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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梦境十二 胧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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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幸村坐在庭间,一盏羊脂玉斗摩挲在掌中,自顾啜饮。夕阳浓稠的光芒铺在他的四围,使得那重重额发之下,斑驳绵密地布满着阴影,令人难以辨清,此刻那如玉面庞之上,究竟是怎样的神情。
不二缓缓迎上前去,沉默遥望。当日幸村,一袭浅紫纱袍曳地,迎着早春清寒的风,几缕发丝莹紫流光,缥缥缈缈拂过面颊。拈花作笑,歌歇扇落丝竹绕,美人秋千总寂寥。只道那、江山好,君不见,朱栏难凭宫阙摇;伤心秦汉夕阳照。
“幸村君,这曲子……”
“不二君问此曲来历么?”幸村眸光拂过不二,却未作停留,又缓缓移向远处。“此为楚地古曲,当年楚国陷落,它也渐渐失传,再也难觅踪迹。此曲名唤《湘君》,还有对曲一首,唤作《湘夫人》。现下正唱的便是了。”但闻此言,不二屏息静听,只听那宫人音调渐低,似是一人正黯然魂销,湘水独坐:“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说来这两支小曲,却是颇有渊源呢。”幸村瞥了一眼不二,仍是波澜不惊的语调。“湘夫人,是为帝舜心仪之人。当年帝舜出征,二人约定十载过后,于湘水之畔再见。夫人应时到此,帝舜却迟迟未至。”
“莫非是……”史书上的记载涌进脑海,却是生生难以出口。倒是幸村,平静地接下话茬,娓娓道来:“接下来不二君想也知道。帝舜那次东征,最终死在了苍梧之野。这便是《湘君》所唱。”不二呆呆抬起双眸,看向幸村。今日幸村,似与以往,截然不同。他在说这些话时,只是面无表情。哀伤、感慨,仿佛都脱离了四肢百骸,使得这具近在咫尺的躯壳,完美,超然,却是不可企及。“说来,帝舜似乎并不知晓,湘夫人的心意为何。因而在出征之前,以此曲试探。……然而,那位夫人是否钟情于他,他却是至死,终究不得而知了。”
不二闻言,心头一震,当即怔在原地。……手冢,当年你在画上,一次次题下此辞,究竟……是何用意?可谁曾想,一念及手冢,竟心头蓦然一阵烦乱,不由得坐立难安。
幸村却蓦地笑了。“不二君……可是想起了什么故人?”不知何时,他的气息已到了耳边,声声细不可闻,却是音如鬼魅,字字灼痛。不二微微一颤,幸村却转圜间坐了下来,长指纤纤,已稳稳夹起一枚黑曜棋子,笑得莫测高深。“不二君,来与我下盘棋,如何?”
不二心下诧异,却仍旧不动声色,只在幸村对面坐了。但见一方菱形花岗岩雕成的“密芒”棋盘,早已端端放在庭间玉桌之上。云子若雪,白中透着一抹翠绿;不二以手心擒了,一双美目略带迷惑,只是望着幸村。
幸村微笑:“不必猜子。不二君执黑便是。”不二闻言,却也不甚客气,捧了那罐乌绿黑子过来身前,指端略略一停,但闻石盘相击的清脆响声,一枚早已落在右上星位。
当下你来我往,河洛吴图自纵横。不二援引古谱,以边角为据落子,甫下数枚,错落有致,布局精巧细密;幸村却不循凡例,竟自中腹布局,手法朴拙,张置疏远,一时却也难以揣测他意下为何。不二奇之,然而今日却没来由地,心下总是隐隐难安,因而一来二去,却亦理不清头绪。
蓦然间,一名黑衣侍从自外间匆匆行进,见了不二,略略一愣,遂俯在幸村耳畔,言语了半晌。不二垂下双眸,只以眼梢微微扫去,幸村仍是那一脸了然于胸,轻轻垂首闭目,唇角一抹淡然笑意,似有还无,浅浅勾起。登时心下更加疑惑,却终究不得要领,左思右想,不由得心乱如麻。
“不二君……下棋时心神不宁,很容易吃亏的哦。”不二惊醒,搭眼一瞧,那侍从不知何时早已离去。幸村似笑非笑,以手支颐,正望着棋盘。只见一个缓气劫在左上,已经势成。那一片边角死棋,眼看便要救活。不由得暗暗叫苦,指上早拎了一子,却是迟迟落不下地。那厢里,幸村的声音又没来由地飘来,生生打在心头:“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不二君,……今日心中可是惦念故国?”不二惊得猛然抬头,只见幸村笑得温柔,只是苍白脸色隐在夜间,竟看不清容貌。
“却也难怪。”幸村微微叹息,缓抬双目。那堇紫眸光,暗暗涌动着奇异而诱惑的色泽。“刚刚得到消息,三日前,青国龙门兵变。只怕此刻青王,已经不在人世了罢。”
说的人平静无波,闻听之人却是石破天惊。登时一张脸褪尽了血色,双唇颤抖,竟似不能成句。“你……适才说什么?”睁大双眼,茫然地望着对面的紫发之人。那人在微笑,笑得危险而绝望。轻轻地欺身近前,用他一贯亲密而暧昧的姿势,温热的唇滑过冰冷的耳廓,带着唇齿间迷离而芬芳的气息。“手冢君死了呢,不二君。”
那人抬起指尖,拨开额前乱发,笑颜极尽温柔。旧时影像,一一涌入脑海,那些早已尘封多时的疑问,又个个再次浮出水面。月夜初会,抚琴赠谱;蒙诏立海,偶遇龙马;迹部被刺,演琴去病;被柳相激,设计切原;毒杀肃公,龙门兵变。种种影像串联,真相呼之欲出;一阵彻骨寒意自脊背升腾,不二再次望向那人,谜一般的紫发紫眸,谜一般的浅淡微笑,仍是那令山河为之失色的绝艳,却是这般陌生。其实倒不如说,自己从来,也未曾真正认识过这人。
“棋……似乎还是不要再下了,比较好呢。”幸村的语气温暖和煦,带着浅淡的关切,若有还无。
一枚黑子重重落下,静寂中带着响彻骸骨的金石之音。不二身躯微微颤抖,一双蓝眸直视幸村,“落子。”抬首间早已面色青灰,嗓音沉浊嘶哑,“今日定要与你……留与决赌!”
“真是拿你没办法。”幸村摇首叹气,依旧语气轻柔。蓦地,他抬起头,那是一副不二从未见过的表情,霸者的表情。俯视一切,凌驾一切,冷厉逼人。“那么,奉陪到底。”
只见手谈之间,四方列国,千亩井田;角立五岳,脉贯三川。此番不二反而澄明了心境,然而,局将半,已是思之益苦。却是幸村,一脸悠然闲适,满眸云淡风轻。上半局还是深思熟虑,中盘俨然布局已成,霎那间落子胜飘仙急雨,手法若鱼游积穴,掉头生杀,弹指兴亡。待至官子及前,早已是满目云烟森然。“不二君,还要下么?”幸村抬首,静静望着不二。再看棋盘,中腹幸村大龙已成,纵然占有几处边角末地,却颓势难挽,再也无力回天。幸村倒是了无自得之色,只是直视不二,面无表情。然而,终究是他,棋高一着。
终究是他,棋高一着。寒风带起的发稍掠过面颊,竟是那般刺痛。不二望着残局,头痛欲裂。顺手抄起案旁酒壶,长躯直立,狂饮数斗;蓦地胸口一甜,欲挣起身来,却整个人往前一栽,一口血狠狠吐在地上。再看幸村,彼岸端端坐定,仍是一脸淡漠。
“……发起龙门兵变的,究竟何人?”
“龙马君。”
当日关前临别之时,龙马那声抱歉犹在耳边,果不其然。
“你……一早便知么。”
“你道在下重病绕身,却为何亲自跑去青学。说来,我认识龙马君……似乎比认识不二君还要更早呐。”
“你……”
“不二君体虚,还是莫要动怒。须知此番龙马君兵变,却是有两个左膀右臂。” 那笑意渐渐晕开,柔媚若水,难以名状。“这两人,一人名唤大石秀一郎;另一个,在下没记错的话,好像是叫做菊丸英二的哦。”
不二闻言,当下目眦欲裂,面若金纸。以掌击案,掌风凌厉沉寒。但闻那玉几发出一声暗沉闷响,数秒过后,竟已然裂成两半。幸村敛去笑意,神情冷绝,单手引去不二迎面袭来的内力,身形一虚,已是倏忽而至。只见他长臂一带,已牵牢不二袍袖,向后断然一甩,不二站立不稳,后脊狠狠撞在亭角的台柱之上,钝痛潮水般涌来,登时一阵头晕目眩。幸村一步上前,稳稳撑了那缓缓下滑的细弱身躯,不二恍惚间抬起双眸,只见那一汪堇紫,居高临下,不二教这眸光灼得生疼,却是生生难以别开头去。
“我已说过,教不二君莫要动怒。”声音低沉地压来,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不二这才发现,原来幸村面色,若是敛了笑容,竟会是这般冷酷。“不二君还是省些体力,不是原本打算今晚,为了视若珍宝的弟弟重获自由,在我这郡王府里寻你不二一族秘咒的解药么?”
“……你果然……全然知晓……”
“呵……不二君的苦心在下心知肚明。当年不二先主随青王打下天下,青王表面叹服,内心疑忌。不二先主被逼无奈,遂以秘咒加身,令每代不二一族两位当家,都必须侍奉青王,否则全族尽灭。此咒真可谓毒辣莫名。然我立海宫,揽尽世间奇珍。若寻解咒之物,也必在此间。……不过不二君也太大意了,那解药,我可是一早便已赠之与你。”
不二一愣,顺着幸村目光望去,只见腰间所挂羊脂玉佩,月色下正通体莹莹发光。登时心头一震,恍然大悟。当下不由笑得凄恻,事到如今,即便触手可及,又有何用。幸村却不为所动,只在一旁悠然自得道:“不二君莫要担心族人。龙马君面有龙相,本是正主。手冢君是怎样登上皇位的,不二君清楚得很。说来,不二君似乎没有弟弟深明大义呢。” 只见他轻描淡写,笑得了然,想是今日一切,早已通晓胸中。顿时心中一寒,哑声道:“难道迹部……”
当下幸村闭目,长指掠过鬓前细发,笑得愈发温柔。“不二君,天下间想杀迹部之人,甚矣。我不过是把他的行踪告诉了这世间,最恨他的人。那人,你自然晓得是谁。”
深吸一口气,一双蓝眸木然地望着那人,许久无言。接下来他会说些甚么,心中已经了然。然而,仍然要听,听他亲口说出。也许,只是为了让自己,更加绝望。
纵然已是,心如死灰。
“你应知道,我向肃公下了毒。”
“说来不二君用的毒真是奇特呢,连柳也几乎被你瞒过。”
“你连自己的皇兄也……”
“皇兄只一味求和,非霸者所为。此番烦劳不二君医好在下之病……因而,立海已经不再需要别的君主。”
“你知晓一切,却仍亲手杀了切原。”
“呵呵,这真是为难呢。不过,在下毕竟不能失去柳。再加上右将军他,似乎很是崇拜皇兄呢。”
“……幸村,当夜听涛阁,你闻琴而来,后赠谱白鲸,再召我来到立海。你步步为营,处心积虑,不过就是想我医好你的病,可是如此?”
“……不仅如此。若是留着不二君在青学,龙马君想要策反,便难了近乎一倍。不二君也莫要太小瞧自己呢。”
“……呵……果然,果然!幸村,你过往……果然没有一处是真的。”静寂了一张颓败容颜,不二猛地挥手,狠狠甩开那人的执掌,虚弱地倚在台柱一侧,蓦地笑了起来,却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清冷的浅夜中闻之森森,令人不由胆寒惊心。
那汪堇紫涌动,数不尽的邪戾桀傲,窒息般地席卷空气。不同于灯会初时的温柔,亦迥异于平日极尽的缠绵,这个吻,残忍,暴虐,仿佛唇齿间再次燃起的血腥,只是宣告着帝王的征服。谁的指尖灼热,仿佛带着业火般的魔障,缓缓滑过苍白脸上冰冷的泪水,那声音再次弥散。
“如此说来,你还不是一样,不二君。”
不二望着幸村,空洞的目光穿透精致的脸庞,那神情早已不可辨认。纵然他比谁都了然,这张脸上,此刻一定仍旧是温暖柔和的微笑。然而这抹微笑,却比所有的现实都要残酷和冰冷。
用尽最后气力甩开那人,跌跌撞撞向亭外走去。风乍起,一池春水涟漪,子规空啼。眼前人影稀疏,有人抱臂而立,声音清冷。“不二君,谁允许你可以离开了。”
“不然,就在这里杀死我。”望着那人,不二笑得绝望。幸村眉头一皱,旋即掌风推出,正向着胸口穴位。不二只觉身心俱疲,索性闭了眼,不迎不拒,生死由天。
“休伤吾主!”一人斜里刺出,横在不二身前,化解了适才一击。定睛一看,却是那老仆。一身玄色重服,目若利剑,直视幸村,却是毫无畏惧。“无耻之徒!我少主为你之病,生生折去自己十年阳寿,你竟……!”
幸村却是一愣,双目精光一敛,沉声道:“你说什么?”
“你可知晓,演奏白鲸一谱,无论成败,都需得演琴之人十年阳寿为饵?少主他……”
“住口!”不二喝道,声音凄厉尖锐。老仆霎时住了口,只见青衣掩映间,那嬴弱身形摇摇欲坠;下一秒竟似是所有气力已被抽干般,只是垂首苦笑:“下去。”
然而幸村已然欺近,一手扳了不二肩膀,却是笑意全无。整张脸色,月光下隐着淡淡苍白。
“他说的……可是实情?”
“……”
“……你哪里也不要去。给我留在立海。你若放得下,……”
“……即便死,我也不愿再留你身边。”
“你没有选择的权利。” 身后声音,威严冷绝,带着令人遍体生寒的决意:“除非不二君愿意,在归国路上就变作亡国奴,今日便试着踏出这门一步。”
死寂的沉默,那人的双臂自后,渐渐环上褐发佳人已然僵硬的身躯,“不二君,我说过,你我本是同类之人。因而不二君应该最清楚,我做得出。”
竭力抑制着颤抖的身躯,苍白唇色间一抹鲜红,竟是这般怵目惊心。
蓦然忆起昨日,早已眉眼依稀,恍如隔世。当日阁间踏月而来,你笑颜温柔,我意境安闲。当日你我,正似那如花美眷,却难堪这似水流年。
都道是,人生若只如初见。最是那蓦然回首间,眸光潋滟。你紫瞬飞身,我燕回千里,纵然比翼,却怎堪、那沧海桑田,变换人间。
你是那镜中的花,水中的月。放眼望去满目粲然;明知开到涂靡,花事已了,我却仍然不免奢求。
这便是罪有应得。
早知要这样留在你身侧,我宁愿一世飘零,永守寂寞。
纵然相思成灰,春心已灭;纵然山盟犹在,锦书难托。
三日后,青学越前龙马登基为王,改年号为龙武。
次日,立海肃公暴疾,崩。后,琼海郡王幸村精市即位,是为昭王。
昭王登基,昭告天下,夜樱月初,迎娶青学琴师不二周助,赐号燕后。
清和月尽,昭王遣从围猎于夕晖崖。日暮,燕后坐驾受惊,不慎堕崖。遍寻尸身而不获。不知所终。
时青学龙武初年,立海天启十七年。
(燕回一梦 上部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