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散尽》叶梵

33、取舍（下）

　　与冬日不同，此时浮碧亭前的水面上，竟全是接天连叶的碧荷。含苞待放的荷花迎风招展，有风吹过，宛若临波仙子。诺敏不由被眼前的美景惊住了，这才明白这浮碧亭的真正含义。
　　临风而立，身边依旧是冬日午后的那个男子，只是彼时远山近水灰暗似乎全被眼前的缤纷色彩代替，心境已然不同。
　　“太子爷在想什么？”诺敏侧目望着今日格外沉默的太子，只觉得他似乎心事重重。
　　“在想你……”太子轻声笑道，引来诺敏的微微蹙眉，他知道她不喜欢这种玩笑，便敛了笑意，缓缓道，“在想你……刚才跟皇阿奶说的那番话。”
　　诺敏心中一动，笑道：“诺敏刚才的话，有什么不妥？”
　　“只是没想到，你竟如此好口才。”太子望着她，眼中有一抹思量，虽然当日在御花园遇到皇上时，诺敏也言笑款款，妙语如珠，但多少也是有过算计与准备的，只能算是急智。
　　可今日当着太后的那一番话，却是字字珠玑，难怪连太后都有丝动容，“连皇阿奶都夸了你，还亲自扶你起来，你这番心思，总算没白费……”
　　“心思？”诺敏怔了怔，听他话里隐隐的一丝嘲讽，不由冷笑道，“诺敏心思，太子爷也能看出来了？”
　　太子淡淡笑道：“你那句‘他不是诺敏一个人的玛法，还是喀尔喀土谢图部的汗王’不是说给我听的么？皇阿玛不仅是我的阿玛，他还是天下人的皇帝。”太子望着诺敏缓缓地道，“先君臣，后父子，所以我不该怨他，恨他，对么？”
　　他虽笑得淡然，但眼神中的嘲讽之色却让诺敏心中一痛——那句话，的确意有所指，想不到他竟听了出来，虽然他误解了她的意思！
　　“天家无情……朝堂的争斗，你……还是少管。”见诺敏眼底的伤痛，太子终是叹了口气，缓了语气。
　　天家无情——原来他早就知道了天家无情！这才是她那句话想表达的意思。既然知道天家无情，又何必那般任性地去挑战皇权的威严极限，去触碰康熙最后的底线？那么，最终伤得最重的，会是谁？
　　她无声叹息，也许明知道历史不可违，可她还是忍不住想要尝试，只是不想让他有那么凄惨的结局。
　　“好了，别想那么多了，难得见上一回，别谈什么江山社稷、前程责任，好不好？”太子低头为她拢了拢风吹乱的散发，眼里全是脉脉温情。
　　被他柔柔的目光看得心里暖暖的，然而心底的酸涩无时不在的提醒着她，刺痛着她！她忽然有些憎恨自己竟然知道这段历史，如果她只是这个时空的寻常女子，该多好！
　　正胡乱想着，却发现太子忽然握住她的手。怔了一下，她挣开：“太子爷……”
　　“是想让我自重么？”太子笑着接口，眼里全是戏谑，“每回你都是这个词儿，换点新鲜的。”
　　“这儿人来人往，你……”微嗔地看了他一眼，脸竟红了。然而此时才意识到，她的手心里有种清凉温润的感觉，似是多了一物。
　　缓缓摊开手，竟是一块用细细金链子穿着的玉坠。那玉坠约有拇指大小，晶莹通透，比羊脂多了几分清亮，比翡翠又多了几分柔腻。上面似乎隐隐有几道花纹，是她不认得的满文。
　　诺敏怔了怔：“这是什么？”
　　“哪那么多问题，收好了。”太子淡淡笑道，虽然是用命令的口气，但眼神中却隐隐有着丝别样心绪。
　　诺敏含笑不语，只是盯着他的双眼，见过他的冷戾无情，见过他的淡漠清狂，见过他的温情柔暖，唯独没见过他这般竟含了一丝紧张与不安的表情。
　　有点恼羞成怒，太子一把抢了诺敏手中的玉坠，不由分说地帮她戴了上去。
　　这过于暧昧的距离让诺敏瞬间红了脸，忙向后退了一步，却换来太子低沉的笑声。
　　伸出一只手握住玉坠，诺敏微红了脸，却固执地追问：“这上面是什么字？”
　　敛了笑声，他异样认真的望着她：“金玉满堂。”
　　“金玉满堂？”诺敏怔了一下，好俗的四个字，竟破坏了玉坠原本的高洁雅致。想出声嘲讽于他，却见他眼底渐渐浮现的神色，突然心猛地失跳了几下，沉思地喃喃道，“金……玉……满……堂……”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这是你在我寿辰时的寄语，须臾不敢忘记。”他淡淡地道，“可我就不信，我真的……不能守！”
　　语气虽淡，内容却有着不容致疑的坚定。此时的太子，是陌生的——那眼中的光采锋芒毕现，竟让诺敏有一瞬间的恍惚。他，是史书上所载的那个荒淫无德、乖戾好色的太子么？那般不堪的人，会有这样晶亮清澈的目光么？
　　那么，这份势在必得的坚定，是对这无限江山，还是对她？她忽然不敢想下去……
　　“干嘛这么看着我？吓到你了？”太子见她面色有些苍白，不由温言而笑，面色已如初见时淡然平静，仿佛刚刚的意志风发只是诺敏的错觉。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人的面具之功，已到达炉火纯青的地步。
　　“那么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不知不觉，她竟将心里的话轻吐而出。换来太子的一怔，沉吟了半晌，他一把拉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缓缓地道：“只有这时候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手掌下，是他温暖的胸膛，胸膛下，是他强壮有力的心跳——扑通、扑通、扑通……一下一下，竟与她的心跳出奇的合拍，已分不清哪一下是他的，哪一下是她的！
　　他们离得极近，彼此的心跳和谐默契，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不存在，仿佛他们这般默默相对，早已千年万载……
　　太子的随从早被打发先一步回宫，亭子外面只有常福一人守在那里。这个深谙宫中之道的忠心太监总管一直目不斜视地扮演石柱的角色，此时却忽然轻声咳了一声。
　　而这声音虽小，听在诺敏耳边却仿佛晴空霹雳，让她猛然惊觉了她与太子之间太过暧昧的姿态，吓得忙退了两步，一颗心突然跳得又急又乱。
　　太子难得见她如此慌乱的神色，竟忍不住呵呵地笑了起来。然而他的笑容还未来得及展开，望向远处的目光便闪过一丝思量——笑容还依旧留在唇边，但仿佛却冷了几分。
　　顺着太子的目光，诺敏回头，看到几个婀娜的身影，但离得太远，看不清楚。尽管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又退了两步。
　　太子摇摇头，眼神中闪过一丝无奈，轻声叹息：“你再等等，过段日子我便去求皇阿玛讨了你。”
　　这句话没头没尾，让诺敏忍不住一怔。然而还未来得及细细思量其中含义，却见亭子外面的常福快步上前几步，迎向为首的那个宫装女子，俯身行礼：“太子妃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