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气》云何公

1、初遇

　　她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她穿着一件灰色的连帽外套。
　　那件外套其实不太适合她，即使她的身高约莫有一米七，那件外套也显得有点太大了，松松垮垮的。正如她脚上那双黯淡的灰色球鞋，正如她明明长得眉清目秀，却留着一头凌乱的细碎短发那般，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但她记得那双眼睛，带着一丝倔强的，不服输的，少年的眼睛。
　　那是在高二那年，由夏入秋的季节，空气刚刚开始有些干燥，午后的阳光将书本的影子拉得老长。那时候还是腐女的关玄在学校的小书展里意外捕获一本耽美小说《天鹅奏鸣曲》。这个宝贝后来被她送给另外一个“同道中人”传看。那时候，在那个保守的北方小城里，所谓腐女仍然难以被人接受，所有的分享和讨论都要秘密进行。所以，当那个女孩告诉她宿舍里还有另一个女孩子想看这本书时，她也欣然接受了。
　　后来她去她宿舍拿书时，那个女孩正背对着她，手中拿着那本书。她转过身，比她略高些，男孩子一般的短发，过于宽松的灰色外套，黑色运动裤，以及一双有点脏的灰色运动鞋。她对她展开微笑，眼睛里是不服输的，少年人的光彩，一瞬间，她身上所有的黯淡无光都被那双眼睛点亮了。
　　“你的书在我那里。”女孩子开口，是令人惊喜的，略微低沉的少年声线。
　　“我知道，怎么样？”
　　“特别好看，那些重要的内容啊，比如说接吻之类的我都会翻回去多看几遍。”她向她眨眨眼睛，随即她们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可是多年后关玄回忆时，却发现几乎不大想得起她笑起来的样子了。
　　后来，她向别的女生打听，才知道她的名字叫宋阳，阳光的阳。她们告诉她，她的个性很古怪，不喜欢和人说话，又爱发脾气，本来是个女生，却总爱做男生打扮，是个大家都不愿意去接近的人。很意外的，听到这些时，关玄却并没有感到失落，她在心里暗暗想，宋阳，是只有我才能发现的太阳啊，你们都不去接近她，反而可以让我成为独享她的那个。那时候，她在心里暗暗下决心：我会去接近她，并且我会成为打开她心门的那个，她对此充满信心。
　　在那之后，关玄总会想尽办法接近她。她发现，宋阳这个人，似乎很怕人多的场合，她总会在下课后第一时间奔回宿舍提暖壶打水，等大家陆续回了宿舍去打水时，她早已打好回了宿舍。她很认真，每天都会很早起床。中午的时候，她经常不去食堂，而是提前打水泡面。为了遇见她，她也开始努力早起，下课后飞奔回去打水，以便可以假装偶遇，说上几句话。如果她起得足够早的话，就可以在宿舍门口遇见她，然后和她聊一路。那时候校道上的人还很少，多数时候只有她们两个，秋天的风带着一点点干燥的凉意，关玄不得不尽力加快脚步才能追得上她，尽管如此，这也总能给她带来整整一天的好心情。
　　那样的日子曾经是不温不火，平静如水的，直到时钟平静地走向高二下学期，文理分班，关玄所在的学校只有两个尖子班，关玄所在的二班被划分为文班，而原本在一班的宋阳选择了文科，也就是说，他们会变成同班的同学。
　　不过这还不算什么，因为分班的关系，他们要进行重新换宿，自主选择舍友。
　　当老师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再也坐不住了。那时候她正处于最充满热情的时期，在靠近宋阳的路上高歌猛进。那时候她还没有意识到这种感情是什么，但是她追随自己的心，独有一份少女的骄傲和无畏，于是，她做出了那个最大胆的决定——找她做室友。
　　在一天晚自习，她忐忑又志得意满地叫她出来，问她有没有找好宿舍。她心里很自信她会成功，因为她早就听说别人都不愿意与这个怪里怪气又爱早起的女孩子一起住。只有我发现了这个太阳，她在心里暗暗得意。
　　果然，那个女孩很高兴地答应了。不久后换宿，她安排宋阳住在她对床。她的东西很多，床下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譬如说整整一盒的卫生巾，很多双黯淡的灰色球鞋，和小箱的酸奶。不久关玄就发现，她对酸奶的确有一种特别的热爱，尤其是那种小罐的，略有些粘稠的酸奶。
　　那时候她们住的是全封闭式寄宿学校，军事化管理，家里离得多近都不准走读，但宋阳的妈妈经常溜进来看她，给她带来新一箱的酸奶。让她感到惊奇的是，那是个很温柔的女人，留着染成棕黄色的卷发，以及和宋阳一样的单眼皮，她暗暗地推测，又这样母亲的人，大概也是一个内心温柔的人吧。
　　后来那个酸奶，几乎成了宋阳的标志。每次宋阳得到新的酸奶，都会送给她一瓶。她妈妈总是在中午很早的时候就来，等到关玄回去宿舍时，她妈妈常常已经离开了，唯一能让她察觉的痕迹，就是那个宋阳默默放在她桌上的酸奶，通常情况下是草莓味的。
　　其实关玄一直都不喜欢喝酸奶，可能是因为小时候身体不好，妈妈总逼着她喝牛奶的缘故，她对带有浓郁奶香的东西总是有种天然的排斥。但她在那之后，却慢慢爱上了那种酸奶，哪怕是她最讨厌的粘稠质感。后来的后来，那瓶酸奶几乎成了她们的一种不成文的约定，哪怕是她们后来吵架决裂，闹得最凶的时候，宋阳仍然会在她的桌上，摆上一瓶草莓味的酸奶。
　　宋阳也不是没有朋友，但她似乎有一条很清晰的底线，即使是离她最近的两个女孩子也会小心不去触碰它。但关玄才不会管这些，她以触碰她的底线为乐，她是敢去触碰老虎尾巴的那一个。
　　她总会霸道地朝她要新打好的开水，缠着她讨论作业，不厌其烦地找她聊天，甚至不怕死地跑去她桌子一起写作业。而让人惊奇的是，她真的一次也没朝她发过脾气，似乎在搬过来这个宿舍开始，她整个人就收起了利爪，柔软了。她对她总是很好，哪怕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只要她笑嘻嘻地凑过去，她就会一下子阴转晴，双手拍上她的肩膀对她笑。
　　那时候啊，真的是最美好的时光也不为过了吧。
　　变得柔软的宋阳，努力地微笑，努力地和宿舍里的其他女孩子搞好关系，她们总是一起行动。宿舍里的另一个女孩子，胖胖的张珂，总把“我们宿舍大概是最幸福的宿舍了吧。”挂在嘴边。听到这点的关玄总是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也不是没有人觉得她的做法很奇怪。“你和宋阳走这么近，不觉得她这个人很难相处吗？”
　　那时候她毫不犹豫地摇头“不是的，其实她内心里是个小女生呢。”
　　是啊，她外表越坚硬，内心就越柔软。她虽然每天早起，但她会尽全力把声音放轻，连拧开水龙头都小心翼翼。关玄喜欢早睡，每次看到她要睡觉了，她就会过去把窗帘拉上，提醒其他人不要吵到她。她心里有什么想法，从来都不会和别人说出来，但无论多苦闷，她总是会在看到她的那一刻阴转晴。
　　宋阳比关玄略高些，每次关玄生气的时候，她总会走过去站到她面前，故意比比她的身高，满意地点点头。而关玄也往往会在这时候破功。其实她可以看得出来，她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强硬，其实很害怕她生气，她其实是一个很难服软的人，却总会在她生气的时候跑过来主动示好。
　　关于她们那时候的关系，关玄问过张珂，她告诉她“她现在对谁都很好，但对你真的和对别人不一样。”
　　是的，她不一样，她无所畏惧，她恃宠而骄，她会在她每天晚上洗衣服时跑去她旁边边洗边趁着这个机会聊天，她会在每天早上逼迫自己早起，再逼迫自己尽力快一点，快一点，这样她才能勉强追得上她的脚步。她总是不得不追得很快，因为她知道她不会等她。她的心里有一块阳光照不到的暗角，这是她触摸不到的，尽管她无比努力地追赶她，像太阳花追逐太阳般追随她，她心里也永远有一块地方是她碰不得的。那时候的关玄并未在意这些，她太沉迷宋阳对她的好了，她太沉迷，本来那么沉默寡言的那个人，却会在她面前变成话痨。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不好接近的人，却很喜欢捏脸，摸头，甚至，拥抱。
　　拥抱，没有人知道，这是关玄隐秘的软肋。因为家庭的缘故，她从小就缺乏安全感。仇人般的父母，以及他们几乎是敌视的两方亲戚。家人间的漠视和轻蔑深深加重了她的自卑和无助，偏偏她这个人又倔强得要命，要强的要命。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一开始她就想去接近孙阳的原因。她们都在用刺武装自己，宋阳的刺是向外的，而她的刺向内，表面看起来一平如镜，内里早就伤痕累累。她其实是一个特别渴望温暖的孩子，但她又倔强到绝不会撒娇。对她而言，一个拥抱所能带来的，远比接吻多得多。而自从她三四年级开始，父母分房而睡后，就再也没被拥抱过了，所以她想就是那个时候，她的心开始沦陷了。
　　小学六年级关玄就交了第一个男朋友了，但这和性别无关。这种无人可诉的孤独感，和她所带来的安全感，一切都和性别无关。从某种程度上，她在心里认定，她们是同类，是可以作彼此依靠，互相理解的同类。即使她并不知道她内心深处潜藏的秘密是什么，她依然可以感受到，在内心深处，她的灵魂吸引着她的。这么多年，她一直不想承认，纵使她嘴上一直说是在试图温暖她，试图打开她的心，但事实上恰恰相反，她才是她的光，是生活在黑暗中的她所能瞥到的，光明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