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吟》晓拂鸾纱

6、第 6 章

　　一个人侧马扬鞭，马蹄惊起的浮尘盖在看不出表情的人皮面具上。尉雪仇暗暗地运着气，这两日周身的疼痛舒减许多。猝然抬头，晚霞布满天，艳红的夕阳正徐徐西落，逐渐隐没在黛色的群峦中……
　　另一个人在车中悠悠地睡，随着马车的颠簸，偶尔轻声呢喃。执拗的表情一如懵懂的孩童，在睡梦中依然紧握着拳头，似是这样便可把什么紧紧团在心里，永不放开。
　　梦境中回到了年幼时。
　　残笺阁落瑛缤纷，叶烛落从竹林中缓缓走来，挺拔的身姿，温柔的眼神。比清风更落拓，比午后的日头还要暖。泛着点点微光的肩膀上还落着一片翠色的叶子。他慢慢走近，抱起身体娇小的未离，宠溺地亲了亲他的脸颊。小未离伸开双手，去抱叶烛落的脖颈。小脑袋在叶烛落的颈间顽皮的蹭着，逗的叶烛落朗笑出声。
　　“哥哥，哥哥……”小未离欢快地蹭着，突然觉的喉咙一紧。仓皇地睁开双眼，眼前的人却不是叶烛落。
　　那个病弱的少年，名叫歌欢。他苍白的双手死死地扼住小未离的喉咙。
　　“你当你是谁？咳咳！竟然这样……咳……肆意地享受烛落的宠爱？”歌欢病态而绝美的脸狰狞地浮上冷笑，“死吧！你死吧！残笺阁不应留你这样的无用之人！”
　　“我，不是，无……”小未离挣扎着说不出话来。窗外似起了熊熊大火，林外的细竹在火光中倒下。
　　“不是……”无力的呻吟着，两枚红色的小针却出现在小未离的手里，吃力扬起的瞬间，歌欢惨叫着捂住双眼，滚在火光里。
　　哥哥说，我萧家的相思针，当以气御形，针至气至，有若脉中之蛇。
　　哥……我做不到。
　　小未离吃力地拿起桌上落下的镇纸石，一下下的狠狠在歌欢的头颅上拍落……“你胡说！我不是无用之人……”
　　火光，红的刺眼。“滋啦”的倒塌声接连不断。“不许你胡说！不许！”
　　一下，又一下。那些红红白白的东西，被烈火焚烧。歌欢已经死去的肢体仍在徒劳地抽搐着，
　　“歌欢……歌欢哥哥……”小未离被血糊住了双眼，小声地喃着，“歌欢哥哥，你怎么不咳嗽了？”
　　“你，病好了么？”
　　小小的身体怔了许久，踉跄着爬上另一边的窗子，顺着火势的叫嚣，滚落了房后的荷花池。
　　……
　　“果果，你看到歌欢哥哥了么？”
　　歌欢么？“果果没看到。”稚气的小娃瞪大了他黑玉般的眼睛回答。
　　“真的？”一双修长有力的手轻轻抚上未离的面颊。
　　“歌欢哥哥去哪里了？”
　　“没看到也罢。”叶烛落抱起未离，柔声道：“果果……以后再这样，哥哥可是要打的……”
　　不打，是因为我没有做错么？
　　……
　　血色……绵延而出的脑浆……燃烧时的“劈啪”声……
　　一幕幕的场景，是要缠绵永世的梦魇……
　　萧未离突然紧紧地团起他修长的身体。
　　哥，你来告诉我。把我带回残笺阁的那一日，你究竟在想什么？
　　我不是你的禁脔，不做你的手下。
　　那你要我，为你做些什么？
　　残阳如血，终究在天边留下一抹薄色，秋风倾诉缠绵，卷着黄叶萧萧而落。
　　萧未离轻轻掀开车帘，冷风将发际的湿汗吹散。“尉雪仇，你报了父仇之后，又要做什么？”
　　空洞的双眼添了几分神采，“想要练剑，然后再读书，踏遍名山大川。”面具下的俊脸浮出几抹羞红，“是不是有些可笑？一个魔头的儿子，在魔洞里长大的人，志向竟然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怎么会……”萧未离浅笑着，支起下巴。“无痕自泊尘世间……多好……”
　　尉雪仇回头，正对上那挂着浅笑的容颜。眸若深潭，倒映着晚霞的点点颜色，浅浅的犁窝盛着善意的笑，直挺而秀美的鼻梁在半边雪白的肌肤上遮出了脉脉的一片影子。
　　尉雪仇垂了垂眸子，又快速地转过头去。“你，你呢……就没有什么想往的么？”
　　“我么，”萧未离的嘴角又挂上了惯常的，自嘲的笑道，“我要成为魔道翘楚，一统武林魔道。”
　　尉雪仇转头，哑然地看了萧未离许久，“我当那些有雄心壮志的人，都要一统武林正道，然后再灭了魔道的。”
　　萧未离大笑道：“正道人士太虚伪，不但要斗狠还要比假清高，太辛苦了！更何况，魔道才遭人唾骂么。”
　　……“你很喜欢，遭人唾骂的么？”
　　“这个嘛……似乎无所谓……”
　　马车顺着山路直转而下，长嘶过后，便停住了脚步。延广镇到了。
　　那一日的傍晚，延广镇也随着残阳映进了血光中。因青剑山庄而闻名的小镇在半个时辰内，便失去了他们的骄傲。
　　山庄内，血流成河。
　　已是天命之年的老庄主魏青摇摇欲坠地站在自家的庭院中，一把成名的苍虹剑勉强支撑着他老迈的身躯，昔年挺拔的肩膀已如风中破败的柳絮。墙壁、庭院、廊柱、池塘……触目可及之处，皆是殷红的血，尸体趴满了青剑山庄。有的被一剑封喉，有的则被当腰砍做两段。
　　“尉恬，你养的好儿子！好！当真是好啊！”老人扬声大笑，浑浊的老泪从皱纹间爬下面庞。
　　冷哼一声，魏青瞬间恢复了盛年时的英挺。“姓尉的小子，我只问你一句：如今你杀尽我青剑山庄上下二百七十三口，现在可不可以由我自行了断？”
　　尉雪仇淡淡地看着他，对着满园的血腥毫不动色，“可以。”
　　魏青大喝一声“谢了！”便要扬剑自戳。
　　“慢着。”萧未离闲闲地开口，一身白衣没有溅上半点血色。他以剑为指，遥遥的一点庭院里的一只水缸，对尉雪仇露齿笑道：“你莫不是打算再留个魏雪仇吧？”
　　魏青闻言，浑身巨震。那水缸中正藏着他年仅六岁的孙儿！
　　尉雪仇轻轻扬眉，“不过想让他死的安心一些，将死之人，何必生生绝了他这最后一丝念想？”
　　萧未离挽起一个灿烂的笑，将剑轻轻掷出，水缸应声而碎。男孩子从水中滚落出来，“扑”地一声吐出一颗珠子，双眼泛着血红狠狠地瞪着两人。
　　魏青退了两步，终于惨然跌坐在地。
　　萧未离赞许地笑道：“小小年纪，便能凭借一颗小小的避水珠在水里憋了一个时辰的气，当真难得。更难得的是，明明听到自己的父母亲人被杀害时的惨叫声，还能如此沉得住气，如果让你长大，定是个翻云覆雨的大人物。”
　　男孩子并不言语，从腰间抽出一把色泽乌黑的匕首，童稚的嗓音响亮地道：“爷爷！孙儿先行一步！”这孩童咬牙冲向萧未离，萧未离轻轻闪身，便躲了过去。孩童不死心的又狠冲向尉雪仇，尉雪仇亦闪开。
　　孩童杀人不得，眼见两人又不出手。只觉得愈悲愈恨，泪水爬满了怒红的小脸，自己却任两人如同皮球一样闪躲着玩耍着。
　　“杀！”他大声的喊着，直把那一身的悲愤都呼喊出来，手腕用力一掷，匕首遥遥飞向正环胸而笑的萧未离。偏了偏身子，匕首清脆的落在地上。孩童只觉得冷风一过，顿时天地都翻了个，抬眼就看到高高在上的尉雪仇目光空洞地看着自己。而血，从他廉价的长剑上滑落。目光缓缓转去，孩童惊恐地瞪大眼睛，竟看到自己的仍站立着的下半截身体。唇色青白地抖动了两下，终于断了气。
　　萧未离厌恶地皱皱眉头。向魏青看去。曾经仗着一把苍虹剑行走江湖，名声赫赫的魏青，早在自己的孙儿从水缸中冲出来时，绝望地自断了经脉。
　　滚滚热泪从尉雪仇空洞的双眼中流了下来。是悲？是喜？他不知……
　　“萧未离……”
　　“怎么？”
　　“自小师傅便说我天生便是心狠手辣之人。而今，我发现你却是个连心都没有的人。”
　　萧未离嘴角挑了挑，“我的心，装不下一个世界，亦装不下整个武林。”
　　尉雪仇轻声道：“可不可以告诉我，你要‘潜波笑’，做什么？”
　　垂下手，萧未离幽幽地笑着：“醉风吟，潜波笑，醉潜风波残笺摇。”
　　“你要想与残笺阁相持而立？”
　　“老实说，武器毕竟只是武器，名剑又如何？我只需知道你愿不愿助我从你师父拿里取得这把剑？”
　　“尉雪仇虽不是君子，但却是个一言九鼎之人！”
　　“这就好。”萧未离歪头笑道：“盘山距此还有些路程。我还有些事情要办，七日后午时，我们兰亭再见。”说罢转身。
　　“好……”尉雪仇低声道，萧未离已经踏出青剑山庄。
　　黑色的幕帘笼罩在头上，星光点点格外的寂寥。
　　萧未离在长街上缓缓地走着。
　　“……你却是个连心都没有的人。”突然伸手，一根相思针刺向大腿。萧未离依旧缓步走着，接着又是一根……第八刺进去的时候，速度很慢，细细的针头轻轻地刺进肌肤，渐渐深入肌肉，行走时肌肉的收缩颤抖着夹住细针，在几乎没了针尾的时候停住。
　　萧未离的眸子紧了起来。那些受针而死的人，应当心怀感激。他们死在萧未离内力催动下发出的针下，速度快的还不及体会到疼痛，这细细的然后蔓延开的疼痛。可是，我若没有心，怎么会痛呢？
　　在没有灯光的小巷中停下脚步，暗一运气，八枚小针飞出腿外，萧未离轻轻开口，“出来吧。”
　　一个淡青色的影子从不远处急速窜出，随即躬身道：“见过离公子！”
　　来人是个美貌的女子，大概双十年华，一头长发高高束起，娇美而不失英气。
　　“跟了我三四日，不辛苦么？”萧未离淡淡道，目光上下打量着女子，带着欣赏的意味。
　　女子怔道：“公子早知道我跟着您？”
　　“是啊，”萧未离笑道，“不过却没想到竟是个这么美的姐姐，若早些知道，定不忍心让你这一路这么辛苦的跟着马车跑。”
　　女子面无表情地低下头，“职责所在而已。”
　　萧未离向前走了一步，见女子面色一紧，笑道：“别怕，我只是看你眼下的那颗泪痣。”
　　女子紧绷着身体，任萧未离纤长的手在自己的眼下轻轻抚摩着。
　　“这么美的女子，他怎么忍心？他叶烛落不是最知风情的么？”萧未离伸手抬起女子的下巴，“姐姐叫什么名字？”
　　女子眸子闪了闪，却没有歪头躲闪，“苏荷。”
　　“苏荷，我喜欢。”萧未离轻轻地放开手，柔声道：“你不要这么紧张，苏姐姐，如果想杀你，你连发袖箭的机会都没有。”
　　苏荷低头道：“苏荷不敢！公子若要苏荷的命，苏荷只能待死。”
　　萧未离僵了僵，面色难堪地道：“是他说不准动我的？”
　　“是阁主交代的。”
　　萧未离冷下了脸，语调僵硬的问：“他还说什么了？”
　　“阁主说让苏荷带公子回残笺阁领受责罚。”
　　萧未离失笑，“他以为你有本事带我回去？”
　　苏荷面色如常道：“阁主说，如果带不回去，就务必照看好公子的安全。如若被公子发现了行踪，也要照顾好公子平日的生活。”
　　嘴唇抖了抖，萧未离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苏荷煞白了面，继续道：“阁主还吩咐，公子已经长大成人，若有床第之需，也只管享用苏荷。”
　　萧未离顿时红了脸。苏荷悄悄抬眼，却正好见到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尴尬神情，嘴角抑制不住的微扬，心道：阁主果然有先见之明，竟然连公子的行为神情都料的到！
　　萧未离尴尬片刻就马上拾起了往日懒散的神情，“这么说，只要不杀了你，我做什么都行？”
　　“是。”苏荷低头，却依旧暗暗打量着萧未离。
　　萧未离淡淡一笑，突然脸色巨变，身子一软几乎站立不住。退了两步，靠在墙上，愕然地看着苏荷，“怎么可能？”
　　苏荷依旧恭敬地垂首道：“阁主交代过，公子的身子自小就被徐先生浸过药，已是百毒不侵之体。惟有这昆仑山这本来无毒的七色花和同样无毒的萼子兰混制的‘凝香散’才能制得住公子一时半刻。”
　　萧未离嘴角不自然地抿了抿问：“徐先生最新研制出的？”
　　“是。”苏荷不待他问，便答道：“阁主说这‘凝香散’并无它效，只是能让人三天运不起内力，三天一过，药效自失。”
　　“我是怎么着了你的道？”萧未离无奈笑问。
　　苏荷指了指自己的眼下，“阁主吩咐苏荷不可轻举妄动，等公子将苏荷唤出来，好奇之下也许会触摸苏荷的脸。”
　　萧未离咬了嘴唇，瞪着她问：“这就是说，他早把我的一举一动都猜到了？”
　　“是。”直接而令人崩溃的回答。
　　“那他怎么有把握你三天之内能把我送回残笺阁？”萧未离突然冷笑，轻轻抬手，以相思针抵住喉咙。“那你信不信我即便失了内力，也能在你出手之间制自己于死地？”
　　苏荷顿时面色煞白。“公子，你何苦……”
　　“信。”一个清冷的声音远远的飘来。银色的影子在月下一闪即出现在萧未离眼前。
　　萧未离叹了口气，手无力的垂下。
　　“就是知道你不会乖乖回去，我才连夜赶了过来。”叶烛落道。伸手把萧未离揽起。随便挥了挥手，苏荷便躬身退去。
　　叶烛落淡淡地看着萧未离，“放任你几日而已，你竟然能和风魔洞的人勾搭上，又干出了好事。”
　　“你是指灭了青剑山庄的事么？”萧未离懒洋洋地笑笑。“没关系的，没人知道针魔是残笺阁养出来的。而且我今日根本没用相思针。”
　　“啪！”一个重重的耳光狠狠地把萧未离抽的滚落在地。
　　叶烛落的眸子紧紧地缩在一起，声音苦涩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早就说过，与你不相干。”萧未离狼狈地翻身坐起。“你究竟怎么才肯与我划清关系？”
　　重重的一脚踢在大腿后根处，萧未离痛得缩起身子。“够了！不要总打我！”
　　叶烛落气得面色发白，咬着唇又不忍心下重手，顺手拾起路边的一根枯枝，对着已经无力抵抗的萧未离反正手交替的狠命抽打下去。“我本对你心存愧疚，可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做下这等惨绝人寰的恶事，你要我如何饶你？”
　　萧未离痛得在地上乱滚，想必是叶烛落气急，手中没有收住真气，是以那枯枝非但不断，反而把萧未离身上抽出了道道血痕。
　　抽打失了方寸，一下狠抽在后颈之上，一道殷红的血痕赫然印在苍白纤细的脖颈上，萧未离失声痛叫。全身都在冷汗中瑟瑟地颤抖着。手只能护住头脸，无力在去保护身体的其他部位。
　　叶烛落怔住，想到那日在芳雅阁责打他的事情。心中一酸，不忍再下手。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只是个孩子，却也不似你这般不懂事。”叶烛落沉声道：“你怪我这些年一直把你置之不理，我能够了解。可是任性也有个限度。真的是我害了你么？”
　　“自做多情！”萧未离苍白着脸，咬牙道。
　　叶烛落抖了抖，一脚将萧未离踢翻，一只手摁住他的腰身，手中的枯枝继续狠狠地向下身肉厚处抽落。血色渐渐从白色的长衫中渗出。
　　萧未离痛的几乎背过气去，如若还有半分真气可用，他真想用来抵御这漫无天日的疼痛。咬破了下唇，抽打还没有结束。萧未离失声痛哭，毫无用处的挣扎，痛着用尽全身力气的喊叫。
　　他并不抗打。也经不住这样无边际的疼痛。眩晕的感觉接踵而至，呼吸哽咽在喉咙中。
　　叶烛落突然停手，怔怔地看着几乎被他打昏过去的人，低声道：“果果，你认错，哥哥便饶了你。”
　　抽搐了许久，才顺利地吸进一口气，萧未离惨声而笑，“我认错？哈哈！叶烛落，你竟然变得这么好被欺瞒了么？我有说过我要改么？”
　　眼泪砸落在泥土上，迅速被土壤吸收。“哈！我有说过么？”
　　叶烛落惨然闭眼，“跟哥哥回去，再不要出来了……”
　　“做你的禁脔？”
　　拳头紧紧捏住时骨骼的脆响……叶烛落一把抓气萧未离的长发，“我又何时说过这样的话？”他厉声道：“更何况，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他们？至少他们不似你，小小年纪的便染了一手的血腥！”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或者，废了我？”萧未离轻轻的笑着，眸子柔柔的深深的。“狠下心把我丢在映雪洞里培养了这么多年，你不舍得，是么？”他轻声问。一句句直指人心。
　　叶烛落踉跄而坐，“我是不忍……果果，你可以坐我的接班人的。再等几年，我是想把残笺阁都交给你，可你……”
　　“可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萧未离吃力的支起半个身体，“并没有如你所想，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