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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四】

      钟繇溺过水,当时年纪太小,醒过来后有关落水的记忆全无。

      所以,他不记得曾经到过贝宫,也不记得曾经遇上过贝宫夫人的女儿。

      “你忘记了吗?”公主语声激动。

      钟繇只轻轻地一声叹息,没有说话,却已经回答了所有。

      公主伤心道:“可我认得你的字。你比那时写得好多了,不过长得跟那时不一样了。你……变化真大。”

      贝宫夫人平静地看着钟繇,她仿佛是记得的,却又一直装作不知情。她挥挥手,宫娥宾客皆退了个一干二净,才叹道:“原来你便是小女的心上人。”

      钟繇很想说,我不是,我没有,都是公主一厢情愿。

      公主指着钟繇对贝宫夫人道:“母亲,我要招他为附马。”

      黄历上说,宜嫁娶,确实是个好日子。

      可贝宫夫人一反常态,怒道:“胡闹。”

      公主不依不饶,甚至以死相逼,非钟繇不嫁。女人一旦固执起来,那是一定要又哭又闹再上吊的。所以现在尴尬的情况发生了,公主拿了根白绫挂在殿梁上,脚踩着团花艳螺钿墩,双目含泪地望着钟繇。

      钟繇叹气,唤了声“公主”。

      他出了声,泄了气。

      一瞬间,天摇地动,宫殿里的一切都开始扭曲崩溃。

      钟繇丝毫不惧,继续道:“我确实忘记了公主。”

      “那我们重新认识好么?”

      “不好。”钟繇想也不想地拒绝了,“公主为何想招我为附马。”

      公主恼道:“自然是因为爱你。”

      “爱我哪里?那时我尚年少,相貌出挑,又会吟诗写字,公主是喜欢这样的我吗?”

      “难道不可以吗?”

      “这并不是爱情。”钟繇慢慢走上前,抬头望着双手死死攥住白绫的公主,“不要欺骗自己,公主。你现在有多倾心于我,将来就会有多后悔。公主能活百年千年万万年,而我一介凡人,不过数十年春秋。我会慢慢老去,白发掉牙,甚至变得痴蠢,公主却依旧年轻美貌,到那时两两见恶,不如现在放手。公主说我变化大,那是因为我老了。”

      公主撕心裂肺哭了出来,“我不信!”

      说完她竟面露凶光,化成了一条巨大的黑色鲶鱼,豆绿似的眼睛闪烁着绿光,张开的嘴巴几乎占据了半张脸,直冲冲地朝钟繇扑过来。

      妈呀,这公主怎么说变身就变身,还变得如此丑陋。钟繇装了这么久的淡定脸终于绷不住了,抱头大叫“救……救命!”,然后两眼一闭非常理直气壮地晕了过去。

      “我说吧,不出一柱香时候就能晕过去。根本不用担心他看到……”郭嘉得意洋洋说道,长长的青蛇身背着荀攸这只兔子往岸边游去。至于钟繇,由荀彧驼着,白蛇雪银的鳞甲比波光更明净耀眼。“不过可惜了,原来熊掌虎鞭都是沉砂烂石,难怪文若不让我碰……”

      什么河神,什么贝宫,统统是两条鲶鱼精幻化出来的假象。她们母女二人百年前尝过了溺水之人的尸骨后,一发不可收拾,专门躲在桥下或者暗草处兴风作浪。荀彧暗暗发动龙珠之力,瞬间让两条鲶鱼精现了原形,不过有个麻烦事就是他们也一块现了原形。没办法,谁让龙珠眼里众生平等嘛,是什么就是什么。化了原形也好,郭嘉欢欢喜喜地咬死了贝宫夫人,不过肉不太好吃,他吃了一嘴的脏东西,呕了出来。

      那个害钟繇落了水却又爱上他的公主,念在毕竟当初是她央求贝宫夫人放钟繇一马。因此荀彧说算了吧,让她好自为之。

      “公达把衣服叼好了吗,我们要上岸了。”

      “拿着呢,臭小子你能不能游得稳当点,老子又呛水了。”

      “水太冷,发抖多正常。”说完,郭嘉还恶劣劣地甩了两下尾巴,将荀攸刚甩得半干的兔毛又泼湿了,“啊,公达你其实还挺瘦的……”

      荀攸二话不说,一口咬住了郭嘉的身体,好久没磨牙长得有点长了。

      由于两个人闹得实在不像话,荀彧忍无可忍回头警告他们,“你们别把元常吵醒了。”

      荀攸望着昏迷不醒的钟繇,回忆起方才在殿上他说的那一席话,感慨道:“若是当初真和凡人女子喜结连理了,过了十年,她风华正茂,恩恩爱爱,过了二十年,她容华渐老,暗暗生怨,再过三十年,她已然华发,而我还是当年模样,夫妻像母子,那便是要恨了吧。”

      郭嘉轻飘飘地看了荀攸一眼,悠悠开口,“若是日后养父女变得像养母子,才比较头疼吧……”

      荀攸大怒,两腿子蹬蹬地踹郭嘉,“绝无可能!把阿骛嫁了我就一个人悄悄逍遥去,凡人堆里混得再好,终不是长久之计。”

      “是啊,不是长久之计。”郭嘉重复道,意有所指。

      荀彧没吭声,默默游上了岸。他们生了堆火,然后用妖力把衣服烘干了。钟繇还半死不活地昏着,冷水里泡了这么一回,估计要大病一场,温泉什么的计划算是泡汤了。

      “其实呢,若是妖怪之间结为夫妻,也未必幸福如意。”闲着无聊,荀攸边烤火边说,“曾有一对妖界恩爱夫妻,两只孔雀精,天造地设吧?可是呢,没出三百年,一个觉得郎君懒如猪,一个觉得夫人黄脸婆;又过了一百年,两个人已经分居了,仿佛一个被窝躺着都是受罪;再然后,一个找了只山鸡献殷勤,一个与山中黑熊调起了情……可见,就算青春永驻,爱情也会渐渐褪去。这么一想,若是凡人夫妻,长不过百年,恩爱不过几十载,正是两情最浓时白首共死,最最适合千古传唱。”

      “就算看了文若三百年,我也从未厌烦过。”郭嘉反驳道。

      荀攸取笑道:“你那是一头热了三百年。不过也不容易,少年郎心性坚定真是件既可爱又可怕的事。”

      他方才的话,关注的目光,其实并不是针对郭嘉,而是荀彧。在尚书令府疗伤的时候,他便问过荀彧,以后有什么打算?

      荀彧装傻,什么以后?

      自然是你和曹孟德的以后。荀攸不绕弯了,直接说,我们的寿数相较凡人长了许多,容貌变化不大,恰恰是这一点才可怕,因为终有一日你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他们当中的异类。

      荀彧颓然掩面,半晌,才缓缓开口,等蛟龙伏诛,我会带着奉孝离开。然后他又无比凄哀地问,公达,若是离开后还能悄悄守着曹孟德吗?

      荀攸看着荀彧的眼睛,大为不忍,文若可以撒个谎,寻一处乡间桃源归隐,他若有心找你,便也能常常见着。

      公达,你对元常呢,也这样做吗?

      洛阳我们不是一起算过命吗,那道士说我寿数不如元常,其实是我一早威胁他说的。那道士生有天眼,却难得是个明白人,知道宝器伤人亦自伤的道理。

      那道士的真话是什么。

      荀攸笑笑,只道奉孝有一劫躲不过,是命。

      闻此,荀彧默不作声。

      荀攸又轻声笑道,好在我们都不是听天由命的性子……

      火堆继续燃烧着,钟繇忽然睁了眼,平静道:“公达说得不对。”他撑着病体爬起来,眼睛直勾勾地锁住荀攸,“千古传唱的爱情,从来不是因为他们爱得久,而是因为他们爱得真。‘真’到即使□□相离了,爱情依旧在生者的心中。”

      荀攸诧异过后是一丝慌乱,他不知道钟繇什么时候醒的,也不知道钟繇听到了多少。

      四个人就这么沉默地坐着,谁也没有再开口,直到曹操领着一队人气势汹汹地跑过来大喊了一句:“你们疯了,胆子够肥啊,要去玉池山也不多带些侍卫奴婢,路上出了意外留孤一个人怎么办?!”

      听到这一声备感亲切的怒吼,他们四个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有的就算笑也是温文尔雅的,有的笑起来张牙舞爪的,还有的两个人笑得抱在了一起。

      千古风流,尽付一笑。

      【贝宫夫人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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