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终无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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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是什么？
这个问题对于我来说或许有些深奥，而对于李家瑞来说这或许又是很简单的。因为他是基督教徒，而我是主张无宗教。
所以他的信仰是耶稣。他有一本旧的圣经，在幼时看来晦涩难懂的文字，枯燥乏味的内容，他却能静心读下去。
我跟李家瑞是一个院子长大的，他跟我说我是他唯一的挚友，这句话让我有些小小的满足感。他是个性格开朗乐观的人，看起来似乎和谁关系都不错，所以唯一的挚友这个标签对我来说还是很大的赞誉。
我与他恰恰相反的性格很好的互补了彼此，在我眼中李家瑞这个人实在是个怪物，他父亲在他四岁时意外去世，母亲之后抛下他无影无踪，于是李家瑞这个饱含一个家庭期许的名字便显得嘲讽十足。
这样的身世令多数人先入为主的觉得他应该会是个性格冷漠孤僻的孩子。可是他恰恰相反，他很乐观，是个十足十的乐天派，我一直觉得这是他内心强大的表现。相辅相成的关系才能持久，诚然，我并不开朗乐观，内心胆小又怯懦。可即使开朗的性格也无法弥补身世的缺陷，从小他便在各种有色目光中无法有很好的玩伴，他们觉得李家瑞“丧”，除了我。
小时候没少因为跟李家瑞一起玩而被欺负，后来渐渐长大，大人们才改变对李家瑞的看法，于是小孩也跟着愿意跟李家瑞玩。他的温暖和乐观大家都能感受到，所以他慢慢被接受，得以真正走入周围的圈子，发光发热传播正能量。
他告诉我说——冷漠是上帝独享的罪。
我喜欢踢足球，小霸王上有很多足球类游戏。李家瑞不怎么喜欢运动，他对所有的体育项目兴致缺缼，小时候我带着足球去找他玩，都只是我在一个人乱踢他在看书。每次体育课我和同学们都在绿茵场挥汗如雨，他都是坐在一旁看我们玩得热闹。
初二那年班上的男生逐渐有了对象，偷偷摸摸或是高调地秀着恩爱，像是有一阵荷尔蒙的台风过境一般，连我的心也萌动了起来。
老李家都是个高的种，所以李家瑞在同龄中个头算是出类拔萃，加上皮肤白净笑容温暖，正是小女生喜欢的类型。而且不知道是谁传出了李家瑞的身世，在这样的背景下他还出落得如此根正苗红，女生们更是母性泛滥心疼不已。
于是乎，原本每周一次的体育课他独坐在草地等我的风景也热闹了起来，本班的其他班的甚至是高年级的女生，经常性围绕在他周围，草地兴起一股女生座谈之风。
刚开始一起踢球的同学没反应过来那些女生是冲着李家瑞来的，都以为是女生终于懂得了欣赏他们的球技，纷纷在球场上卖乖耍帅。到后来缓过劲来，大呼女生欣赏能力太弱，羡慕嫉妒之下经常捉弄起在李家瑞身边搭讪的女生来。
像故意把球踢到女生身上是常有的事情，然后装出懊恼的样子道歉借此搭讪。不得不说他们聪明都用在了此处，利用李家瑞来反搭讪女生，观点可行，操作起来效果却不怎么可观，毕竟被足球狠狠砸中后谁都不会有好心情。但还好都有分寸，力度能控制好，没怎么伤人。
女生们倒还没参透这个玄机，只是听她们私下说我们班男生球技太臭。直到有一次，班上一个外号叫卷毛的家伙一记臭脚传射，把球打到了李家瑞头上，引得女生一阵惊呼。
当时我就怒火中烧抓着他领子说：“你他妈怎么踢的，要砸那女生就砸啊，这你也踢不准怎么往李家瑞身上踢，要死啊你。”
卷毛估计也是被一向闷不吭声的我突然发脾气吓着了，一个劲说他真不是故意的，其他同学过来劝，我也不多说什么，先看李家瑞要紧。李家瑞捂着头被一群女生围着，叽叽喳喳吵得人耳朵发疼，我过去问他怎么样，他摇摇头说没事。
我仔细看了看他只是额角有些红，确定没什么事，就把他拉起来找体育老师请了假先回了教室。卷毛他们也一起跟来了教室，粗着脖子解释说他压根没想踢哪个女生，实在是脚臭误伤的李家瑞，我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正巧女生也陆陆续续回来，一见我们就逼问我之前在球场上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不就你们想的那个意思呗。我心里说着，嘴上却不敢说出来，男生们面色尴尬，干笑着敷衍扯其他话题，只有李家瑞好整以暇，带着古怪的笑看着我们。
上课的时候卷毛小声说我不小心说漏了男生之间的秘密，他们不怪我，前提是让我勾销他踢李家瑞的错。我答应了，第一次对同学发脾气事后我挺后悔和害怕，正愁自己以后还能不能和他们一块踢球，这来个台阶我自然是顺着下了。
我想跟同学一块踢球这事还是李家瑞去帮我说的，当时体育课解散之后，一大帮男同学邀着去踢球，而我很想去却迟迟不敢开口，毕竟那个时候刚开学不久，和他们一点也不熟悉。李家瑞很是怒其不争看了我一眼，拉着我去和领头的体育委员说：“秦羽踢球不错，你们要一块试试吗？”于是我就这样加入了。
后来我不去踢球了，卷毛问我是不是还记着他的仇，我告诉他这还真和他没关系，叫他别瞎想，实在是我的成绩太差，班主任都找好几回了。“以后哥们儿我就要成为咱班上的学霸了，作为学渣的你就不要太想念我。”当时我语重心长地对卷毛说到这句话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给了我两个中指和嗤笑。
说实话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罢了，还有是因为一个叫陆秀秀的女生，她是唯一一个接近我不是为了打探李家瑞的女生。那天她跟我说：“秦羽，你数学那么好，教教我吧。”她的声音是那么清脆，笑容腼腆，左脸上还有个小酒窝，就这样，我踏上了学霸之路。
李家瑞的成绩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我偏科厉害，理强文弱，成绩一直在中游和下游徘徊。有一个学霸朋友是成为学霸之路上的必要因素，于是我开始和李家瑞一块学习，家中父母原本从小担心我性格孤僻，好不容易交了个朋友即便是李家瑞，他们也没任何反对的言辞。如今我还跟着李家瑞一块学习，家中二老更是欣慰不已。
陆秀秀在班上是个很普通的女生，我一向不太记得人名，而我之所以记得她，是因为开学刚不久的时候语文老师夸过她的字。当时老师说：“陆秀秀，字如其名。”借着数学和陆秀秀慢慢熟悉，也不知怎么越到后来却无法生出暧昧的情思来，于是就真的变成了同学之间互帮互助解答问题。
陆秀秀是真的一门心思在学习上，她说她想上重点高中，同学有时拿我和陆秀秀说事，她也只是笑笑不做回应，依旧会来和我探讨题目。
以李家瑞的成绩要上重点高中不是难事，但重点高中的学费太高他肯定不会考虑，李家瑞母亲是外地人，抛下他后他便与母系断了联系，李家瑞是和他的大伯一起生活。李家瑞的奶奶原本想着孙子争气要是分数够上重点高中，咬咬牙缴他上，却被李大伯拦着。
李大伯说咱们家本来就不富裕，重点高中的花销实在太大，既然李家瑞是个会读书的料，那他在哪都能好好学习。再说重点高中竞争太大，人人都会读书反而不怎么能受到老师的照顾，还不如去一所普通高中，宁做鸡头不做凤尾。
李奶奶也是有心无力，毕竟自己老伴去得早，自己没有退休工资跟着大儿子吃饭，储蓄也是微薄，便没坚持。
我一直没有什么远大目标能上普通高中就行，于是我俩约了一所高中。初中还好，学校搞什么均衡策略，没给分什么尖子班差班，所以我一直和李家瑞一个班。高中肯定不是这样，我觉得他肯定能进尖子班，于是更加努力学习，希望也能进尖子班和他一起。
李家瑞身体不好，他上体育课跑步后喘得厉害，脸色惨白嘴唇青紫，我一直觉得他有毛病叫他有空去医院检查检查，他总是笑着敷衍我说是小毛病。我也大概明白他不想给家里人添麻烦的心理，他只要不运动看起来也很正常，所以我也没特别在意。像中考的体育考试这种东西绝对是学校师生联合开黑的，所以李家瑞不需要担心体育考试，他的体育成绩都是我代考的。
暑假的时候我还傻逼的以为李家瑞身体不好只要加强锻炼就好了，一大早拉着他去跑步，他跑几步就大口喘气对我摆手说不行，随后晨练只能变成晨读，他拿着他的旧圣经在公园的亭子翻阅。我感觉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不然谁会晨跑带着圣经来。
于是我只好和他在家疯狂打了一暑假游戏，玩累了就倒头睡，一睁眼看到的便是彼此熟悉的脸，然后指着对方脸上的凉席印子发笑。而后我回忆起那个夏天，却出现的总是李家瑞在我身侧认真阅读的侧脸，和他注意到我的目光后回望过来的淡淡笑颜，他身后的天永远是蓝色的。
中考成绩出来后，我果然还是和李家瑞差了好多，进尖子班的事泡汤。李家瑞还贴心的表示要不他来平行班陪我，我立即给拒绝了，深明大义道：“你奶奶本就盼望你上重点高中，好好读书考个名牌大学报答社会，我要是拖你后腿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你放心，我以后一定努力学习进尖子班陪你。”
李家瑞笑着给了我一拳，说了句说话可是要算数的，我赶紧说这哪能唬人，说话不算数的都是小狗。李家瑞顿时乐了，说我这一竿子可不知道打死了多少人。
期间陆秀秀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她考砸了没考上重点，我挺诧异，笨拙地劝了几句，她一副看开了的口气说她暑假去旅游，回来给我带礼物感谢我一直教她数学题，我笑着先道了谢，也没往心里去。
开学第一天我未曾想到陆秀秀竟然和我是同班，她晒黑了，第一眼我还没认出来，还是她先喊我：“秦羽，好巧啊。”“不是吧，陆秀秀你怎么晒那么黑啊？旅游好玩吧。”
她笑着推了我一下，说：“别说我黑。还不错，我还给你带了礼物，前几天才回来太忙了就没联系你，明天我带给你。”“好啊，那我先出去一趟，我去找一下李家瑞。”“嘿，你俩真是一刻也分不开。”陆秀秀打趣我。
我笑了笑说：“你也不是不知道他那身板弱得很，他军训肯定受不了，我这不怕他逞能不请假或者老师不给批嘛。”
陆秀秀点点头，说我跟你一块去，也没什么医院证明估计老师还真不信。我也是担心这个，他一直没去医院查到底是什么毛病，要是老师真不给批到时候军训出了事，算谁的责任。我跟陆秀秀去了李家瑞的班级，李家瑞见到陆秀秀也很惊讶，听说我跟她居然还在一个班，更是惊奇。然后我跟他说了军训请假的事，他说之前问了老师，老师说需要家长给出医院证明才行。
怎么可能会有医院证明，李家瑞一直没去医院检查，以他的性子他身体不好的事肯定瞒着家里，换成我是李家瑞我也会瞒着。本来就是个到处遭白眼的拖油瓶，再身体出个什么毛病，又不知道该有多少碎叨和嫌弃。
我想了想一狠心，跟陆秀秀说：“待会我们去找他班主任，我说什么你就附和我。”再跟李家瑞说，“你班主任办公室在哪，我跟陆秀秀去试试，你先等等我。”
李家瑞有些犹豫，大概是知道我去找他班主任会说什么，最后还是给我指了办公室，说是个瘦瘦的中年女性，带着眼镜，姓陈。我和陆秀秀怀揣着烈士的革命任务，不由自主挺直了背，满脸凝重来到了办公室，站在陈老师面前。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把腹中打好的草稿给他念出来，道我跟我身边这位女同学初中一直和李家瑞一个班级，这个可以从入学资料查到不是骗人，证明李家瑞初中一直不能剧烈运动，稍动几下就面色惨白喘不过气。
然后说我打小跟李家瑞认识是邻居，深沉说出了李家瑞的家庭背景，表明了李家瑞即使身体不舒服也不会和家中长辈说的原因，又言李家瑞好自尊，家里情况不肯和人说，再三作证李家瑞的身体确实不能军训。
陆秀秀充分做到了一个好捧哏该做的事，我俩一顿慷慨激昂，陈老师很显然是个感性的人，母性瞬间泛滥表示明白了李家瑞处境的痛楚，答应了给李家瑞批军训假条，还说会找机会和李家瑞家长谈谈。
我刚舒口气，闻言赶紧道：“陈老师您真是人民不可多得的好老师，你的心意我替李家瑞领了。只是清官都难断家务事，你要是跟李家瑞家里长辈说这种事，他们肯定觉得是李家瑞在学校乱嚼舌根，到时候李家瑞日子肯定只会更不好过。李家瑞那么倔强的人肯定不喜欢别人拿他身世说事，他最受不了别人可怜他，我这还是偷偷来找你的，他要是知道了我跟你说了他的身世他肯定跟我生气啊。老师你行行好，这事放心里就行，待会我让他来请军训的假，你给他批就行。”
陈老师叹口气，表示明白，我跟陆秀秀千恩万谢出去了。一出办公室我俩都长出了口气，刚刚那一番话半真半假，超常发挥效果奇佳。陆秀秀很是奇怪看着我说：“真是没看出来你居然这么能说。”
“我也是没想到我居然这么能说，我其实心里可怕了，一手汗你看。”我摊开手掌给她看，两个手掌上汗津津的。
“哈哈，你可真是，为了李家瑞强行胆大，你俩感情可真好。”
瞧，凡事沾上李家瑞，我胆子也能比平时大几分。我不禁嘴角翘了翘，嘱咐她千万别把刚刚我说跟陈老师的话告诉李家瑞。陆秀秀大义凛然比了个OK的手势。李家瑞成功不用去军训，笑着感谢了我和陆秀秀，不知道为什么他笑着，我却觉得悲凉。
我跟陆秀秀受了三天军训煎熬，在烈日灼晒下成功换了张黑皮，不过陆秀秀是换了张更黑的皮，在李家瑞身边白与黑越发对比明显。
高中生活比初中忙碌了许多，我和李家瑞都是住校，两个人一起去教室，一起去食堂，一起回寝室，双休日一起回家。除了不在一个班一个寝室，好像跟以前也没什么不一样，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
一个学期下来李家瑞成绩依旧数一数二，我也小有进步。寒假时有一次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面色很是不好来找我。他刚来找我时面色虽然很不好，但过了会看起来又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我也没问他发生了什么。
无外乎就是他伯母又变着法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冷嘲热讽，他又不是个会和长辈争吵的人，小时候我有幸见识过他伯母，一直对她心有余悸。我想逗他开心，快过年了基本每天天一黑广场就开始放烟火，于是我说兄弟咱俩去看烟火吧。
那天晚上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漫天绚烂的烟火，火树银花不夜天。他和我并肩一起看短暂而美丽的烟火，周围人群熙攘，他的脸在烟火缤纷的色彩下显出各种颜色，眼眸闪亮。然后他突然紧紧拽住我的手，低头一阵急促的咳嗽，咳的嘴里溢血来。
我整个人都傻了，呆了几秒后才反应过来，给他顺了气拉着他一定要带他去医院。他紧紧抓住我的手，飞快抹了下嘴角，眼神极其坚定拒绝了我。
我急得眼睛都是热的，几乎都要哭出来，他最后仿佛哀求一般，让我别告诉他奶奶，说他今天只是心中有点难过罢了。我从来没有见过李家瑞那样软弱的模样，他的脆弱和我的无能为力，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我沉默不语，给他买了杯热饮，两个人不发一言，远离了热闹，远离了喧嚣，回到各自家中。
临别时我还是忍不住又说：“我们去医院看一看吧，不告诉你奶奶，我存的钱做个检查还是可以的。”他摇摇头，安慰似的拍拍我的肩膀，说：“没事的，你别紧张，真的没事。”也许是他的眼神和语气太过笃定，使得我惴惴不安的心居然放下了些。
而后几个月，我一直小心翼翼观察他，和他一起走路也特别放慢脚步，他要是再发生什么事我肯定不管怎样都要带他去医院。但他看起来一直很正常，我才勉强相信他没事。在一个寻常的周末，我和他一块搭公交回家，然后他在我家和我一起做作业，我妈留他吃饭，他礼貌笑着拒绝了。因为班上有事我在周日傍晚提前去了学校，他在站台目送我离开，和我挥手道别，一起笑着说明天见。夕阳很美，少年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第二天他没有来学校，我打电话去他家里一直没人接听，心里顿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所以我去找了陈老师。陈老师恰巧上午请假没有来，这一个上午，我坐立难安。中午我没回寝室，一直在教室等下午上课。
终于等到陈老师来，我跟她说李家瑞今天上午没来学校，想请她打个电话给他的家长问问出了什么事。陈老师却说李家瑞的家长应该是换了手机号，上午有老师给她反应时她就拨了李家瑞家长的电话，一直是空号。
他一定出事了，我脑海中只有这句话。陈老师见我面色难看，还安慰我或许只是生病了，不记得老师号码所以没请假。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度过的，找老师请假老师不肯，门卫虎视眈眈尽忠职守不放过任何企图溜出校门的学生。陆秀秀一直安慰我，让我别瞎想，到后来终于冷静了下来，熬过了一天。第二天他还是没有来，我直接翻墙出了学校。不知道为什么，做这些事的时候整个人的脑子都是清明的。
一路直奔李家瑞家，敲门，是李伯母开的门，她一见我就说：“小羽啊，呦，你俩这是什么心有灵犀吗，李家瑞他死了啊。”一副嘿你看今天天气挺不错的口气，我嘻嘻一笑：“伯母你开什么玩笑，你没事少咒李家瑞。”
“用得着我咒他？你自己进来看看。”她身一侧，我一步一步踏入客厅，除了香炉插着香烛，和往常也没什么区别。我抬脚往李家瑞房间去，突然听到李奶奶在喊我，我见到躺在床上行将就木的李奶奶，瞬间就明白李家瑞是真的死了。
那一刻心里竟然是平静的，仿佛是因为预感成真，一点也不意外。李奶奶拉着我的手一直在哭，颠三倒四说着：“家瑞昨天就火葬了，突然心脏病发作，好好的人一下躺地上就没起来，送到医院就死了。真的是命苦啊，这么大个病愣是没人发现，以前说想去医院看看他伯母就没摆好脸色。我可怜的孙子……”
李伯母一直倚在门口，听到不过冷冷一笑：“先天性心脏病，我要是知道他有这毛病绝对不会养他，这赔钱货谁养得起。”李奶奶气得一阵喘气，她又说了句，“妈，你可好生休息，别刚走一个小的再倒一个老的，老李家可就赔大发了。”
我握着李奶奶枯瘦的手，听着世态炎凉，任由人性最自私腌脏的一面毫不掩饰展现在我面前，我却只能沉默。我不知道自己该用怎样的立场，以什么样的姿态，来批判这个世界和李伯母，还有我自己。
“你俩不是打小一块玩的吗，怎么他死了你不哭啊……”我看着她，就好像看一个长着血盆大口的小丑，她的嘴一张一合，我却无法听清。李奶奶一直在哭，我摸了摸她的手说想去李家瑞房间看看，然后径直去了李家瑞房间。
那个我很熟悉的房间，周围堆满了杂物，角落置放了一副小小的床，床边有一张破旧的书桌。我随手倒腾了一个盒子，把书桌上的几本书和他用过的笔装了进去，再把他床边的一顶帽子和衣柜里的几件衣服装了起来。
“伯母，你不会介意的吧，反正你到时候要烧。”我问李伯母。她在门口一脸无所谓说：“死人的东西，谁要留着。”“那你把李家瑞脖子上那根银项链还给我吧，那是我送给他的，晦气东西你留着做什么。”
李伯母脸色一僵，嘴里不知道骂了句什么，转身去拿了银项链丢给我。我接过放进口袋，问了李家瑞葬在哪，抱着盒子走到门口，说：“我恨你，也恨我自己，可是李家瑞不会恨你。”她冷冷看了我一眼，我也目光冷漠，抱着盒子回了家。我没带钥匙，就抱着盒子坐在门口等我妈下班。
好像醒着在做梦，那日夕阳下一别，就成了永远。我还没来得及见上他最后一面，他已迫不及待身成灰入土，就像一朵我留不住的落花。
直到我妈回来，她一喊我，我才惊醒过来，难过劲后知后觉涌上来，抱着她嚎啕大哭，告诉她李家瑞死了。我妈也陪着我抹眼泪，等我哭够了，她去做饭，隐约听到她在念叨“作孽”、“可怜”。
晚上睡觉的时候，看着摆在书桌上两顶一模一样的帽子，床头相框里两个人的合影，书柜上放着那本破旧的圣经，我眼睛一热硬是吸了口气把泪逼了回去。那根银项链挂着的是一个小小的十字架，是他过生日的时候我送给他的，我摸着十字架，突然发现上面被刻了两个字母。
QY。
秦羽。
我把项链戴在脖子上，蜷缩在床上无声泪流。童年时两小无猜日夜相随，少年时相互扶持相互慰藉，可时光轰然停止在十六岁，劈出一道无法逾越的生与死的罅隙，和一方永恒的黑暗。
先天性心脏病，如果我再坚持一点，早点带他去医院检查，会不会就是李家瑞的伯父伯母就算不愿意，也会让李家瑞得到治疗？可哪有那么多如果，我苍白无力的悔恨，自私冷漠的亲戚，命运残忍又把我耍得团团乱转。为什么一个那么好的人，却是命途多舛，年少早逝。
之后爸妈陪我去给李家瑞扫墓，墓碑冰冷，黑白遗照上他带着笑，他笑着笑着就哭了，我也哭了。
爸妈跟班主任说了事情缘由，回到学校班主任看着我手臂上的一圈白布，只是说好好学习，逝者已逝别太悲伤。我一进教室，陆秀秀看到我手臂上的白布，不敢置信捂着嘴，眼泪霎时落了下来。我不知道为什么，神色木然看着她，说不出话来。李家瑞突发心脏病死亡，我手臂上带着白布，学校一时流言纷飞，我听着却仿佛自己是事外人一般。
老师担心的我学习一落千丈没有发生，我反而更加认真学习。一次上英语课，老师讲一篇阅读理解，讲到基督教，他说上帝创造了万物，爱护他的子民。我突然就笑了起来，因为想到从前李家瑞跟我说的话——冷漠是上帝独享的罪。
可能李家瑞很早就明白，神这种虚无缥缈的信仰，无非是拿来慰藉孤苦的心，好叫人不怨天尤人，嫉世愤俗。
神佛皆不度我，我依旧愿自己成为像李家瑞一样的人，善良真诚，乐观开朗。
不畏将来，唯念过往。总有个身姿提拔却又消瘦的少年入梦来，脸色永远带着笑，淹没我的眼，平复我动乱的心。
高三那年新分班，我跟同学打了一架，因为他指着我手臂上的白布说：“秦羽，听说你一直给人戴孝，你是不是还要自诩未亡人啊，两个男人这样恶不恶心。”我二话不说跟他打了起来，打到陆秀秀和其他同学扯开了我们。
陆秀秀看了我一眼，转头毫不客气甩了那人一耳光，尖声道：“不要再让我听到你说出侮辱李家瑞的话。”她一贯温和，突然这样气急败坏严词厉色，被打的同学神色不愤却不敢再说话。
高三的班主任恰好的陈老师，我和陆秀秀只是被不轻不重说了几句，挑事的同学却挨了一顿训斥写了检讨。后来陆秀秀跟我说，其实她一直喜欢李家瑞，她初中只是胆小不敢说。我笑了笑说：“原来你也不能免俗。”
我报考的志愿是国内一所知名的医科大学，陆秀秀毫不犹豫跟我选择了同一所。我跟她说本来录取名额就少何必来跟我抢，她说你所希望的，也是我所希望的。
如今我在这所大学的校门口，身穿白褂，缓缓拆下手臂上的白布，收进口袋。
他在梦里老是问我：“你看什么呢。”我说：“你身上有光啊。”
有些人注定成为照亮别人生命的光，在魑魅横生的黑暗中，如灯塔，是温暖，是远方。
信仰是什么？是活着的李家瑞，是死去的李家瑞。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终无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