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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归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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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至尊的骨子里究竟流淌着怎样的铁血跟无情,任谁都无法真正体味,除非,你能成为帝王。
关于和亲之事的后续,其详尽内情便不是朗星繁一介局外人所能悉知的了,他所知左不过祁宏战的大概转述。
和亲队伍抵达边城龙阳关,适逢一场战事告捷,龙阳城守备犒赏三军。
尚且隐匿身份的四皇子祁宏晏因过往三年军功斐然,此战又新立斩首奇功,被提拔为步军总旗。
彼时龙阳关局势混乱。
西羌王室的流亡部族与羯族十二部中相对边缘化的乌羯跟赫羯常年盘踞于此,加上异常猖獗的沙漠盗匪三不五时拉锯战式的骚扰,多方势力盘根错节。
沙匪穷凶极恶,流亡的西羌人狠辣好战,赫乌两羯则更添嗜血凶残,作为大夏边城,龙阳关的百姓已饱受多方战乱侵袭之苦多年。
对于过惯京城安稳日子的普通人来说,龙阳关都绝不是个好去处,更遑论金尊玉贵的公主了。
路遥羁旅长堪醉,舍生忘死哪相逢。
据说当和亲队伍入驻城中馆驿时,明河公主已经病得形销骨立。
一是早前的心疾伤了根本,明河公主的身体底子已经坏了。
二是情志心脉受创,六年时间的将养尚不能令她恢复健康时的十之三四,远离故土的颠沛与悲愁又将这三四成通通打回了原形,再加上身后背负的责任以及对此去前途无力回天的绝望,明河公主行至龙阳关时,内心便已存了死志。
然而想死很容易,什么时候死,在哪里死,死法如何,价值几何,却又是另一场难以左右的天局。
那种死生皆不由已的深沉的无力感,那种孑然一身一无所有的孤独和怆然,明河公主只觉自身命运尚且不如这天地间的蜉蝣。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冥冥中仿佛自有天意。
没人知道,当战争再起之时,明河公主竟重逢了她深藏心底的那片沧海……
天佑十九年初秋,大夏和亲使团行至龙阳关,和亲公主明河与皇四子祁宏晏相认。
龙阳关守备亲授皇四子祁宏晏都司之职,其权位仅次于守备。
其时有战报曰:西羌新王同叛军战败,西海国都为叛军所叩,心腹之地或恐失守。
新羌王澹台玉让急点五千兵马开往龙阳关亲迎和亲使团,盼与大夏援军会师,共赴讨逆之战。
中秋节前两日,澹台玉让率军顺利抵达龙阳关。
岂料两日后的中秋当夜,西海国都告急,叛军主帅即新羌王之嫡亲叔父澹台罕挥军攻城,遭到了新羌王之庶长兄昭烈王澹台英修的殊死抵抗。
据说那场鏖战持续了整整两天三夜,战况惨烈异常,昭烈王澹台英修临危受命身先士卒,仅凭三千守军生生硬抗下了城外两万叛军的车轮强攻。
此战当中,澹台英修展现出了他强大的心智手段和高超的军事才能,随后的多次战役亦是在他的统帅之下连番告捷。
澹台英修的崛起俨然成了西羌重新强盛起来的希望,而远在龙阳关的新羌王澹台玉让却并没有等来他心念已久的大夏援军。
秋末,大夏真正的援军毅然深入西羌腹地,同昭烈王澹台英修正式会师,两军共赴连横讨逆之旅。
而在初冬的第一场雪纷扬而下之时,一支百来号沙漠盗匪组成的劫掠小队被乌羯军追至龙阳关下。
为逃命可以无所不用其极的沙匪在面对已经杀红了眼的乌羯军时,他们没有任何犹豫的选择了冲击龙阳关城门。
龙阳关守备果断下令射杀全部叩关沙匪,然而年轻的皇子都司祁宏晏却凭借远超于其年龄的老辣眼光看出了这件事的不对。
这些叩关沙匪并不全是真的沙匪,其中个别沙匪的作战习惯分明难掩西羌人的痕迹。
所谓见微知著,牵一发而动全身,事涉龙阳关一城百姓的安危,身负护国重任,哪能掉以轻心。
苟安龙阳关的澹台玉让闻讯大惊失色,他生怕因此引火烧身,一度惶惶不可终日。
沙匪虽死,疑云却起,加之关下的乌羯军非但全无退走之意,反而还在短时间内快速集结更多的兵马,甚至一向谨慎的赫羯也连夜派遣斥候偷入关中刺探。
至此无需任何准备和过渡,整个龙阳关迅速进入全军全民战略作战状态。
龙阳关守备当即全方位部署兵力,迅速调集粮草水源的同时全面开启护城防御工事,城楼高塔狼烟冲天,城中百姓但凡老弱妇孺或锁门不出,或开启地道,男丁青壮则自发集结为护军民兵,所有农具皆可为兵器,一砖一瓦皆可歼宿敌。
可就即便如此迅捷的反应,意外却还是说来就给你来个彻底。
明河公主失踪了。
就在所有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全身心投入之际,馆驿中的明河公主竟然凭空消失了!
祁宏晏目眦尽裂。
年轻的皇子自幼便遭父皇母后厌弃,年仅十三就被贬斥发配到了西北,紧接着又是三年的背井离乡,三年的风霜砥砺,遭不尽的刀头舔血,看不尽的人心险恶,忠孝两全的执念,保家卫国的天责……
十六岁,一个本该是少年人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年纪,祁宏晏却生生背负了常人难以承受的重担。
他已独自一人一步一个脚印的孤独前行了太久太久,亲人的疼爱与陪伴早已成了他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求。
他恨那些致使姐姐失踪的源头,他更恨自己。
他恨自己无能,恨自己竟然如此大意,恨自己连唯一伴在身边的亲人都保护不了,尤其他深知姐姐此行的最终命运,可他就是始终不愿去面对。
她贪恋着这段注定短暂却又难以割舍的亲情,他想让姐姐看看她有一个多么厉害的弟弟,他甚至偷偷想过靠自己拼尽所有去帮姐姐改写命运。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确定姐姐失踪的那一刻全部崩塌了。
刹那间,过往种种的执着信念通通随着奔涌的恨意砸碎填埋进骨子里,随之而来的,是从这新生的骨子里迸发出的能够直面深渊凝视的极致冷静。
一个大活人是绝不会平白无故凭空消失的……
祁宏晏试图将整座龙阳城缩小并置入自己脑海中的神识宫殿,城中的每一处建筑每一条街巷都被他糜遗巨细的一遍遍描摹着,他任凭本能疯狂推演着某些人可能展现的神情态度举手投足。
终于,在排除一切可能和不可能的因素后,他得出一个“异数”。
澹台玉让……
这个懦夫,就是这个带来一切祸患根源的懦夫!
然而懦夫是决不敢有劫掠一国公主的胆子的,只不过他本人或许不敢,不代表他身边的人就不敢,而他身边的人也未必就一定是他的人。
劫掠大夏公主这种事,以澹台英修的胆魄和气度是断然不屑于去做的,澹台英修可以排除。
沙匪凶悍,可凶悍却不善谋,是以他们即便参与此事,大体也不过是马前卒,是他人手中随意摆弄的刀子。
澹台罕,老而不死是为贼,一个心机深沉老谋深算的刽子手,为了权位都能说反就反,更遑论劫持公主这种能够轻松用来辖制大夏援军的极端利事。
乌羯,无论有无证据,乌羯人犯下此事都绝对是板上钉钉没跑的事,不为别个,只因乌羯在羯族十二部的内部斗争中已经被打压到了极限。
乌羯人迫切需要一个喘息的机会,他们要么放弃乌羯的旗帜并入赫羯,成为赫羯发展壮大的垫脚石,要么就挑起夏羯两国的战火,利用战争的消耗拉扯去抵消内部的强压。
祁宏晏断定以乌羯人的刚愎和短视必然会选择后者,因为他们根本就看不见羯族十二部再如何内斗,其本质都是一个国家的整体,吸引外邦来战无异于火中取栗,饮鸩止渴。
沙匪叩关只是引子,乌羯军佯作调兵攻城,其目的旨在转移整个龙阳关的目光,令关内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将全部精力扑在备战之事上,如此,他们劫掠公主的前期准备也就完成了。
大夏与羯族是宿敌死仇,龙阳关军民上下有一个算一个,他们对羯人的防范比防范粮仓里的老鼠还要严密一百倍。
凡有羯人胆敢踏足城内半步,别说守城的官兵,就是普通百姓见了都是一人喊打全体抄家伙上,若谁发现有疑似羯人乔装成关内百姓混迹者,二话不说直接上衙门举报,宁可抓错都不能放过。
鉴于此,祁宏晏笃定具体实施劫掠者绝不会是羯人。
要说龙阳关军民对谁更包容,除了自己人自然就是西羌人了。
而既够胆又足够无耻的做下与乌羯勾结之事的西羌人,除了老贼澹台罕却还能有谁!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澹台玉让身边保不齐早多少年就被澹台罕给渗透了,如今澹台玉让苟安失势,他身边恐怕早漏得跟筛子似的,任谁都能从中捞着“好处”。
澹台玉让所处的临时官邸与明河公主的馆驿仅一街之隔,他就算再失势也是一国之主,日常用度少不得出城采办,而公主病体未愈,龙阳关本是贫瘠之地,一应精细药石同样也得靠外出采办,如此两厢不正对上了!
龙阳城西关城门正通战场,非战时不得妄动,后方只有一座东城门,战时紧闭,非战时则每日寅卯辰三个时辰固定开启。
但凡提前预谋,加上大战将起的轰动掩盖,想要将一个尚在病中的弱女子神不知鬼不觉的偷运出城并且湮灭所有痕迹根本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由于乌羯军作势攻城,当日东城门提前两个时辰关闭,也就是说,明河公主早在寅时天没亮就已经被偷运出城了!
如今半日已过,追回公主只剩最后一丝希望,那就是火速追查公主最终落在勾结双方中谁的手里,是澹台罕过河拆桥先下手为强,还是乌羯人最终得手。
东城门外分别通往东南太古道与东北冥古道。
若走太古道便是澹台罕,因为太古道联通西羌东境外的无定河,渡河后便一路直插东境腹地,再往前便离叛军战场不远了。
然而这般路途遥远大费周章,公主身躯娇弱,又如何挺得住。
若澹台罕当真决定以公主为质牵制大夏援军,他就绝不能让公主有任何闪失,否则来自大夏王朝的怒火反而会令援军的情绪激化,而这样已经不是简单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的夺位之路保不齐都要折在里头。
而整件事对于澹台罕最大的利好之处,其实只需做到将澹台玉让的联姻梦彻底粉碎这一步就成了。
或许对于澹台罕来说,劫持澹台玉让都比劫持明河公主更有价值。
澹台玉让毕竟是国主,澹台罕最大的劲敌澹台英修的弱点他再清楚不过,那就是澹台英修是个忠君爱国的仁人君子,他是绝不会罔顾国主的安危于不顾的……
说到底,对于劫掠公主之事,澹台罕固然深度参与其中,可若放弃却也是容易的。
思及此间,祁宏晏果断亲自出城飞马追向东南太古道,只因那已是他最后的希望。
然而当他追至太古道的尽头,他甚至已经远远望见了无定河的涛涛浊浪,却依旧全无任何一丝踪迹。
祁宏晏周身一片冰冷,他举目遥望苍穹,一颗心缓缓坠入深渊。
至此,东北冥古道已然不必去了……
战场,那才是他最终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