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所处》檐下

2、十年前（一）

　　“走到这里，你便在我的肚子里待不住了。那天是除夕，街上没人，雪很大。大过年的见血总不是好事，没有人愿意收留我，只有这里的姑娘们心好。她们把你接出来，帮你剪了脐带，多亏了她们，我们母女俩才活了下来。我想，这地方或许和你有缘，就留在了这里。”小时候，她问娘自己是怎么来的，娘如此回答。其实她是想问，自己的爹爹是谁，但终是没好开口。
　　幼年的记忆，是和重病的娘一起，在夷城的怡红院讨生活。哦，怡红院是个青楼。
　　娘叫慕容蔷，她是个没爹的孩子，随母姓，叫慕容映寒。娘做得一手好女红，绣在布上的花儿栩栩如生，能招来蝴蝶。一周一条帕子，以此换来后院的一小间屋子和一日三餐的腌菜馒头与稀粥。而她，自小生活在这里，懂事起就做了杂役，打水，劈柴，洗菜，刷碗，每日起早贪黑的做事，一个月五文钱。
　　娘从不愿接受别人的施舍，院子里的姐姐们心善，总会找她帮忙出门买些小东西，然后偷偷地塞给她两三文钱作为跑腿费，这便是她最开心的事。只是，在外面，她总会听到别人说：“青楼里没有一个好女人。”这话不对，她想，老鸨确实是个坏女人，可那些姐姐们并不坏，而且，娘也不是坏女人。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慕容映寒一天天长大，娘的病却是一天比一天重，她开始频繁地往医馆跑。凑合着，她觉得日子过得也还行。
　　就这样，她长到了七岁。娘的病越来越重，时不时还会昏倒，每一次都吓得她一身冷汗。城里的周郎中已经许久不曾来过了，上次娘昏倒时请他来瞧，他只问了一句话：“病入膏肓，吃的只是续命药，药不便宜，还治么？”
　　“治，如何不治！”慕容映寒咬着牙，答得倔强：“把我卖了也得给娘治病，您只管开方子。”周郎中摇了摇头，写了个方子，就走了，从此之后再没来过。那药确实不便宜，七文钱一副，比她的月俸还贵。幸好，这些年来，她还是有些积蓄的。

　　那天，和往常一样，慕容映寒提着药从医馆回来。已经二月了，天还是如此之寒，她抖着身子，脑子里琢磨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多年的积蓄已经花光，她再也找不出另外的七文钱了。只是，就算她想卖了自己，还不一定有人愿意要呢。能怎么办呢？先找老鸨谈谈吧，月俸，能涨一文是一文，哪怕再多干些活呢。
　　匆匆走着，一只麻雀相向飞来，飞得并不高，却飞进她的视线中。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她停住脚步。说时迟那时快，伸手，她抓住了那只麻雀。“也是你真倒霉，飞得高一些不行么？没办法，娘已经许久没有吃过肉了。”自言自语罢，她从地上捡了一块儿石头，朝麻雀的头拍去，又从一旁折了两片叶子，擦了血迹，小心放入怀中。撇着头笑着感慨：今天运气真好，可以开荤腥了，娘知道后也定会高兴吧。
　　却没想到，这一幕，正被不远处树下立着的滕景胤看到，吃惊愣住。
　　“主子，那姑娘没什么招式，看起来不像是习武之人。”说话的是清风，他的贴身护卫。刚才那麻雀飞得极快，一个小丫头，瘦的恨不得吹阵风都会摔倒，却能一下子将它抓住，绕是清风也看得一惊。
　　若真没有半点武功，定是天赋奇才，滕景胤想。真让他好奇啊，这小丫头究竟是何许人也。嘴角勾起一抹回味的笑，他抬步跟在了她的身后。
　　慕容映寒自是不知的，像往常一样，她回到后院就找了一口破锅开始煮药，满脑子想着的却是怀中的麻雀。嗯，一会儿得好好收拾一下，从厨房捡两个土豆，一根萝卜，煮成汤，今天吃肉，明天吃菜，后天再下了面条来吃。想着想着她就笑了，有些得意。自己这安排还不错。
　　墙角处，滕景胤看着那抹笑，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目光柔了下来，嘴角也向上弯了弯，那般自然，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清风已经许久没见过这样的滕景胤了。他的主子，今年也不过十四岁，脸上却早已看不透表情。心中想着，不免有些心疼。他是看着滕景胤长大的，自然知道，自己的主子也是青楼后院长大的孩子。
　　是不是还要找几根菜叶子？慕容映寒琢磨着，不妨，身上一痛。是院子里的龟公，一脚踹在她的背上，将她踹倒在一旁，嘴里骂到：“你个狗娘养。今儿院子里来了稀客，大家忙得腿都要断了，你个小婊|子却在这里偷懒，还笑得那样贱。真是，什么人怀什么种。你娘活该有病，到了青楼还要做良妇，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你爹，怕是有好几个吧，可是抢你抢不过来？”龟公说得颇为畅快，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
　　清风看了一眼主子。滕景胤敛起笑容，面色恢复如常，呼吸却滞了一滞。清风知道，他怒了。遂摸住剑柄，起身就要过去，却被滕景胤抬手拦住。他摇了摇头，示意他莫要多事。
　　“不许你这么说我娘！”慕容映寒从地上踉跄爬起，勉强站着。七岁的孩子，长期营养不良，瘦的皮包骨头，看起来那般弱不禁风，面对着龟公，却陡然生出一种莫名地气势。她紧蹙着眉头，一双大眼死死盯着龟公，眼中像有两把利剑射出，硬是逼得龟公向后退了两步。慕容映寒实在是气得很，说她可以，但她不许别人说她娘。这些年娘为她吃了多少苦，重病在床依旧坚持绣帕子，眼睛都快瞎了，别人不知，她却是知道的。冷哼一声，她嘲笑道：“呦，您还有空关心别人呢。整天待在女人堆里，心不痒痒得慌？本来就被人瞧不起，嘴又这么贱，再不积点儿德，怕是要断子绝孙了吧。”
　　确实，做了龟公，连子孙都会被瞧不起，哪有姑娘愿意嫁他？慕容映寒一语中的，正说在他的痛处。心中一恨，那龟公又是一脚，比刚才还要狠上十分，一下子将她踹飞到远处。正要离开，转眼却瞟到了一旁正在煮药的那口锅。
　　慕容映寒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心知不好。打她，骂她都没关系，但这药是她花七文钱买的，是娘救命的药。于是翻身，忍着剧痛爬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腿，祈求道：“我娘重病，这是她救命的药，求你，我求求你，放过我们。”
　　她哪是那龟公的对手，龟公伸手，将她一把抓住，提了起来，继续骂到：“活得这般不堪，那贱人的病，不治也罢！我说怎么少了一口锅，原来是被你这个小婊|子偷了。”说着，一脚把那口锅踢翻，然后一甩，将她重重摔在地上。
　　慕容映寒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断了，却没太在意，爬到龟公的身边，又一伸手，抱住他的腿，伏在地上，似要埋到土里，无限卑微地说：“爷，我错了。您骂我吧，您打我吧。只是求您，把这口锅给我。我清理好后就给厨房送去。”锅是翻了，可上面还粘着药渣。七文钱的药啊，怎么着也得留点儿什么，娘还等着这药呢，短时间让她去哪儿再找七文钱啊。这一次，她死死抱住，任龟公如何甩，如何拉都没把她拿开。
　　听她如此求他，龟公吃了一惊。这母女俩和院子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甚至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生活如此贫苦，却始终有一个气质在那儿。这种气质，他说不清，是院子的姑娘们没有也学不来的，感觉很高贵。特别是慕容蔷，几年前她的病还未这么重的时候他见过她两面，疾病早已将她折磨的没了人型，皮肤苍白，眼窝深陷，颧骨突高，嘴唇干裂，可还是能看出她的昔日风华，倾城之貌。重病在身，站都站不稳，被人扶着，却举止有礼行为有度，感觉，像是世家大族的小姐。
　　如此想着，便有些心软，可慕容映寒就像是贴在了他的身上一样，怎么都甩不掉，一来二去，龟公便恼了，拖着她走到房檐下，他刚看到那里有一个木棒。细了点儿，得用大力。他拿起木棒朝慕容映寒拍去。慕容映寒刚也看到那根木棒，知晓他的意思，却依旧不放手，只默默地做好了心理准备。她看着棒子被提起，咬牙准备受着，背上一暖，是有人扑到了她的身上。
　　回头，是娘。
　　慕容映寒松手，哭了起来。
　　那龟公见自己一棒打在了慕容蔷的身上，心中有些害怕。慕容蔷重病将死，怡红院中无人不知，慕容映寒这丫头性子犟，嘴巴利，脑袋瓜子聪明，怡红院中也是无人不晓。若她娘真死了，怕是会咬着自己不放，到时候指不定会讹自己多少钱呢，还是先走为妙。
　　慕容蔷看着自己的女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心疼地拍着她的背。默默叹息：她这一辈子，从未对不起任何人，却独独害惨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她自负聪明，自认潇洒，所选必有道理，所为绝不后悔，可是她越来越看不明白，是自己错了吗？那件事情终究是她做错了吗？
　　待慕容映寒缓过来后，她才说：“擦干泪，整好衣服，扶娘进屋。”语气威严有度，竟不像是将死之人。
　　慕容映寒心中一喜，娘已经几年没下过床了，今天非但出了房间，精神头也不错，想必是这些天吃药的成效，果然，七文钱的药就是好，一会儿她就去向前院的姐姐们借些钱来请周郎中再替娘瞧瞧。二月初二，龙抬头。今天，果真是个好日子啊。
　　想着，她也不顾身上的痛，从地上爬起来，仔细展平了衣角。娘常说，人虽贫不能贱，这般不得体，今天是自己过分了。之后又整了整发丝，才扶着娘起来，慢慢回屋了。
　　滕景胤从墙角走出，叹了口气，怕只是回光返照罢了。转身欲离开，又停住脚步，吩咐道：“清风，去查一查这母女俩。那个夫人非常之辈。”

作者有话说

　　看，灰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