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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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了整整三天，到傍晚时分方停了。
书房里隐约可以听见搁笔的声响，外间伺候的仆侍脸上焦急之色略缓，但仍是个个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见安总管进来，一下都如释重负。看看满屋子的人，安总管不由得皱皱眉，然而还是用极平稳低沉的声音恭恭敬敬地叫到：“公主，晚膳已经准备好了，公主愿意在哪里用膳。”
屋里的人许久没有动静，连安总管额上都渗出了细细的汗，屋里人才站起身，略仰了仰头，慵懒地舒展一下身子，拿起桌上的紫铜手炉，用小铜火箸儿拨了拨里头的灰，不紧不慢地开口：“云公子身子可好些了？去他那看看吧。”声音干净柔和，既不娇媚也不低沉，倒像是雨雾飘打竹叶，少女轻抚琴弦，娓娓动听，隐隐带着几分叫人信服的味道。安总管应声“是。”——早有伶俐的侍人通报吩咐下去了。
说话间，里头的人已经移至屏风处，缓步走了出来，神色平静得很，倒叫人瞧不出喜怒。早有侍人上前接了手炉添碳，又有人迎上了递银狐软毛织锦披风，安总管接下了给主子披上。房内的碳火充足，就连外间温度也是很高，可是女子仍是穿着厚厚的雪绒袄和月白的棉背心，饶是这样，脸色依旧苍白，嘴唇也泛着淡淡的乌紫色。安总管见了，高声道：“公主畏寒，再把圣上赏赐的那件加厚的蜀锦织绣的外衣拿来。”还未及有人动手，女子淡淡开口“不必了。”安总管还想再劝，见公主秀眉微蹙，神色并不好看，便也不敢再忤逆。
未出书房门，又见两个女子垂首立着，不过身上穿的是短而窄的劲装，两人容貌很类似，一个略高瘦些，一个更较小，容貌也更精致些，见到公主，双双行礼：“见过主子”安总管忙上前一步：“这是给公主新选出的护卫，公主身边没有近身的人伺候总是不行的。这两姐妹是双生子，功夫出挑，性子也是很老实的。高一些的叫溪风，妹妹叫墨雨。来历都查过了，公主放心便是。”我自幼在皇家长大，自然知道皇家护卫的选拔极为严格，能选出的人自然是千里挑一，便微微颔首：“抬起头来。”两人依言抬头，那不算出挑的容貌却让我险些失神，几乎难以掩饰脸上浮现出淡淡的讶异和感伤。我笑着回了头：锦瑟，看来不止我一个人记得你呢。可即便相似，她们永远不会是那个声声唤着“三小姐”的小丫头，不会是那个调皮可爱成日逗我开心的鬼精灵，不会是那个最后挡在我身前在血泊里倒下还不忘维护我的傻丫头。我倒是很好奇，皇姐，为这三分相似，你到底又花了多少心思。我刻意厉声道：“你们究竟是谁派来的人？”两人闻言唬了一跳，忙跪下了。“公主……”“不愿说？那也罢了，都拖出去打死吧”姐妹俩忙磕头“小的一心跟随公主，绝没有人指派……”已有侍卫上前拖人，我却突然回了身，嘴角勾出一抹无懈可击的笑：“既如此，那以后小心伺候便是了。在我身边，本事是次要的，忠心才是第一位的。本宫平身最恨背叛，若是有二心，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都算是轻的。”我顿了顿，“不过若真如你们所说一心跟随，那也不必拘泥些君臣之礼，以后熟络了，便都是姐妹，只要本宫一日无事，自保你们一日安好。”两人早已惊出一身冷汗，听公主又改了主意，自连连称是，各表忠心。
“安总管可还有什么事要报？”“回公主的话，今儿圣上已经派了人来修缮公主的府邸，圣上说还委屈公主现在这别苑住上几日，不日府邸修缮完成，公主就可搬回。此外圣上又派人扩建了王府，多加了几处庭院建筑，把翠露山的温泉也赏给了公主，一并揽在府里，此外上次还有……”“还有什么旁的事情？”“云公子的伤叫大夫瞧过了，圣上今儿又派了太医来。圣上说九歌大军压境，安南王又步步北逼，东部边境上暴民骚乱，澜沧那又毫无派兵支援的动静，不知公主……”她抬头见公主又蹙眉冷笑，心里不安至极，但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下去：“圣上问不知公主何时可以入朝议事？”我唇边笑意更盛，眼里越是淡淡的寒光流转：“怎么，皇姐朝中无人到这般地步？我要再晚两天去，云泽就要亡国了不成。”姑姑，你苦心经营的盛世王朝，不过四五年的光景，竟就千疮百孔成今天的样子，您若是活着，不知看着自己的国家一步一步走向衰败，会是怎样的滋味。安总管问言忙又跪下，心中着实捏了一把冷汗，公主喜怒不定阴晴变化，实在是难以捉摸的很。
云泽，澜沧，九歌三国鼎立，边境相接，如今又传出九歌和澜沧要联姻的消息，云泽内忧外患，那人估计确实心中没了计量，不然又怎么会用那样的手段千里迢迢把这个她今生今世恐怕都不想再见的皇妹找回京城。安南王，昔日挚友，此番起义恐怕多半也是为了自己这个三年“下落不明”的公主，皇姐大概也很清楚这点，手握军权，到底可以给她很大的威胁。当年为那个人交出虎符，大权旁落时，又可曾会想到……那个人……
前尘往事，又何必去想，那个人如今凤临天下，坐享繁华，又何曾在乎过她的死活？
可为什么，会有人带给她当年的玉佩？
当年的誓言还依稀回荡在耳边“修远，见佩如见人，只要你拿着玉佩来找我，就算是千山万水，云瑶也会回到你身边，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还记得那人清冽含笑的声音：“有云瑶这份心足以，赴汤蹈火，纵使是为我，我又如何舍得……”
自己还是回来了，为了一个早已尘封的承诺，又或是为那些曾经从自己手中被夺走的一切。
“还跪着做什么？陪本宫去王府看看吧。”“公主不是要去看云公子吗？”“先去一趟王府再去吧，不耽搁多少时间。”“王府还在修缮，灰尘漫天，公主还是……”“怎么，本宫回自己家看看，还要经过你同意不成？”
站在王府前，印着烫金大字的牌匾还歪歪斜斜地挂在门上。
曾经，我发誓今生今世不再踏进云泽半步。
曾经我对着“安乐”二字仰天大笑，泪流满面。
曾经我带着满身的鲜血和伤痕，用尽全身的力气绝尘而去，希望在他们眼中留下最后的一点尊严。
鲜血，刑具，灰暗的墙壁，我仿佛又听到她狂笑里充满恨意的声音：“哈哈哈，曾经的安乐公主，云泽最骄傲最有才华的公主啊，如今什么都不是啦”我仿佛又看到那如白莲一样俊逸出尘的人眼中的冰冷：“慕容云瑶，我现在是云泽的风后，你莫在痴心妄想苦苦纠缠，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了。”我仿佛又感觉到冰冷的刀刃划过我的肌肤，鲜血如朵朵红梅绽放在阴冷潮湿的刑房，我仿佛又置身那彻骨的寒冷，一寸寸渗进我的肌肤，深入骨髓，让人浑身战栗不止，我仿佛又听到手骨被一点点碾压踩碎的声音。左手玉镯下那道狰狞的伤痕似乎有感应一般的隐隐作痛。一切的一切，都因为眼前熟悉的景致而清晰起来，片片段段的回忆，在脑中不断地回播着。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眼前王府的破败荒芜依旧让早已冰冷的心泛出更深的寒意。曾经在京都比皇宫更别致精美的地方，和曾经名动京城才华无双的“战神”安乐公主一样，蜷缩在某一个角落苟延残喘着，被所有人遗忘。
时隔三年，我又回到了这个我曾经一心一意当做家的地方。
朱红色的大门已经积满了灰，上头的牌匾“安乐府”中间有了一道裂缝，王府里大批的工匠进进出出，藏书字画箱盒堆得到处都是。一个大紫檀木箱子下压了一幅画，看得出是极好的纸，只露出一个角来，微卷泛黄，云瑶心中微微一动，走上前去，将画小心地抽了上来，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画上是一个很美的少年，大大的蓝色眼睛赌气似地睁着，像水晶一样，白皙的小脸上有两个浅浅的梨涡，脸上有这些不屑和别扭的神气，似乎心不甘情不愿似的，眼底是怎么都掩饰不了的情意。我只觉得心中一痛。彼时年少，走马章台红袖高，满城春色尽笑颜，觉得天下好像没有什么是自己得不到的，又怎么会懂得去珍惜。神色黯了黯，我小心地将画卷起，轻轻塞在了袖中。
原来到底做错过很多事，辜负过很多人。如果没有那些变故，没有在江湖风雨飘摇刀尖添血的三年，恐怕现在也不会明白，人心险恶诡谲中的那一点点真心和真性情，是多么难得。
我不过回来了三日，京城的局势风起云涌，早已不知变了几遍，而朝堂上因为我的回归，不日定会有大动作。达官贵人，皇亲国戚，文臣武将，有真心高兴的，有隔岸观火的，有伺机而动的，有静观其变的，自然也有按耐不住，欲除之而后快的。
不知为何，想到这些，我心里已没有了三年前的伤心愤怒，不厌其烦，反而涌起了一阵阵嗜血的快感。
皇姐，三年了，我的心性在日复一日的磨砺中更加坚韧，这一切似乎还要归功于你。
皇姐，在你折磨我三日挑断我手筋后，可曾会想到还有今日需要这个昔日这最大的敌人来力挽狂澜支撑大局？你到底是不相信我的吧，正如你从不相信我当年真心让位于你，从不相信世上还有骨肉亲情，不然也不会这么着急派了这样多的人来。
皇姐，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了。
皇姐，你想不想尝尝得到一切在一点点失去的滋味。
我不可抑制地轻笑出声。
皇姐，我慕容云瑶，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