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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雨前风桐独却月(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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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层叠叠的条石搭成的石台被辟出一道长长的缺口,同样是条石搭成的阶梯上满是泥土青苔,远不如缝隙间生着几根野草的石台显得齐整。那阶梯连着一条磨圆了的门槛,门槛上朝屋里斜坐着一个人,湖蓝半臂白衣裙,头发草草地编成一条麻花,用根旧布条扎好,外头照进来的几道晨光让她的面容一挡,涓涓柔柔地落在她面前的小板凳上,那上面搁一片乳白的纸片似的东西,说它透光,里头还有些混浊,一把小刀缠着长长的布条,刀柄的尾端长了褐色的铁锈,小刀的锋刃嵌进纸片里,在那女子的推拉下画出各种各样的线条,握刀的是一只白皙的小手,润泽得就好像从没有沾过烟尘,那老旧的刻刀不知要比这双小手老上多少光阴,而这双手,一静一动,像是把这缠绕在锋刃上的道道光阴刻在纸片上,一直渗到纸下面板凳的纹理中去了。
那线条交错,平行,有些僵硬,并不游走,最后略略的成了一个人形,衣服的裙褶绣花,发髻冕冠,在这弯弯直直的拙朴的刻痕下,生出千般的韵味,这人形脸上只有一双眼睛,可是那女子倾注在锋刃里的情致却统统从这一双眼里漫出来,同样泡在里面的,还有那幻灭之间的光阴。
她放下刀子,含着笑意,慢慢地抬起头来迎向那晨光,眼里是清清亮亮的一汪春水,只是还没等她秀气的面容全都被晨光点亮,她就被旁边不知已经站了多久的一个人吓了一跳,细细地一声低呼,看清了是谁,才带着眉间的一抹嗔意抬头看着那个人。
“好一手推皮走刀的手艺啊,青姑娘。”
“你来了? ”
来人一身青衣,微微的笑着,却是韩观。韩观本来年纪还轻,只是常年在倾轧之间,眉眼之间多些苍凉罢了。韩观此时的神色,就像是给什么洗去了沧桑,容光一焕。那名唤花青的姑娘也不再理他,一扭身进去倒茶水去了,韩观给晾在了一边,只好跟着她在屋里四处晃。
“你晃什么,怎么不坐。”
韩观一时不知说什么,只是涩涩的问:“前辈带班子出去了?”
那姑娘也不看他,冲着茶壶道:“昨日刚走的,这些日子外头乱,不少人要回乡呢,今天少一个明天少两个的,人家府上的帖子下了好几日,爷爷才带了班子去,好在人家府上就是爱看影子戏,不计较。”
“那个小院子……”
“爷爷走的时候都告诉我了。”
韩观点头,见她一直也不看自己,忽然说:“青儿,那小姐是卫尉寺抓的人,现在不好放出风去,才送到这来的,我……”
那姑娘忽然流眄一笑,韩观愣了愣,道:“噢。”
韩观头一次看见青儿的时候,忽然就想到晓怡,这两个女孩子都在穷乡僻壤里长起来,可是现在竟是迥然不同的,大抵是因为花青自幼漂泊,又跟着戏班杂耍走过不少地方把,总觉得晓怡比花青犟得多,也……他脸上温温的一笑——也吓人得多,此时他眼睛里忽然就浮出了晓怡前两天冲进卫尉寺里来的样子:
“哥,那戏班子里谁在谁不在你搞清楚,万一漏了风,这次我可是一杠子也没插,赖不着我!”
韩观并不是不想查,他不敢派人来,怕京城里又传出些什么花前柳下的风流故事来,他也不敢自己来,因为一踏进这小院,就意味着往后几天他要时常失神,一次一次地失落在那一泓春水里。不过晓怡过来这么一闹,自己总算是来了。
“青儿,柳七他可还在?”
青儿扭头看着他,她记得这个人,这人生得漂亮,性子也颇柔和,班子一出去,那女客里十有八九都是看他的,也难怪韩二小姐会问起他。大概是知道自己惹眼,他平日深居简出,一到傍晚就回屋没了声息。
“柳大哥?他不在了,走了……走了有两个月了。”
青儿递了茶,扭身坐了,看着地上的光影。
他走那天,青儿记得特别清,那天初八,她受了委屈,好晚了还蜷在院墙根下伤心徘徊,全没觉得自己就在柳七的门外,觉得时才慌慌的起身要走,却听门吱呀地开了,那柳七招手叫她进来,给她倒了茶,然后一声不吭地进卧房里抱了把琵琶出来。
那天晚上回了房,花青的梦里全是点点滴滴如珠如玉的琵琶声。
可是没过两天,他就走了。
“去哪?”
“他说江南的亲戚病了,得回去照顾,走的时候,爷爷给了他好多银两。……那月初八还给我弹琴听呢。”青儿轻轻地说。
韩观一抬头:“初八?”
青儿似乎有些乱,偷偷看了他一眼,忙转过身去。
——那个初八,该就是自己捎了信没来的那次了,原来,她居然为这个伤心么?韩观愣愣地看着她,心里给什么扭了一下,可被扭的地方还蔓延出细细长长如线如丝的花藤来,甜香的花瓣片片的次第展开,是初春的惊喜、还带着些歉意吧?——自己时常因为些琐事来不了,以为她并不是像自己那般的耿耿于怀,毕竟就在刚才,她还背过身去宁愿看茶壶都不肯看自己呢,她竟然真的会想自己?……像她这样一颗难以捉摸的,美丽的心竟然真的天天夜夜的在想自己?
韩观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也不知说什么好,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地站着。
忽然就响起了敲门的声音,有节奏的,韩观皱皱眉,看了看花青,才有些踉踉跄跄地走了。
花青稍撅着嘴看了他那背影一会儿,笑了起来。
荐福寺今日冷冷清清的,长安城里最近游娱的机会甚多,玄都观的紫陌红尘,又有东西市的喧嚣,且不是进香的日子,大堂里的小沙弥早起就揣了本经书守在大堂,想也没几个人来,闲时也好读上一读。
那小沙弥看经书入神,余光瞥见空空明明的大门那里走来一个人,这人身量不高,站在那丈许高的门前,更有些细巧的味道,待走近了些,那小沙弥才看见这是个女子,穿着一身白地散花的衣服,发间插了两朵淡紫的绢花,那衣上的花儿串串朵朵,似是由高处翩跹而落,掠过发际,沉入她那白色绫罗的外衣中,就好像随着她的步履,大殿中已经幽然地飘起了落落花雨,晨间的湿润之气刚退,寺中正殿的大门本屹于高台之上,从殿中望去,外面就是一片明湛,映入殿中,宛若神台天女,那小沙弥守里捧着束香等着她走近,不敢抬头看她,只等她取了香,才敢往她的侧脸偷偷望去,一看之下,却是张熟面孔——
“韩二小姐……”
韩晓怡嫣然一笑,有意逗弄他,扭过脸来道:“小沙弥,瞧本小姐今日的装扮如何?”
“小姐真是,美得像……像画上的飞天。”
韩晓怡笑得更欢了,近来天暖风和,她收拾衣物时找到这一件早些年穿过的衣裳,一时兴起便穿上,不想竟别有风韵,搞得她颇为得意。
韩晓怡在佛前闭目良久,忽然喉中一涩,叹了口气。
当年她才到京城不久,哥哥又整日不在府中,自己初来乍到,新鲜得很,得空就在市坊间游玩,有一阵子尤其……韩晓怡想,尤其喜欢在居德坊那边闲逛,不为别的,就只为看一眼西裴府,和西裴府里那个人,虽然他长年在外,可使也禁不住自己天天到这里来,那日夕阳西下,韩晓怡正要回府,就见府门前的家丁躬身行礼,抬头一看,有一人长身而立,一身旧靛色的长衫,韩晓怡一见,不禁暗自庆幸现在是黄昏,那红红的霞光恰好将自己脸上的飞霞给掩住了
……谁知她刚想转身逃走,裴迪居然趁她一怔的那一瞬下了台阶,笑着问她是否有事。韩晓怡叫他逮住,此时羞赧得多少有些薄怒了,于是一甩长袖,“哼”的一声扬长而去。后来偶尔再见到他,他却全然不记得一般,照样客客气气的待她……
韩晓怡想着,起身出了殿门,阳光洒在她的衣衫之上,她并不在意,只是提着裙裾下那石梯,目光则落在自己那飘飞不已的裾边:当日裴迪身死的消息风传到长安,自己就在东市放生池边上与哥哥散心,她也是眼睛一涩,低头看去便是自己这片裙裾,飘飞之间,一颗晶晶亮亮的东西坠入,不见了踪影……
她忽然停下脚步,四下望了望,出了寺门,站在街边上往北看,那边就是府院重地,自己常为卫尉寺办事,若是此时去看看哥哥也未尝不可,只是她现在心思沉重,不愿给他看见罢了,况且远远过来的正是他哥哥手下的高手薛杨。
“二小姐……”
“薛杨,去找那柳七儿用得着你出动?”韩晓怡道。
薛杨面有难色,不过他深知二小姐的脾性,只好下马来低声说道:“最近大人那里人手……小姐,大人不让说的。”
韩晓怡也没再说什么,嘱咐了他几句才让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