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杯看剑》槐花糖

11、章六 以观沧海（1）

　　鸣玉派的支援来得很快。众人赶回泉州青岐堂，只见房舍被烧毁半数有余，损失的丹药典籍更是惨重，好在门中弟子皆是医者，除却数名伤重不治的，其他多数人已能下地行走，彼此相见，倍感唏嘘。

　　俞舟随钟邈重回鸣玉派后便被奉为座上宾，鸣玉派也另外遣了人去追寻邱延沛踪迹，可最终还是晚了一步，任他们上了乾宗据点所在的华山。虽然知道迟了些，俞舟还是下定决心请钟邈传授自己青岐堂的武功心法，整日勤修不辍。

　　这次他又在花园里练武，面前摆了快木板，画出人形与穴道，拿了一袋松子以钟邈传授的巧劲掷出。远远听见背后有脚步声传来，俞舟蓦然回头，正看见莫歧一身青衣，腰悬长剑，自假山后缓步走出。

　　俞舟之前几次和莫歧同行，对方不是受伤就是中毒，又或者自己心思完全系在其他事情上。这一日天光明朗，将少年俊秀面庞映得纤毫毕现，俞舟怔怔瞧着他走来，忽然心中着恼：“凭什么这家伙生了这样一幅好皮囊？”

　　思及此，手里掂着的松子就激射而出，直击莫歧脑门。他似乎听见莫歧哼了一声，剑也未拔，伸掌便将松子抓在掌心，眉头也随之皱起：“你怎么也用这东西？”

　　“怎么，许你师姐拿它打你脑门，我就不能用了？”俞舟瞪着他，又是一颗松子击出，当然再度被莫歧截了下来。“你力道太弱。”莫歧说着，翻掌便将手中两粒松子掷出，只听得一声脆响，俞舟愕然回头，正瞧见自己方才用作练习的木板上两点凹陷，松子正嵌在里面。

　　“习武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你来就是为了笑话我的？”俞舟将那袋松子攥在掌心，咬牙道，“是，我早错过了练武的好时候，老头子从来不指望我能去救他，也没人指望我——可我就是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师父就这么被人劫走了，自己还被当做一个威胁的筹码，一条软肋！所以你行行好，闭嘴走开可以吗？”

　　他一股脑地说了许多，末了重重喘息，胸口不住起伏。莫歧还站在那里没动，俞舟捏一捏剩下的松子，想着如果他再敢说什么，自己就把这些松子全丢过去，不信他能都截下来。

　　莫歧却还是开口了，说得却是件不相干的事：“我师父在我九岁那年死了。”

　　“当年他在江湖上追缉乾宗之人，整个武林盟都赞他剑术无双。”莫歧的语气平静，可俞舟却总觉得，在他混若无事的表情下面，有什么东西正在颤动着，几乎要破体而出。“所以当他告诫我应当勤于练武，将来若他遭逢不测，便由我保护师姐师，我总是嘴上应着，待师父一走就又开始躲懒，不知道让师姐揍了多少回。”

　　俞舟忍不住嘟囔：“想不到你也有这种时候。”

　　莫歧只当没听见他的嘲讽，接着道：“结果那年新年前夕，师父就那么死了。我和师姐等他回家过年，等了许多天，结果只在除夕夜里等到了他的佩剑。那时候我才堪堪会使入门的临江剑法，若不是鸣玉派庇护，我们恐怕早成了刀下亡魂。”

　　“而你。”莫歧抬眼，直视向俞舟，“邱神医从来就只希望你传承他的医道，而你也做到了。不传授武功，大约也是有他的考量。邱神医不曾把你视为累赘，你也不是累赘。”

　　俞舟怔怔瞧着莫歧，几度想要开口又都咽了回去。他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却并不再是之前那种彻底的焦躁。半晌，他才抿了抿唇，小声说：“倒是头一回见你啰嗦了这么多话……”顿了顿，想起两人刚才的争执，又忍不住加重了语气：“而且这也不是你多说几句话就能揭过去的！”

　　“我只说习武并非朝夕可成，又不曾说为时已晚。”

　　莫歧说着，突然拔剑出鞘，向后退开数步：“若你真心要练，那么从今日起，每日三个时辰，不可有丝毫懈怠。”

　　他横剑在手，作防御之势。俞舟读出他话中含义，紧绷的表情终于一寸寸地舒展开来，扬眉一笑：“好！”

　　晚些时候莫歧才说起此番路上经历。他们生擒了押送青岐堂弟子的那两名领头人物，已送入鸣玉派大牢问询。明日一早，钟邈便会先带领门中弟子返回泉州，重建青岐堂。

　　“师叔早说着让我回门派去，却没想到途中生出这么多事。”俞舟瞥一眼漫天星斗，一边替两人斟酒一边随口问，“你又打算往哪里去？”

　　“华山。”

　　“什么？！”俞舟失声喊道，差点把手里的酒壶掷出去。见莫歧皱眉打了个噤声的手势，他才连忙压低了声音问：“你一个人去乾宗做什么！找死吗？”

　　“也并非只有此一条路可选。”

　　莫歧伸手将俞舟手中岌岌可危的酒壶夺过，放在一旁，又端起酒盏，抿了一口后才缓声回答。俞舟僵了半晌，才意识到对方竟然说了句玩笑话，简直哭笑不得：“难道那天的毒针里还有其他玄机？真该让师叔再给你把把脉……只身去乾宗，你当自己天下无敌吗？”

　　“探听消息而已。”莫歧本不欲多说，可看俞舟神情，说不定会因为觉得自己要去送死而将此事说出去，还是耐心解释，“乾宗防御必然不会固若金汤。如今邱神医已被带回华山，青岐堂又因遇袭分不出人手。我只身前往，即便无法将人救出，也可先行探知他被囚于何处，再作打算。何况我也需要知晓邱延沛到底在计划什么。”

　　“好吧……”他见莫歧态度坚决，也知此事并非是一时心血来潮。不过虽然莫歧着意说得轻描淡写，可俞舟还是能感受到此行凶险，半晌低声道：“那你诸事小心。”

　　“多谢。”

　　莫歧直视俞舟双眼，轻声道谢。俞舟最受不得他这样，视线相交了一瞬就挪开眼去：“这个你也要谢，累不累……”

　　莫歧不再答话，借着月光将剑抽出，横在膝上擦拭。俞舟又闷头喝了几口酒，扭头就看见剑刃如水，映出熠熠星光，又照亮莫歧线条锐利的下颌，忽然让他有些心跳加快。

　　他本能地站起身，差点将酒杯拂到地上去。听见声音，莫歧回过头来，还未开口就被俞舟慌忙截住了：“风吹得我有点儿头晕……我先回回回去了。”说完也不等莫歧答复，扭头就走，还被台阶绊了一下。

　　莫歧一头雾水地看着俞舟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拿起桌上的酒壶晃了晃，只道他不胜酒力，便也没深究下去。正欲还剑入鞘，忽然听见背后一个清朗男声道：“近日江湖有变，还是留在鸣玉派静待消息为上。”

　　“谁？！”

　　莫歧大惊，飞速转身，却见一人立在距自己十步之遥的树下，朝自己微微颔首。树影遮住了对方面容，他只能看出对方是个身量颀长的男子，文士打扮，手无寸铁，若旁人见了，恐怕只会以为是鸣玉派请来的账房先生。

　　可按此人话中所说，他恐怕早已在一旁隐匿许久，如此悄无声息，恍若鬼魅，在仲夏夜生生让莫歧惊出一身冷汗。似是看出了他的惊惶，那人上前一步，任由莫歧看清自己的脸孔：“深夜来访，还望莫少侠见谅。”

　　那人约莫五十岁上下，保养得宜，样貌儒雅，倒像是出自官宦人家。莫歧目光扫过对方空着的双手，心中警惕不曾减弱半分，只问：“阁下何人？为何藏身于此？”

　　“在下宋沾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