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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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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秦淮夜,歌舞升平,胭脂柳巷,纸醉金迷。
并不起眼的画舫在湖中静静地荡着,一袭月白长裙的女子倚在阑干旁,手中的桃木梳轻轻地理着已经十分平整柔顺的长发。不施粉黛的面容,嘴角勾起的笑容,柳眉弯弯,一双丹凤眼含着水雾,神色迷离的看着天边的圆月,暖风将她散落在耳畔的青丝吹起,沐浴在冷白的月光中,竟似仙女下凡一般。
那人也是,一身如月一般冷白的长衫,折扇轻摇与你吟诗赏月吧。女子双眸中带着些许怀念与迷茫。
“姐姐……”朱唇轻启,垂了眼,继续喃喃道,“姐姐为何仍执着如此呢……”
当他初次见着她时,她也是这般倚在阑干上,抱弹着琵琶唱着歌。初只因是循着乐声与歌声而来,想见一见这位妙人的,待被小仆引了进舫时,看清了她的模样,竟静静地立着,看痴了去。直至一曲终了,她起身,抱着怀中的琵琶对他勾唇浅笑,他终是回过了神,折扇轻摇,笑道:“姑娘好琴艺,在下竟是痴了去。”
痴,于声,还是于人?
见他笑了,她也笑了,双颊微红。
世间真有这般标致的人物。
一见,钟情。
“在下略通琴艺,不知可否与姑娘共奏一曲?”
“姐姐真傻,当时怎就应了他一曲《天仙子》,若姐姐你推说不会,可还会有后来么……”似是想起了什么,眸色黯了黯,“怎的可以,伶人还能有拒绝的权利?”说罢,低低的笑了起来,带着些许沙哑与自嘲。
“鸢儿。”男子起身,对面抚琴的女子抬起头,目光中带着询问。两人已交往数月有余,早已互道了名姓。男子迟疑了一会儿,方才继续道:“鸢儿是清倌罢?”
青鸢听罢,心中酸涩,但也知道面前之人身家富贵,若自己是红倌,定是不能相守的,哪怕是已许了终生。苦涩的点点头,青鸢清楚,若不是自己画了丑妆,怕是早成了红倌了。
那人笑,抬手描了青鸢的眉,将唇印在她的额,低声笑道,声音低沉带着惑人的魔力,“等我。”
翌日清晨,她从楼中房内推了窗向外看去,烟花巷柳之地,大白天里总归是冷冷清清人人藐视的,更有自命高洁者绕道而行,仿佛靠近那条街都脏了自己的脚。可就是这么一条街,那人一身出尘高洁的白衣,就这么走向这楼子,也不怕……
“诶哟这位公子,小楼还没到迎客时间呐,姑娘们可都还——”
尖细的嗓音被低沉好听的男声所打断,两人又谈了些什么,半晌,青鸢的房门被敲开,老妈妈将一张纸契交给青鸢,笑道:“姑娘快些收拾,白公子已经替您赎了,现下在楼里候着呢!姑娘莫让白公子等久了。”
青鸢接过自己的身契,对老妈妈道了谢,默默地转身稍作收拾。呵,她当然看得到,满脸谄媚的笑容,双眼中的不屑与鄙夷。
“对吧姐姐,我们便是这般低贱。”女子姣好的面容略略扭曲,手中的桃木梳“啪”的一声掉落在地,另一只搭在阑干上的手慢慢用力。
“为何要给了希望,再残忍的去击碎?还碎得如此彻底……”声音幽幽冷冷,不明情绪。
“恭喜公子,夫人这脉象是喜脉!”
青鸢脸色微红,微抿着唇,羞涩又幸福地看着身旁的男人,男人把她搂入怀中,轻吻这她的发顶,眸中满是笑意。
数月前,两人来到这偏远的小镇买了房子住下,男人便在镇上教书,青鸢则教姑娘们弹琴刺绣。
“姐姐,姐姐……”女子喃喃着,双手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精致的发髻,将上面素雅的饰品尽数扯下,连带着一支银簪。柔顺的三千青丝披散下来,女子愣了一会儿,缓缓跪倒在地,慢慢地拾起泛着冷白月光的银簪,神色迷离,唇角微微勾起,似忆起了什么幸福的过往。“真幸福呢,姐姐。”又喃,“对呢,那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素手轻抚银簪,女子偏了偏头,竟哧哧笑了起来:“呵呵~姐姐真傻,那人赎你之时只一脸歉意地说不能与你拜堂,入镇之时也只与街坊们道你二人是远走他乡的夫妇。呵呵呵,这于我们也是不能奢望的,以那人的门第,又怎能允你风风光光的入了门为他正妻?姐姐真傻,竟也不说什么。呵,到头来,竟是名不正、言不顺……”静了静,才又道,“就是连个简陋的,虚幻不实的婚礼也没有……竟也不肯,给姐姐一个念想,一个念想,哪怕不入官府不迁户籍,哪怕你只当是家家酒……姐姐她,都会很高兴的吧……”
垂下头去,额前的刘海垂下遮住了一双不明情绪的星眸,良久后,女子轻喃:“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姐姐…?”
青衫人儿被粗鲁地推倒在地,万分痛苦地捂着自己已经隆起的小腹,不可置信地看向将她推倒的男人。男人平静地看着她,神色中满是厌恶。
“为,为什么……”青鸢呆呆地看着数日前还是甜言蜜语的温柔男子。
“为什么?”男子轻哼一声,“自然是倦了厌了。”似没看到女子痛苦、震惊的目光,男子轻蔑一笑,“不过是烟花风尘之地出来的人,你能有多金贵?不过是卖笑讨好的伶人,如此低贱之辈,有什么资格作出如此表情!”
青鸢只觉耳畔“轰”的一声,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眼前种种渐渐模糊,绝望的情绪覆上了温婉的面容。
不过是烟花风尘之地出来的人……
不过是卖笑讨好的伶人……
如此低贱之辈……
曾经如此对他自嘲的话,竟如此从他口中复述了出来……
男人漠然的从她身旁走过,她无意识地喃道:“孩子……”
“孩子……”男人好听的嗓音低低的重复了一遍,不过一息,冷笑道,“呵,下贱伶人诞下的野种,怎会是我白绫的子嗣!”说罢,甩袖而去。
青鸢似失了全身力气搬,瘫坐在地上。
下贱伶人诞下的野种……
【鸢儿生得如此貌美,相公我生得如此俊朗,我们的小公子将来定会相貌不凡。等他长大了,再给他讨一个如鸢儿般貌若天仙的媳妇……】
“哈,哈哈哈……”青鸢断断续续地笑着,嗓音低沉沙哑,两行清泪划过脸颊。
“我不过只是卑微低贱的伶人罢了,有什么资格奢求他的爱?本不该有爱恨,这般奋不顾身的付了感情被他抛弃又能怨谁……”感到泪过两颊的清凉,青鸢忙抬手拭去脸上的泪,“啊呀怎地能哭了呢,有什么好哭的,啊哈,哈哈……”泪却愈流愈多,沙哑的笑声终是变为悲痛欲绝的哭声,掩面而泣,“我有什么资格哭呢……”
那夜,小宅化为一片火海。
五年之后,一袭白衣的女子静静地伫在被大火肆虐过的小宅废墟前。女子姣好的面容带着病态的苍白,三千青丝只凭一条素白发带束着,随风荡着,单薄瘦弱的人儿似下一秒就要被风吹走一般。
“青鸢儿?”女子听到一个疑问的声音,转过身去疑惑的看着问话的妇人,那妇人又道,“青鸢儿你回来了啊,你家相公哪儿去了?”
“青鸢?”女子呆呆的偏了偏脑袋,神色茫然。许久才道:“婶婶说的可是姐姐?”
妇人恍然道:“原来你是她妹妹!你们姐妹俩长得就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诶,你姐姐去哪儿了?”
“姐姐…?姐姐她去了。”女子一双星眸中尽是疑惑与茫然。
“啊!”妇人一脸歉意,“那孩子呢?”
“孩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女子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失了血色,双眸流露着惊惶与痛苦。
【野种。】
女子的瞳孔瞬间放大,身体微微颤抖。“孩子…?”她喃喃的重复了一遍,“夭了,夭了。才不过一天……”
妇人也叹息一声,“多好的姑娘,真是可怜。”同情、安慰的看了女子一眼,转身叹息着走了。
女子仍是静静地伫着,妇人叹息之声从不远的前方传来,“唉,可惜了,青鸢儿多好的一个姑娘,真是可怜。那白公子定也……”
白公子。女子眸色一沉,双眸流露着莫名的情绪,面容略略扭曲,唇角微翘,面色诡异。
“有什么值得可怜的呢?”女子轻喃,“有什么值得同情的呢……我们这等低贱之辈……”
“有什么值得可怜的,我们这等低贱之辈!”女子星眸中尽是狂乱,双手将银簪捧起,痴迷的看着,“姐姐,姐姐,这是他赠与你的定情信物呢,亲手为你簪上的定情之物呢。看啊,多么漂亮。”
女子低低的笑着,眸中闪过异色,姣好的面容扭曲狰狞,眸中尽是异样的兴奋与狂乱,唇角翘起,“姐姐,姐姐,我们回家吧!娘亲一定为我们绣好了红裙呢,大伯家的堂哥哥要来呢!”
“姐姐…?”女子的双手反持着银簪,银色的簪子在月光中泛着惨白的冷光。
“姐姐……娘亲说,我们的名字叫白莺呢~”女子痴痴的笑着,“跟白家的状元郎,公主驸马一个姓氏呢。是吧,姐姐。”
“公主驸马,据说那位公主殿下对白绫公子可是一见钟情呢。哈哈,姐姐。如那人所说,我们这卑微低贱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呢……”
女子依旧笑着,笑得很美,手上却猛地用力,将银簪的尖端狠狠地刺进自己的胸膛。
滴答。
血自唇角划过,滴在木质的地板上。心口扎着的银簪上血珠慢慢滴落,胸前的月白色衣料被浸成暗红。
“真美……”女子笑了,笑得格外开心。视线模糊间,她看到了慌乱的闯入者,虚弱地开口继续道:“真好,不用再爱下去了……”
意识逐渐模糊,意识也在逐渐抽离,恍惚间,她感觉到,有人轻柔的抱起了她,手轻轻地颤抖。
她感觉到肩上一片湿润,耳边响起了聒噪的声音。她突然很想笑,白绫,这是来看我笑话的么?
青鸢的手无力地垂下,嘴角仍带着解脱的笑。
真好,白绫,青鸢终于可以不用再爱你了。
白霖踏上画舫的时候,看到的是自己的兄长抱着一个染血的女子失魂落魄地倚在墙上。
“这是……”白霖身后走来一个衣着华贵的貌美女子,疑惑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白霖轻轻的摇了摇头,开口道:“兄长。”
白绫双眸呆滞的看着前方,“我为何要执着于世人的眼光呢?清倌又怎么样,伶人又怎么样?就算她是莺儿那又怎么样?世间相貌相似的人不知凡凡,且又过了那么多年,只要我不说又有谁知道?”
白霖心下一惊,道:“兄长,你怀中之人可是父亲的胞弟,叔叔家那年幼时便走丢了的堂妹妹,白莺?”
白绫无力地点点头,不敢看弟弟的眼睛。
他叔叔家出事的时候,娘亲正带着他出门去。一直听着娘亲说叔叔家那比他小四岁的堂妹妹,那日好容易娘亲允了他同去看妹妹,不曾想刚进了门便听到妹妹走失了。报了官却十几年也没音信,叔娘没几年便染了恶疾去了。
后曾听娘亲提起,自己的堂妹妹右耳根处有一颗痣,胸口也有一颗略大的黑痣,腰后有一淡青色的月牙形胎记。当时他并不如何在意,毕竟男女授受不亲,那胎记又是在女子私密处。当他在一次尽欢之后在青鸢腰后看到那月牙形胎记时,他颤抖地区抚她的耳背,竟是三个胎记都有。他眸中满是悲哀、痛苦与恐惧,颤抖地、小心翼翼地将她拥入怀中,将下巴抵在她的肩,轻轻的、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开口道:“鸢儿幼时,可有乳名?”
可千万别是“满满”……
“满满。”她点头,笑道:“可是觉得怪异?幼时的记忆早就模糊了,只记得两位堂兄长的乳名特别有趣的,一个好像叫软软,另一位好像叫蛋儿……”
后头她讲了些什么,他都无法听进去了,只是下意识地应和,心中一阵霹雳,那是自己和弟弟的乳名……
他痛苦纠结了几日,终是决定离开她。恨我吧,对不起。他强迫自己狠下心将她推倒在地强忍着对她道出最恶毒伤人的话语,每一字他都心痛如刀绞。听到她提起腹中的孩子,他离去的脚步一顿,可却念着那孩子虽是无辜,却是世俗伦理所不容的存在,抿着唇,否认了那孩子的存在,逃也似的离开了。直到夜半小宅失火时,看着远处的火光,他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失力搬地倚在墙上,任凭泪水湿了衣襟。
他失魂落魄的回了家,却只看到了他的弟弟白霖。看着披麻戴孝的弟弟和双亲的灵牌,心中痛苦、悲哀、悔恨与茫然交织在一起,就这么魂不守舍的在灵堂跪了三天三夜,最后昏倒在地上。
守孝期满后,他便离了家四处游历。直到中了状元成了公主驸马的弟弟携公主邀他同去金陵时,他才再次到了这两人相识相爱之地。
青鸢只知他名为“白绫”,却不知“绫”为哪个字。“绫”与“霖”又读音相近,若是见了榜,不知会……白绫痛苦地捂着眼,就让她恨我吧,就这样吧……
到了戌时,白绫愈发的烦躁,披了外衣便出了门去,竟不知不觉走到了秦淮河畔他们初遇的地方,竟看到她的画舫停在不远处。不知为何,他加快了脚步向前跑去。她恨也好,怨也好,打也好,骂也好,他只想见她一面,一面也好。
却不曾想,自己慌乱闯入之后看到的,是她胸口扎着的银簪和染血的笑颜。脑海中有什么轰然炸开,听到她喃出的最后一句话,他再也忍不住上前将她轻柔的抱起,小心翼翼地取出了她心口的银簪,将头埋在她的肩头,失声恸哭。
怀中曼妙的躯体慢慢变冷,白绫的心已经凉透了。那个对自己与他的关系一无所知,温和体贴的人已经不在了,她已经失去了呼吸,就那样静静的躺在自己怀里,如睡着的孩子般,嘴角带着笑意。
他突然感觉不到心痛了,只觉生命中好似有某些地方被落空,灵魂被抽取掉一半,再活不全。他突然很想笑,又很想哭。自己到底在执着什么?只要自己不说,有谁会知道他们实为堂兄妹?从头到尾,只有自己知道,为何要为了那劳什子伦理和世俗的眼光伤了那个深爱着的无辜的女子呢?竟会因了一时的震惊与恐惧伤了她……
“就算是堂兄妹,那又如何?”公主倚在自家驸马身上,抱胸忿忿不道。
“兄长,莺儿虽是堂妹,可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你一人而已,就是怕爹娘他们发现,那在外头奔忙,托人捎封家书与爹娘就说在外打拼待事业有成就好。”白霖自然的搂住了妻子的腰。
白绫微怔,看着两个赞同自己的人,暗叹:也无怪这两人能如此。“呵呵,已经太晚了,斯人已逝……”摇头,苦涩一笑,“霖儿,为兄是个混蛋,白家今后就交给你了。我…呵,不用管我了,让我带鸢儿走吧。”
白霖看了他好一会儿,郑重的点头。
三个月后,一袭白衣的俊美公子在一株桃树下缓缓合上了双眼,手中拿着一支染了血迹的银簪,唇角带着虚弱、释然的笑。
若有来生,愿重执卿手伴终生。
若有来生,吾定不负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