,倒也未必,不过天生立场相对,自然也不会有多少正面的好感;至于赵王,那就更没什么好说,别说父女亲情了,就他之前做的那些事情,说是仇人也不为过。

      当爹的无意做慈父,做女儿的也不想当孝女。此刻互相做着不走心的戏,大概没有一个人觉得称心如意。

      按照赵王的意思,之前她们去往京郊的庄子,不好劳师动众,所以没有让她们带人,反正也有京郊庄子里的下人照顾,如今回了王府也没带人回来——虽然赵王估计根本不关心那个庄子里有多少下人又会不会有人照顾自己的女儿,也完全没有给她们带人回来的选择——那自然是得另外挑点丫鬟使唤着的。

      平心而论,钟繁微和钟惜铃都不是太想放人在身边。她们在京郊近十年,总不能事事指望花婆婆和璇珠,多少得习惯自己做些事情,时日长了也觉得没什么是必须得下人做的,这是没必要;而放几个完全不熟也不可能向着她们的人在身边,只会把事情搞得更麻烦,这是不想要。

      姐妹俩离开赵王府毕竟太久了,先王妃去世得更久,小十年同化下来这整个王府里的所有人大概都得算是新王妃一系了,就算没害人之心,在她们和新王妃面前也肯定是不可能偏向她们的。至于拉拢更不靠谱,两个无权无势乡下长大的小丫头,说是嫡女,如今在这赵王府中地位尴尬得和寄人篱下也差不多,能靠什么去拉拢旁人?靠人家的同情心吗?

      然而她们也不能就这么直接和赵王说“您以前都没管过我们那现在就也别管”,于是便也只能继续维持着表面上虚假的和平。

      钟惜铃永远低眉顺眼,却始终沉默着,摆明了心中不平,不是很想和赵王说话。

      说真的,钟繁微也不想和他在这里演父慈女孝的戏,然而总不能姐妹两个一起做对微笑的雕像,还不如早点应付完这场景早点走人。

      于是钟繁微还是客客气气温温和和地说:“女儿们多年未曾回家,府中下人都认不得了。何况我与妹妹尚且年轻,也不擅识人,不知能否麻烦父王替我们挑选呢?”

      ——总之这球是踢回去了,赵王愿意选谁就选谁,反正无论是谁,对她们两个来说都是一样的。

      赵王咳嗽了一声,和颜悦色道:“倒是本王考虑不周了,不过府中庶务我也一向不怎么过问,便让你们母妃再辛苦辛苦吧。”

      王妃带着几分嗔意地瞥了赵王一眼:“你这说得什么话,你我夫妻一体,我替你打理庶务本就是理所应当,你这般见外做什么,是想与我生分吗?”

      赵王赶紧伏低做小哄劝讨饶,没几句话又逗得王妃眉开眼笑。

      钟繁微维持着她那连嘴角弧度都没有变一变的微笑,心中一片冷漠。

      讲真,这新王妃看起来不过二十几岁,年华正好,恰是容色最盛的年纪,又是多年养尊处优,这般一赧一笑,还真有几分风情万种我见犹怜。

      然而钟繁微毕竟是曾经在宫中见惯了后妃争奇斗艳的角色,当初她所见的美人,要么是历经十余年依然在宫中屹立不倒的,要么是能够令过尽千帆的皇帝都一眼记住的,哪个不比这赵王妃段数高?

      拿皇后和荣贵妃来与她比那纯属是欺负人,就是同为四妃的淑妃德妃贤妃都能压她一头,顶多也就是个九嫔的水平。

      钟繁微还在心里冷漠地挑剔着这夫妻情趣,余光却忽然瞥见钟惜铃的神色越来越冷。

      她的嘴角微微拉平,一眼看去倒还是笑模样,细看已经没有多少笑意了。

      似乎是发现了姐姐在看她,钟惜铃微微侧过脸,与钟繁微对视了一眼。

      她的眼中有愤怒,也有悲伤。

      朝夕相处这些年,钟繁微也多少猜得到她的心情。

      说拙劣,也就是和汇聚了天下美人的宫里比了,但是钟惜铃从未在宫中住过,她未记事时便已经失了母亲,小小年纪被送往京郊。过往几年间在京郊所见的几乎都是务农的农妇,背负着生存的艰辛,手上磨出茧子,面上带了风霜,就连腰背都在一年年的低头劳作中变了形,又哪里能有这般风情?

      便是曾经独宠一时的庄姨娘,都不再是当初如花似玉模样。

      因为贫瘠的土壤养不起娇贵的花,只有生命力旺盛的野草一年年疯长;玉石磕磕碰碰便会被损坏,唯有瓦砾才能留存。

      所有的美丽都需要供养,而年岁还不如赵王长的庄姨娘,或许还留着几分天生丽质,却已经粗糙了面颊,留下了白发。

      而当初的赵王妃,钟惜铃从未见过的母亲,更是早早香消玉殒,说不上来谁比谁更悲哀。

      而她们的丈夫,舍弃她们丢弃她们的那个男人,直接导致她们走向那样的结局的男人,如今对着另一个人柔情蜜意,像是根本不记得她们的存在。

      钟繁微忽然觉得,这才不过一日而已,她便已经开始想念庄姨娘了。

      想念庄姨娘,也想念更久远的她的母亲。

      当初大越的皇后,永远温柔如水的女子,宫中年年都有美人,都曾经得过父皇的宠爱。钟繁微年幼时想,她会因为父皇更喜欢八皇姐而难过,母后会不会因为父皇喜欢其他人难过呢?

      所有人都觉得皇后是不会难过也不会嫉妒的,钟繁微总是看不出来她的情绪,只看着她永远平静永远温和,永远不争永远不闹。旁人都说皇后能忍,都说皇后性子最好。钟繁微也觉得这就是她的母亲的天性,也没有什么不好,然而此刻她忽然觉得,能忍不是什么好事。

      能忍是习惯了忍耐,也是有那么多事不得不忍耐。

      正如她此刻将不平忍下,将愤怒忍下,那些忍下的东西在她心底灼烧,若不能烧毁什么,便只能烧毁她自己。

      这一出阖家欢乐的戏码终于是演到了最后,钟繁微都觉得自己脸上快要笑僵了。

      或许是早就从赵王的态度中看出这对前王妃留下的女儿不得宠爱也没有什么威胁性,王妃既然摆出了一副大方模样,自然不会在如今这些小事上与她们为难,当即就指了几个丫鬟给姐妹俩,又叫自己身边的两个嬷嬷领着往她们的住处去。

      分给姐妹俩的住所,一名“弄玉”,一名“听雨”,据说是相距不远的两处小院,也方便姐妹之间来往。钟繁微和钟惜铃沉默地跟着人走了好长一段路,才隐约看见了目的地。

      虽然距离近,但到底不在同一处,显而易见还是得分路而走。钟繁微回头看了钟惜铃一眼,钟惜铃微微点了点头,便彼此也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王府的下人们也不多话,等着姐妹俩自己选了个方向,便也分开两路,领着她们各自前去。

      钟繁微缓了缓脚步,侧头看了一眼,跟着她的算是半个熟人,之前去京郊接她们姐妹俩的岑嬷嬷。

      ……败坏心情。

      推开院门,顺着石子路往内走,周边是草木缠生,却不显得荒芜,往内便见有数间房屋,屋后甚至还有一小片竹林。钟繁微眯起眼,透过竹林掩映的空隙,隐约看见王府的白墙黑瓦。

      难怪走了这么久,显然这院子都已经接近赵王府最边缘了。

      岑嬷嬷开口道:“王妃说了,此处清幽安静,两位郡主住在这里,也能少些纷扰。”

      钟繁微看了她一眼,不说话。

      她估摸着实际上是王妃对这元配女儿多少有些看不顺眼,扔远些少碰面皆大欢喜——恰好,钟繁微也觉得这便挺好,省得讨人嫌,也省得膈应到自己。

      除此之外,这里的条件和环境都算不错,看起来也已经打扫过了,就是不知道是赵王府真的人手多且讲究到每个院子都得弄得干干净净还是知道她们两个要来临时收拾的。虽不如当初京郊那个住了五个人的小院大,却胜在精致,且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正房偏房都齐全,钟繁微又看了看,甚至还有个小厨房在。

      她回忆了一下,王妃给指的人手中,确实还带了两个厨娘,看起来是指望着她们有什么事都在这片地方自己处理,没事都不要去到外边了。

      “不知大姑娘可还有什么不满之处?倘若无事,我便回去回禀王妃了。”岑嬷嬷又说。

      钟繁微礼貌微笑:“并无什么不妥,也请嬷嬷替繁微谢过王妃。”

      对方显然对这回答很是满意,表情都缓和了些:“若有什么事,之后也都可叫人来与我们王妃说,大姑娘毕竟要称呼王妃一声母亲,王妃也答应了王爷,总得关照着你们的。”

      “那便麻烦王妃了。”钟繁微保持微笑。

      “也算是我僭越,但还是说一声。您在外头也便代表了赵王府,倘若行事不当,丢的也是王爷和王妃的脸面。京中不比乡下,还望大姑娘言行谨慎些。”

      钟繁微继续微笑:“多谢嬷嬷指点,繁微明白。”

      .

      终于等到岑嬷嬷离开,钟繁微瞥了留下来的七八个下人一眼,挥挥手打发她们各自去忙,自己进了屋子,坐在了床沿边上。

      这精致却没有什么人气的屋子中冷冷清清,钟繁微坐在那儿发呆,恍惚间还能听见庄姨娘永远带着几分尖利的声音,又或是钟惜铃怯生生地喊姐姐的声音。

      还有晏先生温和带笑的声音,同窗们朗朗的读书声音,老人家坐在村口树下讲故事的声音,乡间夜晚蝉鸣蛙声一片……在这京城之中、赵王府的深深庭院之中,都听不到了。

      这似乎是她来到这个时代之后,第一次如此寂寞。

      钟繁微叹了口气,将始终藏在袖中的、几乎被染上了体温的那本册子取出来,随手又翻了两页。

      ——说来也是巧,她第一天拿到这半本《越史》,回去便遇见了王府来人。虽然因为天色已晚歇了一夜,但是第二天一早便上了路往京城来,此后不是在岑嬷嬷的眼皮子底下就是在和赵王演父女情深,几乎没有时间看,这书便也没翻几页。

      走之前更没来得及与晏先生告别,也不知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不过她们离开时正遇上来接她们去私塾的晏枞,想必晏枞也会告诉父亲发生了什么的吧。

      虽然不如亲自告别有诚意,但毕竟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她又叹了口气,从武帝本纪中的扈舒之战接着往下看。

      依然是熟悉的晏秀的字体,行云流水,风骨内藏。

      就在此时,窗外传来“啪”的一声。

      她应声抬头,望见一只再熟悉不过的金眼白毛猫有些费力地自半掩着的窗口爬进来,然而那窗留的缝实在是太小,它便这么被生生卡在了窗子里。

      钟繁微忍俊不禁,在九龙长生有些愤怒的“喵”声中忍着笑将书藏进了被子下面,然后走上前去,把窗子再推开一些,将一身如雪白毛都被蹭乱了的定国之宝抱进来。

      马车停在赵王府前、姐妹俩下车的时候,九龙长生便噌地一下蹿了出去,不知去了哪里。此刻它又准确地找上门……找上窗来,也不知是天生就有“找人”这种能力,还是一直在关注着她。

      在这陌生的环境里终于见到了熟悉的存在,钟繁微因为赵王而始终有些沉郁的情绪也好了不少,她将九龙长生放在了膝盖上,一边随手顺着它的毛,一边问:“我们之后……要怎么办啊。”

      九龙长生看着她,剔透却不带情绪的金色眼眸如鎏金,几年过去了,钟繁微都已经从一个孩子长成了豆蔻少女,唯有九龙长生的声音依然如稚龄女童:“那是你的事情。”

      钟繁微一怔。

      “你当自己去看,自己去想,自己去决定。正如我最初所说的那般,是‘你’救大越,而非‘我’来救。”

      “可是……”钟繁微眼睫颤了颤,“我好像一直不曾问过,为什么是我?你为什么,选择了我呢?”

      “非我选择你,而是你的执念唤醒了我。”九龙长生的声音难得严肃至此,“你要知道,不是因为我的选择,而是因为你先有了这样的想法,才会有我和你的相遇。”

      “我的想法?……”

      钟繁微还想继续问,门外又响起敲门声。

      九龙长生闭上眼,懒洋洋地趴在她的膝盖上,像是一只普通的猫。

      它摆明了不想再说下去了。

      钟繁微被闹了这么一出,心情难免烦躁,当即抬头冲着门外说:“谁?不是说了没事别来打扰我吗?”

      敲门声停了停,片刻后,有少女声音低低响起:“姐姐,是我。”

      钟繁微一窒。

      居然是钟惜铃,按照这个速度,恐怕是打发走了王妃的人之后第一时间便来找她了。

      既然是她,那自然不能和对付别人一般随意打发了。钟繁微抱着装猫的九龙长生站起来,去给妹妹开门。

      到了此时,只有姐妹两人面对面,钟惜铃也不再维持那虚假客套的礼节性笑容,垂着眉眼,看着有些难过。

      钟繁微又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觉得她这一天里叹的气简直比过往一年都多。

      她将妹妹拉进门来,将门再次关上,轻轻抱了抱对方,温声说:“怎么啦?”

      “这里一点都不好,”钟惜铃声音也低落,“姐姐,我想回去了。”

      钟繁微沉默了片刻,勾起嘴角,努力去逗妹妹:“就这么想见你家小情郎?”

      话刚出口,钟繁微自己脸就红了三分。

      她长这么大,少有说这般露骨话语的时候,学着乡下姑娘和好友玩笑的语气开了口,却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

      本以为钟惜铃听了这话大概会比她更羞恼,谁知她只是顿了顿,便坦然承认了:“我是喜欢晏枞哥,也想他,但我也想庄姨娘,想花婆婆和璇珠,想晏先生和其他人。”

      “姐姐,”她又重复了一遍,“这里一点都不好。”

      钟繁微不知该如何开口。

      钟惜铃的心事与西宁公主的未来之间的矛盾,她放不下,却不能说出口;而她们与赵王府格格不入的现状她又如何不晓得,如何不想回京郊去?便是条件坏些,起码心中是畅快的。

      于是到最后,她只能说着自己都不信的假话来安慰她:“我们不会在这里待很久,会出去的,也会回去的。”

      ——她知道后来发生的事,钟惜铃当然会离开赵王府,当然会出去,却不可能再回到那个京郊的小院中。她将一路向西北而去,嫁往遥远的他国,至死方才归乡。

      钟惜铃像是也意识到自己这样的情绪不好,勉强配合着笑道:“嗯,到时候我们离了这里,有机会再报复父……报复那人。”

      她说的是赵王。

      “行啊,早晚报复他。”钟繁微顺着道,“你想怎么报复?”

      “他在乎什么,就破坏什么。”钟惜铃不假思索。

      钟繁微想了想:“他啊……庄姨娘早说了,自己没有多少本事,却想在陛下面前争风头,最在乎大概便是陛下的看重吧。为了陛下的看重娶妻,也为了陛下的看重舍弃正妻嫡子……”

      “所以就该让他一辈子得不了看重出不了头,”钟惜铃难得露出几分赌气模样,“要他一辈子碌碌无为,机关算尽全是空!”

      她语调轻快,像是在单纯泄愤,钟繁微却从中听出几分认真来。

      她这般说话时,便是真的决心要做到时。

      钟繁微隐约记得,西宁公主名传后世,却并没有人提及她的生父,大抵这位确实是一生庸碌,正如钟惜铃如今所言。

      想来在她不曾参与过的那段岁月中,这自幼生长在京郊的少女,也是这般下定了决心。

      钟繁微沉默得有些久了,钟惜铃带着几分不安地抬起头来:“姐姐?”

      她低声问:“你是会觉得……我太恶毒了吗?”

      钟繁微思绪一时飘远,没来得及回答。

      钟惜铃咬着牙说下去:“晏先生教了我们礼义廉耻信,也教了我们忠和孝,我知道那个人是我们的父亲,道理上来说,都是他给予了我们生命,我便必须要对他孝顺。不管他如何对待我们,我都不该心生怨念,更不该起报复之心……但是,便是不算我们这些年所经历的苦,母妃和庄姨娘的事情,又该怎么算呢?是母妃生下了我们,这些年也是庄姨娘照顾我们。若是我轻易放下,她们所受的那些便要都这么一笔抹过了吗?我……我心有怨恨,也替她们不平,无论如何,我都做不到心平气和地去面对和孝敬……那个人。这件事情,不管姐姐你怎么想,我都是要去做的。”

      她说得坚定而坦然,却语速略快,带了几分急促。像是着急的辩解,又像是试图说服谁。

      “铃铃,冷静点。”钟繁微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沉默造成了误解,将她轻轻揽进怀里,安抚一般抚摸过她毛糙的长发,“你怎么会这么想?不要忘了,你所经历的一切过往,我都和你一起经历过。你所有的一切想法,我当然也都有过。你会怨恨他,想报复他,我又怎么会没有这样的念头?怎么会想要阻止你?不管你想怎么做,我陪着你就是了。”

      钟惜铃很久没有说话,钟繁微感到一点透过衣料的冰冷湿意。

      她心中忽然漫上一点疼来。

      这一次,起码还有她这个名义上的姐姐与钟惜铃相依为命,可是真正的、过去的那个,身为韶仪公主远房姑祖母的西宁呢?

      在最初,西宁还不是西宁,她两三岁时,尚且不太记事,她的母亲与兄长便已经蹊跷地死去,剩她一个年幼孩童无人庇佑地在赵王府里做不受宠的小小姐。再然后她六岁,有些印象,却也还不懂事,被一句话莫名其妙送去京郊,身边没有一个熟悉的人,只有一个总在阴阳怪气骂人的姨娘。接着她十四岁,又一次被带回京中,赵王府还是赵王府,却已经不太能算是她的家。夫妻间琴瑟和谐也好,父子间其乐融融也好,都与她没有关系。她不尴不尬地住在这里,明明是生父家中,却显出一种被排斥的寄人篱下感来。王妃将她随意安置在王府边缘,或许并没有害她之意,却也绝不会有多少慈爱之心。

      再后来,她成了西宁,没能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在一起,只是孤独地嫁去遥远的异国他乡,然后在草原之上终老。

      这些年钟繁微跟着晏秀读了那许多过往史书,已不再是当初懵懵懂懂的孩子。

      梦中的未来,她只觉得华容被逼嫁去燕国不好,却说不上来哪里不好的。人人都在夸赞西宁公主为国所做出的牺牲与贡献,她也只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对。

      晏秀是她所见过的第一个,对和亲的公主态度悲悯胜于褒奖的人。

      如今她看过那么多和亲公主的故事,早就已经明白,花团锦簇的褒扬之下,全是那些女子浸透一生的血与泪。

      六朝三代,那么多女子魂葬他乡,如今又要轮到钟惜铃。

      在她见到钟惜铃的最初,便已经被九龙长生告知了这个结局,那时她尚且不知和亲所代表的许多事,也并不熟悉这从未见过面的姑祖母,所以她平淡地接受了这样的结局,像是接受叶会枯萎花会凋零。只想等到最后,找到那个九龙长生所说的,能够拯救八十年后的大越的办法。

      可如今在她心中,钟惜铃不再仅仅是西宁,而是她看着长大的妹妹,一夜夜相拥而眠,在绝境中互相扶持相依为命的妹妹。而在她心中,也已经明白了乌戎不过龙潭虎穴,所谓的和亲……也并不是什么崇高而美好的东西。

      她看到过钟惜铃的恐惧,见到过钟惜铃的撒娇,体会过钟惜铃的体贴,也见证了……她年少时的情意。

      再这般下去……她要如何才能看着一切如九龙长生所说的那般发生?

      .

      钟繁微犹豫再三,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铃铃……你有没有想过未来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钟惜铃又顿了一会儿,抬起头时眼角已经干干净净,除了略微发红之外再看不出曾经落泪过的痕迹,猜到她不想被发现,钟繁微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看见。

      少女想了想,斟酌着慢慢说:“我不喜欢赵王府,我想在京中买一个小院子,不用太大,也不用太富贵,住得下便可以了。再将庄姨娘和花婆婆璇珠她们接来一起生活,那便很好了。”

      钟繁微眨了眨眼,轻声说:“是吗……”

      “我还想……”说到这里,她多少有些羞涩,略微垂下眼睛避开了钟繁微的目光,低声说,“还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春赏花冬赏雪。若是天气晴好,都有空闲,也可以一起出去游湖品茶。若不出门,便读诗习字,弹琴作画,侍弄花草,也都很好。”

      钟繁微沉默。

      她真的是典型的温软南国养出的女子,不张扬不尖锐,温温柔柔润物无声,喜欢的也都是那些风雅之物,本该如她的母亲一般,在玉京锦绣绫罗堆中被庇佑长大。

      然而她是在环境不那么好的京郊挣扎着长大的,那些岁月那些人,到底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少痕迹。

      于是她与当初的赵王妃终究不同。

      她温柔却执着,婉约而自有傲骨,喜爱风雅之事,却也能吃得起苦。

      幸好如此,方才能在遥远的北方生存下来。

      然而说到底,这一生苦难,又有什么值得庆幸?离开京郊时以为有苦尽甘来,实际只有死亡才是永久安宁的归途。

      .

      钟惜铃显然想不到钟繁微心中所想,她抿了笑意,去问姐姐:“那姐姐你有想过,你想要什么样的未来吗?”

      什么样的未来吗……

      她想要她所在意的人都能过好这一生,想要母后永远无忧,想要四皇兄能一生都只醉心字画,想要小十能永远不受拘束,想要钟惜铃能品茶赏花读诗作画,想要庄姨娘能年年岁岁都如当初那个春日,想要晏先生眉间郁气愤怒可解,想要华容惠安贵妃和六皇兄也都能安稳一生。想最烦恼不过是姐妹口角矛盾。

      她想要山河无恙天下太平,想要大越河晏海清,想要京郊不再有谁如她们当初艰难维生甚至饿死冻死,想要这天下无人似她当初流离失所如丧家犬,连安稳活着都成奢望。想梦中最后所听见的那首歌再不必响起。

      她如此贪婪,想要的如此之多。要如何才能说出口,又要如何才能将这些一一实现?

      钟繁微尚在思索,又有人扣响屋门。

      姐妹俩同时敛了思绪收了声音,目光转向门口。

      这里毕竟是钟繁微的屋子,于是最后还是她扬声答:“谁?”

      “大姑娘,是我。”

      门口响起的是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不过是和她们差不多年纪的少女,钟繁微思索了一下,似乎是王妃指给她的丫鬟之一,名为“素蕊”。

      钟繁微听一次“大姑娘”这个堂而皇之轻视前世子的称呼心里便不舒服一次,想来钟惜铃也是如此,甚至比她更甚。但她也不能为难一个下人,于是便只好问:“什么事?”

      素蕊回答:“王妃派人将先王妃的东西送到了二姑娘那里,说是她也不至于贪这些小辈的东西,让两位姑娘自己看着分,姑娘们要去看看吗?”

      钟繁微和钟惜铃对视了一眼,目光都有些错愕。

      当初先王妃是突然病逝,她的嫁妆和后来的东西自然不可能凭空消失,理论上那些东西都是该在她去世后留给子女继承的。先王妃既然去世得早,按道理说这些东西早该归姐妹俩——或者说在真正的历史上归钟惜铃——所有。但考虑到赵王甚至能够不讲究到直接把她们姐妹俩赶出府自生自灭几年间不闻不问,那许多事情就不能简简单单地按照理论和道理说了。姐妹俩其实都做好了什么都拿不到手的准备,也暂时不打算因为这个事情和赵王府过不去。实在没想到,她们甚至没有开口,王妃便将东西都送了过来。

      说实话,这位赵王所娶的续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管是钟繁微还是钟惜铃都不清楚。虽然她们当初被送走明面上的原因是“王妃有孕怕小孩子冲撞”,不过如今都知道这到底是谁的意思,王妃不过是一面旗子而已。

      钟繁微过来便已经在京郊庄子,自然没见过王妃,韶仪公主也不可能听说过这位近百年前的某个宗室亲王的妻子。于是还是这次回府头一次见到,除了挑剔两句不如宫中的谁之外没有更多情绪。

      钟惜铃倒是自小长在赵王府,在这位新王妃嫁进来之后见过几面,但这次数并不多,何况她当时年纪小,记得住的就更不多,能在这次回来时认出来都得夸她一句记性不错,就更别提熟悉了。

      至于庄姨娘……庄姨娘被赶到京郊去的时候这位新王妃都还没嫁到赵王府呢。闺中时候便更不必提,庄姨娘年纪比新王妃大上不少,又是个古怪性子,莫说熟知,便是连交集都没有。

      于是这新王妃到底是什么性子、会做出什么事来,姐妹俩都是两眼一抹黑,本打算井水不犯河水也便是了,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么一出。

      不过不管怎么样,当下要做的都不是深挖赵王妃的心路历程和性格为人,而是处理好那些被送来的东西。

      毕竟是亲娘所留下的东西,女儿拿了天经地义,赵王妃敢送,她们就敢收。或许是因为在真正的过往中先王妃只有钟惜铃一个女儿导致的事情发展惯性,又或许是单纯的钟繁微留给钟惜铃的“弄玉院”更近一些,那几箱子的旧物都是被送到了钟惜铃那里。

      好在两个小院真的距离不远,姐妹俩赶到时也并没有过去很久。

      到了才发现,此处竟然还有两个在她们意料之外的人在。

      按照钟繁微原本的想法,王妃既然把她们往这么角落里赶,显然是不想看见她们的,摆明了一副“我不想搭理你们你们也别来打扰我”的态度。既然如此,送个东西也肯定是让下人们一送便是,最多再附赠个监工的岑嬷嬷,送完一拍两散,谁都痛快。

      所以钟繁微和钟惜铃往弄玉院赶的速度不慢,但也并没有多么着急。她们毕竟是主,让仆稍微等一等的资格大概还是有的。

      直到此刻真的到了目的地,钟繁微和钟惜铃才愕然发现,先王妃派来监工的居然不是她身边的嬷嬷,而是两个孩子。

      听见姐妹俩的脚步声,那两个孩子转过身来。

      他们两个人一眼看去就能明白是钟家皇室中人,年纪也就七八岁大,年龄相仿、容貌相似,乍一看甚至有几分像双胞胎,只不过一个笑眯眯一个满脸不耐烦,才显得不那么像。

      不耐烦不满地哼了一声,抱怨:“干什么去了?慢死了!”

      笑眯眯则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年纪不大,不显得慎重,甚至还有点好笑:“见过大姊和二姊,兄长只是性情直率,并无恶意。”

      钟繁微一下子就猜到了这两位是谁。

      .

      此前她们去见赵王和王妃时,曾经有个三四岁大的小男孩跟在王妃身边,按年纪算也知道那肯定不是表面上导致她们被送去京郊的罪魁祸首,后来赵王的话更是佐证了这一点。

      ——那是三少爷。

      钟惜铃同父同母的亲生大哥、之前的赵王世子已经不被算在排行之内,换句话说也就是,在那男孩之前尚有两个哥哥。

      赵王提到这两个孩子年岁仿佛,如今是启蒙的时候,正和先生在学习,之后有空再让她们见见。

      钟繁微本以为所谓的有空见见大概是什么时候叫上她们搞个家宴,介绍完了再各回各院。谁知王妃的动作如此快,估计是兄弟俩一下学就被打发来送东西了,完全没给钟繁微想象中的家宴留什么存在余地。

      她内心有点遗憾,毕竟少蹭一餐大餐。

      不过少了便少了,少占点便宜是有些遗憾,但她也不是那么馋。

      趁着这会儿互相礼节性自我介绍时,钟繁微顺手暗中算了算,这两个孩子大概也就是七八岁,确实差不多是京中权贵子弟启蒙的岁数——当然,和她们两姐妹被随便打发去京郊的岁数也差不多。

      年纪相差这么接近的两兄弟显然不可能是一个娘生的,赵王在谈话中也随口提到了这事,如今的大少爷是王妃嫡子,二少爷则是庶出,生母也算是个老熟人——也就是当初庄姨娘所说去找她耀武扬威的人。

      当初庄姨娘还在赵王府中当侧妃时算得上说盛宠,或者说最受宠。但毕竟算不上独宠,赵王另外也有相对喜爱的妾室,比如这一位。

      钟繁微不太乐意在这种无关紧要细枝末节之处花心思,所以没去仔细记这位侧妃的名字,也就记了个姓氏“丁”,对得上人便万岁。

      当初赵王府有庄、丁两位侧妃,庄侧妃明艳,丁侧妃娇柔,两人都长得好看,且都受宠,加上又是差不多同一时间进的王府,所以互相别苗头了不少时间。而那些在赵王府中明争暗斗的日子里,丁侧妃始终都被庄侧妃压了一头,偏偏庄侧妃还和赵王妃关系好,还怀了孕,气得她不行却还得装着温婉大度,简直要呕血。

      然而后来王妃病逝,庄侧妃失了孩子失了靠山被贬成了姨娘,甚至被直接赶出了府去,丁侧妃反而屹立不倒甚至生下了二少爷,这下可支棱起来了,甚至不惜花大力气找人送信给庄姨娘,明面上是同情安慰,字里行间全是幸灾乐祸。

      庄姨娘收到信后翻了个白眼,既然她已经对赵王死心看透这个薄情寡义的男人了,那么丁侧妃再怎么蹦跶也不会激起她什么心理波动,要恨不如恨赵王本人,她想活下去都挺累的了,哪里还有力气和丁侧妃玩什么勾心斗角。

      钟繁微和钟惜铃启程回京的前一天晚上,庄姨娘将自己对赵王府中人的印象都告诉给了两姐妹,算是最后帮她们一把,提到丁侧妃却只有一句。

      ——没什么脑子但也没有太大坏心眼的人,让她自己折腾去,自讨没趣了就安分了。

      .

      而这位没有脑子没有心眼的侧妃所生下的儿子,便是面前这个笑眯眯,看起来倒是个心眼不少的。

      至于一旁的“兄长”不耐烦,自然是新王妃长子,如今的赵王世子。

      ……真是不知道,倘若这次的王妃娘家再出什么事,赵王会不会同样干脆地解决掉这一个儿子,然后再把家中的排行重新排一遍。

      钟繁微心中转着恶劣的念头,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这对初次见到的兄弟显然也猜不到她在想什么。

      大少爷不耐烦皱着眉:“行了,东西我们带到了,你们自己看着分,我这边走了。”

      钟惜铃被这个弟弟搞得怔了一下:“走了?”

      “我可不像你们这么闲,我还得回去温书呢。”不耐烦扬着下巴,语调傲慢。

      钟惜铃面上还带着笑,眼睛里面已经没有温度了。

      钟繁微都觉得这小孩欠打。

      但是人在屋檐下,也不能真的打人家世子爷。钟繁微还没想好要怎么回这个熊孩子,笑眯眯赶紧打圆场:“确实,先生布置了好多要求。实在抱歉啊姐姐,下次有空再来找姐姐玩可以吗?”

      说着不等姐妹俩回答,笑眯眯就赶紧拖着不耐烦走了。

      钟繁微叹了口气,蹲下来和钟惜铃一起看箱子里的东西。

      毕竟都是快十年前的东西了。

      大概王妃这十年来都是把箱子随手一放再没碰过,箱盖被推开时,几乎有年代久远的尘土被激起飞扬。

      透过漂浮着浮尘的光芒,她们看见了当初的先赵王妃最后留下的东西。

      第一个箱子中摆放的是衣物,却不仅仅是赵王妃自己的衣服,甚至还有孩子所穿的,从小到大,岁岁年年。她在自己女儿很小的时候便去世,却在活着的时候给女儿留了好多年的衣物。

      她也曾想着女儿未来的模样替她制衣吗?庄姨娘曾说,王妃的针线活不怎么样,甚至她们便是因为这才熟识的。那么她又花了多少心血多少时间,才替自己的女儿把这些都准备好呢?

      第二个箱子中摆放的是保存得不太好已经有些发潮的书籍,第三个箱子中则是字画和一把古琴,钟繁微认得,据说那是长风居士当年所用之琴,名为“月出”。

      她微微侧头看了钟惜铃一眼。

      这些年她与钟惜铃与其他人一起跟着晏秀学习,最初学的都差不多,识字之后,也学经史子集,也学诗书礼乐,也学琴棋书画。到后来,晏秀便让他们自己选择想要学的是什么,各自分开来教。

      晏枞选的是四书五经,是科举所需要的一切;钟繁微选的是历朝历代的史书,想从前人经历中得到某些启发;钟惜铃则选的是琴棋书画,那是她居于乡野依然喜爱的一切。

      如此看来,曾经的赵王妃,和钟惜铃,大概确实是很相似的吧。

      毕竟是母女。

      最后一个箱子则要小得多,装的是一小袋金银、几张地契,和珠宝首饰。

      虽经岁月流逝,金银首饰都黯淡了色泽,纸张也泛上时间的黄色,钟惜铃抚摸过箱子的手指依然轻柔,仿佛是怕惊扰到十年前的某个亡魂。

      钟繁微努力勾起唇:“我拿几套衣服,剩下的便都给妹妹吧。”

      “这怎么可以?”钟惜铃皱着眉抬头,“既然是留给我们的东西,那我们肯定要平分,怎么能都给我?”

      ……可是王妃并不是真正的我的母亲啊。

      钟繁微心中如此想,却不好说出口,只能含混道:“你毕竟年纪比我小,照顾你也是应该的。”

      “我也不会与姐姐太客气,但这么不公平肯定不行,”钟惜铃摇头,“衣物、金银、地契、首饰全部平分,倘若姐姐疼我,那让我先挑便是。”

      钟繁微无可奈何:“那‘月出’便给你吧,你也知道,我虽也学过琴,却并不特别耐烦抚琴,更别提花力气保养了。”

      钟惜铃将古琴从箱子中抱起,极度珍惜般抚摸过每一根琴弦,琴弦震颤,筝然一声。

      “多谢姐姐了。”

      “那些字画,我也无心欣赏,也都留在你这里吧。”

      “既如此,那些书籍便都归姐姐,我挑三四琴谱便行。”

      “书籍也可以平分,何必……”

      “姐姐,就如您不喜欢弹琴,这里的许多书籍我也并不感兴趣。我会挑些我喜欢的,至于剩下的……我将来若是向姐姐借阅,姐姐还能不给我吗?”

      ……

      夕阳余光中,姐妹俩絮絮交谈着,暖色的光芒落在人面上,将她们的眼眸都照得闪闪发光。

      这是仿佛醒不来的噩梦。

      .

      像是亘古的黑暗,而她在黑暗中永无止境地摔落下去。

      某一刻,周围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那种永恒的下坠感消失了,她躺在什么坚硬狭小的地方,唯一相同的只有黑暗。

      她茫然了许久,思维缓慢到迟滞,不知经过了多少时间,她开始回忆起一些事情。

      这里是……哪里?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她是谁?

      她听见温柔的女声,像是母亲呼唤自己的孩子,那个声音在喊,“双卿”。

      她听见少年的声音,喊,“双卿”。

      她听见有人在喊“姐”,男声夹杂女声,再细听,有男孩在喊“皇姐”,有少女在唤“姐姐”。

      然后是好听却傲慢而盛气凌人的女声,不是“双卿”,说的是……“韶仪”。

      那些声音渐渐繁杂起来,此起彼伏,纷纷扰扰。

      最后她听见有人在尖叫般喊一个名字。

      那人在喊——

      ——“钟繁微——!”

      韶仪,双卿,钟繁微。

      她的名字。

      .

      回想起来的那一刻,分明眼前还是一片黑暗,钟繁微却清晰地意识到,有什么改变了。

      眼前依然是那一片透不进一丝光芒的、浓重的黑,空气中弥漫着令人闻之欲呕的血腥味。这一片狭小的空间中再无旁的生物,只听得见自己努力放轻却依然清晰的呼吸声。

      而远处,有无数声音远远传来。

      马蹄声、兵戈声、战鼓声,还有……利器刺破血肉的……杀戮之声。

      杀戮声中,有人在大笑,用着她所陌生的粗野的语言,夹杂着荒腔走板的歌声。

      她听不懂,却清晰地知道那歌声中满是恶意。什么人在唱这歌,表达着自己扭曲的喜悦。

      而那些蛮横的声音底下,藏着细弱的哭泣声与渐渐消失的呻.吟求救声。

      再然后,钟繁微听见不同于那些流传于军中的调子的,女子的歌声。

      是她熟悉的文字,和她习惯了的曲调。那是在她少年时代听到过许多的,流行于京城的风格。

      “夜深梦古都,辗转意难纾。今将流离苦,哀哀与君诉……”

      那是温柔而哀伤的曲调,也是清澈而柔婉的声音,本是极好听的曲,然而在这般环境之下,这首曲如魔魅般一遍遍响起,缠绵耳畔,永不停歇,便生生让人听出一种凄厉怨气来。

      她唱。

      “盛筵总易散,风烛与草霜。北狄黑云压,摧我紫皇城。”

      她唱。

      “远闻声嚎啕,血作大泽水。不见宫墙下,白骨无人收!”

      她唱。

      “山长水阔尽,碧天路茫茫。前路无所有,栖身枝难觅!”

      她唱。

      “转眼几度秋,西风催人瘦。明月照荒丘,不见故园柳。”

      她唱。

      “一望重烟水,何处是京华?哪知明岁月,照妾见归途!”

      歌声到了最后如诘问如哭诉,一声声哭喊质问,一声声落在人心上。

      血腥味越发浓重,恍惚间黑暗褪去,钟繁微看见无数面目模糊的人……或者说无数面目模糊的尸体满身是血地自黑暗中爬出来,男女老少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声音中有怨恨有悲伤有困惑,却都在问她天下何处是京华,问她哪年明月照归途。

      她回答不了,也动弹不得,无处可躲。

      死去的人如潮水般向她身侧蔓延而来,她咬紧了牙关,却连控制自己闭上眼不要看着这一幕都做不到。

      然后她看见,在人群的最前面,是她所熟悉的人。

      光风霁月的大哥,温润如玉的四哥,神情里总带着些不耐烦的小十,对她温柔笑着的母亲。

      神情冷淡的六哥,仰着下巴目光轻慢的八姐,一身白衣再无粉黛的荣贵妃,甚至是……总下意识般低着头不敢直视旁人眼睛的惠安。

      那些不管她过往如何看待却都一样熟悉的故人,现在都站在潮水般的死者队伍中,站在她的对面。

      玄一、黄四、地七、天九……曾经护在她身前保护了她一路的人,如今也都在对面了。

      是啊……他们都已经是死者了。

      只剩下她自己……只剩下她自己。

      沾着鲜血碎肉的白骨攀附上她脚踝,腐烂到面上原本该是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两个黑洞的亡者拉拽着她往极深处去。她感到恐惧却不敢出声,想要逃离却不敢动作。

      ——因为若是出了声,被别的什么发现了,那就要面对比这更可怕的后果了。

      越来越多的死者接近她,想把她一并拖过去,于是她终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沉下去,粘稠的血液浸没口鼻,在一阵窒息中,她听见那些脸色青白的、瘦骨嶙峋的、甚至已经看不出多少人类模样的死者们问她。

      那不是具体某个人发出来的,那是混乱的、沉重的声音,是无数人声混杂至一处,拧成同一个声音。

      他们都在问。

      ——“前路何所有,何日见归途?”

      唯一不同的,是九龙长生稚嫩的声音:“你去听,你去看——”

      鲜血浸没了全身,在呼吸困难的极致恐惧中,钟繁微猛然惊醒过来。

      .

      没有被围困的城,没有狭小的棺材,也没有那些如流水般的死者,就连梦中始终萦绕在鼻尖的浓重鲜明的血腥味都不存在。

      春日的花香自窗外透进来,耳边却还是万籁俱寂,眼前却还是黑,黑得令她心生恐惧。

      钟繁微裹着被子僵硬地躺在床上,浑身上下都在微微颤抖,克制不住地恐慌。

      她想努力说服自己闭上眼不要恐惧,只要睡着了便没有关系了……

      她做不到。

      梦中的一幕幕清晰地刻在她的脑海中,那片黑暗,那浓重的血腥味,那些残忍的笑声歌声,那些哀嚎呼唤,那些不成人形的死者,那些死去的熟悉的人。

      那首歌。

      更久远的梦中,她从生到死、不断失去的一生,在所有人都死去后,她躲在棺材里苟延残喘的那三天三夜。

      半晌,钟繁微跳下了床,匆匆披了衣服冲出了门。

      太黑了……也太静了。

      .

      钟繁微或许打算过回赵王府后应当如何如何,但她从来没有想过,她所要面对的头号问题,便是她自己的恐惧。

      她恐惧着狭小的、方方正正的地方,也恐惧着夜晚。

      夜幕降临时,她便意识到,如今的夜晚,必须由她自己熬过去了。

      ——大概还是要脸,赵王府内不好让两个女儿挤一个院子一张床,毕竟也不是没有屋子。于是赵王妃指给姐妹俩的是两个院子,虽然距离不远,但毕竟是两个院子。

      不在同一个院子中,自然更不会是同一张床。

      于是再没有人会在夜间睡在她的枕侧,再也没有人将身体贴在她的身边,再也没有人会在黑暗中给她温暖和力量。

      也没有人会纵容她燃一夜灯火通明,她也不愿意将自己的软弱展示给这些陌生人看,无论是否会惊动到王妃。

      她知道如今是元和十二年,距离亡国、距离她梦中所发生的一切还有百年。如今的玉京一片岁月静好,像是甚至没有多少人记得他们十几年前不得不放弃了大越的半壁江山。

      这个国家还在醉生梦死,仿佛不提就可以不用记起,不记起就不会重蹈覆辙。

      她知道偏房里有王妃拨给她的下人们在安睡,她知道隔壁院子里就是她的妹妹,她知道更远处,这座赵王府、这座玉京城,有数不清的、成千上万的人。

      然而此刻,她独自一人,在黑暗里。

      烛光熄灭后,她躺在床上,浑身僵硬。

      她在恐惧。

      恐惧那屠城时藏身于狭小黑暗棺木中的无数日夜,恐惧那些鲜血与死亡,恐惧未来,恐惧孤独。

      她怕得几乎要哭出来,却又顾忌着旁人不敢哭,只能恐惧着、绝望着躺着,一动不动,睁着眼望着黑暗,越想说服自己不必恐惧,越觉得那恐惧如潮水,要将她淹没至窒息。

      后来她也不知过了多久,几乎要以为自己就要这么睁着眼睛等到天亮,最后却仿佛还是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再接着,就是那血红色的噩梦。

      她太害怕,终于还是选择了逃离。

      .

      钟繁微冲出门,不敢也不愿惊动旁人,便在夜色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小院后面的那片竹林走去。

      皎洁月色洒落在竹林中,投下影影绰绰古怪形状。

      月色惨白,竹影狰狞。

      白日里清幽静谧的竹林,到了夜间像是藏无数鬼影,要从四面八方向她扑来,要向她质问前路何处归期何时。

      ……就如同梦中场景一般。

      理智上钟繁微知道那都是她的想象,却克制不住情绪的崩溃。她咬着牙越走越快,到最后干脆跑起来。

      ——那里是王府的边缘,在白墙黑瓦的另一边,或许有光芒未熄。

      再不济,远离所有人的角落,除了她之外没有人所在的地方,或许便能任由情绪崩溃决堤,能放任自己沉于恐惧哭出声来。

      她忽然隐约感激王妃这将她们放在王府边缘的无心之举。

      .

      钟繁微最终停在了赵王府的墙边。

      她跑得狼狈停得突兀,一时没留意脚下,狠狠地绊了一跤,摔倒在了地上。

      她隐隐约约听见墙外有人声,是远处夜市未休。然而王府墙高,挡住所有光芒。只有高天之上的冷月依然皎洁,月光落在人间,落在她身前身上。

      脚踝似乎扭到了,钻心的痛泛上来;摔下去时她下意识用手护住了脸,却挡不住与地面摩擦出的伤。她借着月色看见一片血肉模糊,她连碰都不敢碰,只觉得一阵火辣辣的痛意从手肘处一直蔓延到指尖。

      钟繁微怔怔地坐在地上,半晌之后,她捂住脸,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因为恐惧,或是疼痛,那都不重要。她这一刻把一切甩在脑后,只想哭个痛快。

      遥远的地方有喧闹人声,高天之上有冷月高悬,而她的身侧只有细微虫鸣和风吹叶片之声。

      她在竹林深处无人之所放声大哭,哭得毫无顾忌毫无形象,狼狈到了极点。

      在这个时候,她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那人说:“哎。”

      钟繁微哭声猛地一停,她抬头望去,看见赵王府高墙之上坐着个人,看不清模样,只能从身形看出他身量不足,显然没有成年的模样。

      月光下,少年人坐在高墙之上,还未到变声期的声音清澈,问她:“你哭什么?谁欺负你了吗?”

      夜半月正圆,高墙之上有人声。

      少年声音清澈,话语中带了隐约好奇与同情。

      在这不知底细的人面前,钟繁微停了哭声。

      她抿着唇站起来,半仰着头看着墙上人影,开口时嗓音依然沙哑,却努力维持着平静:“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似乎是笑了笑,说:“夜半哭声……我还以为是闹鬼呢,好奇之下便来看看,结果居然是个小丫头……所以啊,谁怎么欺负你了,弄得你只能大晚上地在这里哭?”

      他说话时语速比常人快上三两分,然而一字字都断得干脆利落,便不显得含糊不清,反而带着种奇异的轻快感。

      本以为此地无人才敢哭这一场,结果反而被人撞了个正着。钟繁微心情难免有些不顺,连带着语气也好不起来:“深更半夜爬别人家墙,你倒还好意思打听旁人事。少打听两句赶紧走,否则我要是喊了人来,你不死也得脱层皮!”

      “噫好凶,可吓死我啦!”少年嘴上这么说着,声音还是轻快跳跃着,语调里带着笑,半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

      “你觉得我做不到?”钟繁微狠狠瞪向墙头上的人。

      说实话她还真做不到。

      她在赵王府里本来身份就尴尬,也不想闹出什么事情来,所以那不过就是句吓唬人的狠话,但话虽如此,对方一副根本没上心的样子,还是让她极为看不顺眼。

      听见这不速之客还在墙上笑,钟繁微越发心烦意乱,干脆弯腰从地上捡起颗石子。

      这一动牵扯到手上的伤口,她下意识低低“嘶”了一声,下一刻便收了声,只把那石子往墙上扔。

      墙上的少年“哎呀”了一声向后一仰,消失在了高墙上。

      钟繁微愣住了。

      月色皎洁,虽然还看不清墙上人的长相,却清清楚楚地照出一个背着月光的剪影,钟繁微有意偏了三两分砸出去——毕竟她只是想表达自己的不满,并不是真心想把这看起来年岁不大也没真做什么恶事的少年砸个头破血流。

      而且她明显是高估了自己的力气,这般高墙,她就算瞄准了也扔不了那么高。她分明注意到那石子只啪地砸在了墙一半的高处,离那少年更是远得很,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那少年轻飘飘自墙头落下去,没听见落地声,也没听见脚步声,钟繁微心中慌起来,半晌,她低声问:“喂……你还在吗?”

      夜风寂寂,再无人声。

      钟繁微垂下眼。

      她确实是不怎么想和这撞见她在哭的夜半客打交道,也确实是赶人走。然而这般夜深人静之时,对方真的这么不声不响消失了,就留下她一个,难免还是会觉得有些低落。

      此前那少年清而快的声音驱散了夜间竹林边清幽到冷寂的气氛,此刻人一走,又仿佛有鬼影徘徊。

      钟繁微也不管脏不脏——她跑来时摔了那一跤本身就干净不到哪里去了——贴着墙坐下来,侧耳听着远处的人声。

      她知道那是远处夜市未散,这一夜未得安宁,总觉得像是捱了很久,其实也还不到三更天。

      手臂上还在疼,她今夜不得好眠,其实也还在困,然而某种情绪却仿佛从心底泛起来,沉沉地压在四肢百骸,动都不想动,更不想回去。

      回去了又如何呢?也摆脱不掉这噩梦。

      四周寂静,甚至能听得到夜市里传来的吆喝叫卖声,然而太远了,远到像是与她无关的另一个世界。

      而近处只有偶尔的夜归人的脚步声,大抵是同样居住在附近的人自夜市回家,路过赵王府墙外的道路。有的步伐慢到显得悠然,像是赏这一路清风明月,便也不急着归家;有的却步履匆匆,或许是家中有谁在等待。

      钟繁微靠着墙数着过路人的数量,权当做打发天亮前的时间,至于之后要怎么办,那都得等到天亮再说。

      一,二,三,……

      她慢慢放空思绪,不去想梦中的血与火,不去想未来和过去,不去想那些恐惧和惶恐,茫然和无措。

      哪怕就这一夜,将那些沉重的东西都放到天亮后去考虑。

      四,五……

      第五个脚步声有些奇怪,不仅轻快,而且急促,像是一路奔跑。也不像路过,而是冲着这个方向过来。

      钟繁微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一声轻微的脆响——是墙上的瓦片被人碰到互相撞击所发出的声音——她才猛地抬头看去。

      刚刚消失的那个少年,居然又回来了。

      他的身影与方才似乎有些微妙的差异,也不像之前那般只是坐在墙头,爬上墙紧跟着就往下跳。

      ——往墙里跳。

      钟繁微猛地站起来,厉声道:“你干什么!我真的要喊人了!”

      “哎别别别姑奶奶你放我一码,我跑这一趟可也不容易呢。”

      他声音还像是在笑,却分明断续,像是真的从什么很远的地方一路跑过来,气还未喘匀。

      钟繁微不动声色地退了两步,手伸到背后摸出一把小刀来。

      这还是那个梦中她逃亡久了之后的习惯,来到这里之后也央璇珠替她买了来,不必值钱,只要锋利便可。

      她握紧了刀柄。

      若这擅闯私宅之人有什么异动,她还有最后一个保命的手段。

      大越的公主自然不可能学过什么武功,然而玉京被攻破后的逃亡途中,天九曾经教过她三招。

      不优美、不漂亮,只是最纯粹的杀人保命法。

      在最近的距离、最危险的境遇下,一击必杀。

      她曾被天九逼着一遍遍练那三个动作,到最后熟悉到如走路一般自然而习惯。

      此生她也偷偷一遍遍练,多的没有,就只有这三个动作。她猜庄姨娘或许知道,却也没有阻止她。

      夜色中,一点火光亮了起来。

      是一盏小灯笼。

      那少年还在说话:“长明节早过完了,我跑了几家铺子才总算找到一盏当时画坏了没卖出去的,好在能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没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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