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相》我心仰望

1、全

　　一

　　天色微蒙，我已经醒来，而立贤殿的灯烛一片明亮。

　　辉煌的光透进我锦绣的帷帐，映得明黄的锦被缎面幽冷冷地发亮。我的手放在被面上，一会子就凉了。

　　寝殿外火盆里的木炭烧得劈啪地响。

　　我依旧觉得冷，心冷。

　　我是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女子，是乐庆皇朝的宣明长公主，是当今君主唯一的亲姐，是摄政公主，是普天之下离九五至尊只有一步的人。

　　所有的人都只能仰望着我，我甚至不必向皇帝下跪。

　　我很寂寞。身在最高处都会寂寞，何况我是个女人。

　　本来，我是可以不必如此寂寞的。天下，并不是没有配得起我的男子。

　　大司马赵安，少年从戎，兵略娴通，屡立不世战功，如今刚届而立，已执掌天下兵马。性格坚韧，容貌俊朗，论才论貌都足以匹配我。

　　静贤王卫淮廷，皇族出身，文采斐然，天下文人共钦。容颜如秋月清辉，秉性似白莲出水，见之怡然忘俗，是母亲最中意的驸马人选。母亲去世前还再三嘱咐不要错过这段绝世姻缘。

　　还有陆望、陈眉川、辜树云，虽然不如赵安、卫淮廷这般出色耀眼，细想起来也算极好的。真个下嫁，哪一个都不算委屈我。

　　如果不曾识得那个人，也许，我早嫁了其中一位，早就有了丈夫孩子，不必忍受一梦醒来一人孤枕的滋味。

　　却叫我识得了那个人，放不下那个人，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地蹉跎了年华，将过往的孤寂品味成相思再酝酿成无望。

　　那个人，天下万民称为月相。当今君王称为月相。我，也称为月相。

　　冉冉众生，只有一个人不称他为月相。就是他的妻子。

　　她是个很淡的人，眉色唇色都浅浅地，并不算美丽，但微笑起来如春天细柳，令人悠然向往。

　　那一次，未经通传去了丞相府，透过走廊花窗，看到了他和她。

　　那一天，梅花开得正好，他与她梅下煮茶。

　　那一刻，花香清凉，水雾萦绕，他与她相视微笑。

　　于是知道，这一生，注定荒凉。

　　我唤了苏如来为我更衣。惨白的里衣，秋香色的中衣，明黄的外衣，一层一层地盛大辉煌起来，却裹不住我心底的恶寒。

　　我说：今天不宜着明黄，换一身吧。

　　苏如微微错愕。

　　我说：月相要回来了。

　　她明白过来，安静地退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捧着一件黑色的外衣。

　　穿上黑衣的时候，我心里恍恍惚惚，不知是错是对。

　　我走过曲折的览前长廊，廊前的风灯在我身后一盏盏熄灭。

　　我的作息就是乐庆皇宫的作息。

　　但不是天下的作息。

　　边关守将彻夜不眠，市井贩郎走街过巷，农人樵夫起早摸黑。在我看不见的江山褶皱里，芸芸苍生自力更生。

　　甚至不是乐庆朝廷的作息。

　　上书房的灯火总是比我的立贤殿熄灭得晚，点燃得早。

　　那门前的宫人从来只安静地请安，安静地推开门。

　　我从来只安静地走到他身边，问：今天朝议有什么内容？

　　他从来只微微侧首，眼神清亮，将需要的奏折递给我，说：臣……

　　二

　　我乌衣曳地，上了三级台阶，站到他身侧。

　　他脸色惨淡，执笔的手骨节清伶。

　　三天，只不过需要三天而已，就可以将一个人消磨得不成模样。

　　三天，倾注一个人毕生伤痛的三天。

　　三天前金殿之上，他顿首告假三日。

　　他离开时的脚步依旧不错分毫，身形依旧挺拔，却在走下最后一级白玉殿阶的时候骤然呕出一口血来。

　　艳丽的血红溅在雪白的玉石上，他的手扶在白玉栏杆上，竟是一般颜色。

　　三日后的今天，清晨，我再次见他，恍如三生。

　　而那苍白的颜色已经染进他眉尖鬓角。

　　我想抱住他哭，却说：今天朝议有什么内容？

　　他微微侧首，一双眼黑白分明，黑得不见波光，白得惨涩，却依旧明净安定。他递过几本折子，说：臣……

　　他的手指压着土黄色的奏章，让我想起黄土掩埋的森森白骨。

　　百官在下。我离九五至尊一步之遥。他离我一步之遥。

　　一步而已，与万里河山一比，微不足道。

　　一步已矣，前生无因，后生无果，今生无缘。

　　我看着他，他衣袂宽绰，殿上无风，依然有临水当风之势，如一场梦。

　　一场令我沉醉的梦。

　　赵安不如他，卫淮廷不如他，陆望不如他，陈眉川不如他，辜树云不如他，天下无人如他。

　　三

　　朝议很顺利。

　　我原本不知道朝议会有不顺利的时候。五年多了，每一天的朝议都和谐而圆满，颂扬而不过分，批评而不尖刻。

　　我曾以为乐庆朝议就是如此。

　　原来不是。

　　他的三日不朝，让我明白何为中流砥柱。

　　丞相者，天下百官之宰。

　　不掌一兵一卒，不问一稻一黍，却一人担当起这之间的斡旋调停。

　　乐庆的一举一动沿着那曲折的官道迢递上来。一家一户放大成了万民苍生，一禾一苗堆积成了朝廷粮仓。

　　他放眼望去，望的是朝廷弊端，望的是百姓疾苦，望的是大好河山之下的悲欢离合。

　　他的心太宽广，四时风雨不过是他胸中沟壑。

　　我在他心里也许只不过是一禾一苗。

　　多情如斯，无情如斯。

　　我多想挽留他。

　　雾江茶，梅花雪，凤凰琴，我的立贤殿最不缺的就是稀世珍贵。

　　但是，再稀世的珍贵也不曾敌得过那春风细柳的一笑。

　　敌不过如今黄土青冢一抷。

　　我眼睁睁看他缁衣拂过阶石，黑白两色，冰冷。

　　指甲刺破手心。

　　这一瞬，好想好想，杀他。

　　苏如解开我的发髻，打散我的发。

　　青丝垂落有花香隐隐。

　　我想起那个人的味道。雨后竹叶的味道。清得叫我发狂的味道。

　　我说：到太医院选几个拔尖的，派到丞相府去。

　　苏如执梳的手微微一滞，便轻轻应了是。

　　我怕他会死。

　　白玉台阶上的嫣红，我此生再不敢见。

　　四

　　他依旧是月相，我依旧是宣明长公主。

　　他穿了三年缁衣，我陪了他三年。

　　皇上说：姐姐，你太爱他。

　　我笑笑。我太爱他，而他太爱那个笑如春柳的女子。

　　我的心魂追逐他的心魂，而他的心魂却只追逐那一缕幽魂。

　　天下皆知。

　　无人评论。

　　空虚如腐朽的花，空死无果。

　　在皇上大婚典礼上，他终于褪下缁衣。

　　青灰色的朝服映得他的脸颊如风尘之后的杨柳枝。

　　他凭栏而立，风举衣袂。

　　他望得很远，望得很多情。

　　我知道他望进了幽冥。那里，有一个女子对他微笑，笑如柳。

　　我一身明黄华饰，苍白得刻骨铭心。

　　风里有庄严的礼乐。

　　有他竹叶清气。

　　有我花香馥郁。

　　却各自为政，永不纠缠。

　　五

　　那一日，我走过览前长廊。

　　风灯在我身后一盏盏地熄。

　　上书房一片漆黑。

　　我听到很远的地方有急烈的马蹄声。

　　一声一声踏死我的心。

　　宫人安静地推开门，安静地点灯。

　　纷乱的脚步声，从最外一道宫墙呼啸着袭来。

　　我安静地走上三级台阶。

　　等着被一箭穿心。

　　六

　　他是骤然辞世。

　　他走过我当年走过的长廊，就突然掩心倒了下去。甚至不曾呻吟一声，就微笑离去。

　　那一瞬，梅香清淡，晨雾如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