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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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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九,叶护一干人到达灵州的武川城,此处离突厥境内只有一日之遥了。叶护不愿再多生事端,便不曾入城,百余人驻扎在城外十里的山头上。
当夜月华如水,淡雾薄纱一般轻灵空渺地洒落山中。突厥帐篷中都熄灭灯火,寂然无声。多日赶路已是人困马乏,一时全部歇下。
漆黑帐中只留乐无异一人。他白天花了许多时间,偷偷用酒杯碎片割断大半麻绳,只留一道绳索虚虚连着。如今帐中无人,四下漆黑,正是脱逃时机。乐无异正要挣脱绳子,忽然听见山头对面远远传来进攻的号角声,一时四周帐中纷纷燃起灯火,人影攒动。
叶护穿衣披甲,匆匆出帐。一名亲兵飞马而至,单膝跪在他身前,以突厥话回报道是汉军来袭。
叶护看了一眼关押乐无异的帐篷,隐隐感觉不妥,道:“留两个人看好那小子,别让他逃了。其他人跟我上马!”
乐无异听不懂突厥话,但这时帐外全是人,一时脱身不得,心里暗暗叫苦。又有人掀帘而入,他只得赶紧低头装睡。突厥人行动极为神速,转眼间一干人等都上马,随叶护向号角声处驰去。
这时乐无异帐中的看守左右逡巡,忽然发现乐无异身边有一滩血迹。原来他双手被反绑,只能以两指拈着酒杯碎片割绳子,大半割在自己手上,鲜血顺着手腕流下,染红了一块地面。
乐无异听见那人脚步声向自己走来,心里发急,却装作还在睡着人事不知的样子,待那看守走近的时候,他忽然挣脱了绳子,一跃而起,将那突厥人按在地上,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然而乐无异本就不是身强体壮的突厥人的对手,何况他多日来挨饿受渴,更是力竭。那人被他制住,多半是因为出乎意料,此时屈膝狠狠一撞乐无异腹部,便顶得他头晕眼花,双手也不自觉松了开来。
突厥人将乐无异掀了下去,他们向来自负武艺高强,嘲笑汉人手无缚鸡之力,今日竟被一个汉人小子压在地上,不由怒火攻心,往躺在地上的乐无异心口一脚踹了下去。这一脚踹得他胸腔剧痛,登时一口血全咳在沙地之上。
那突厥人还不解气,双手紧紧卡住他的脖子,竟是要将他活活掐死。乐无异两手抓挠着他的手,无奈就如蚍蜉撼树一般,动弹不得分毫。窒息感如潮水般盖过头脸,似有白雾铺天盖地涌来,乐无异睁大的眼渐渐失了焦距,在那白雾中看见夏夷则的脸——
忽然一泼热血浇在乐无异脸上,突厥人卡着他脖子的手一松。一把剑从他后脑插入,又从他嘴里穿出来,钉在乐无异身侧地上。
乐无异将那人推开,连连咳嗽起来,又被那腥咸的血味呛得恶心欲死。他抬起眼时惊讶地发现,方才见着的夏夷则并不是幻觉。一时竟微微发起抖来,不由伸出手去,“夷则……是你吗?”
然而那人并没有应答。乐无异目光移到他左耳耳垂下,那儿有个极隐蔽的纹章——正是他所制造的、与夏夷则一般模样的偃甲人。然而谁也无法解释,早已耗尽灵力的偃甲是如何突然运作起来,救了主人一命的。
乐无异起身,心口仍然剧烈作痛,仿佛要炸开一般。他忍不住一手捂着胸口,尽管这样并无用处。
他含着渺茫的一丝希望问偃甲人:“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依然悄无声息。乐无异叹了口气,道:“对不起,我不能带你走,但我也不想看你落在他们手里。”
他沾着血迹的手在偃甲人身上画下一道灵符,“如果你有意识,就自己逃跑。逃不掉的话……这个可以帮你解脱。”
乐无异轻轻将帐帘撩起一条缝,确认周外无人后,才闪身出去。然而才踏出一步,脚下便传来一阵剧痛,令他几乎摔倒。帐前草地上撒了许多铁钉,显然是叶护防他逃跑的小伎俩。乐无异恨得直咬牙,但也只能一瘸一拐地爬起来,向山中小道逃去。叶护的骑兵不知几时会回来,靠两条腿显然跑不过他们,争的不过是个时间而已。
山间黑夜寂静无比,唯有冷风啸然。淡淡月光下,枯枝荆棘犹如鬼爪,不知在乐无异身上划了多少道口子。他没命地奔逃了两里多路,一天水米未进,喉间已是火辣辣地烧灼着,被血腥气一激更是头晕目眩,一失足便从山坡上滚了下去,摔得灰头土脸。
乐无异躺在坡底,半晌挣不起来,轻轻叹了口气。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渴望有人搭救他一把。如果是夏夷则来,那就更好了。他摸摸空瘪的肚子,想起以前在皇宫时给夏夷则烤的乳鸽,不知不觉轻轻一笑,腹中却饿得更疼了。
这痛楚也让他清晰认识到,夏夷则不会来,谁也不会来,他得靠自己的力量逃出这里。只要与汉军会合,就算逃出生天了。
乐无异艰难地支起身子,见随风摇曳野草上露珠已凝结成冰,摘了一把慢慢咀嚼起来。草叶坚韧难嚼,清香中带着苦涩,他却吃得很香。
忽然叶护扎营处远远传来爆炸声响。乐无异知道是他的偃甲人自爆了,不由向来时路望了一眼,却见坡顶上火把聚集,人沸马嘶,显然是叶护带人来追他了。乐无异心里暗叫不好,强行提起口气,一步步往黑暗中挪去。
黑暗的深山中,似乎只有山巅明月陪伴着逃亡者。他有心先逃脱追捕,专门往山深处夜色浓重走,行了一段路后竟迷失方向。
忽然一支火箭擦过乐无异脸庞,落到一旁枯萎灌木丛中,熊熊燃烧起来。山间的寂静瞬间被踏破,乐无异回身望去,见三四名骑兵竟与他不期而遇。乐无异不由微微苦笑,不知该说自己幸或不幸的好,迷路都能跟敌人迷到一块儿,但好在叶护并不在其中,看来是分兵搜捕他去了。
几名骑兵追上,见他站在路中间既不逃跑,也不惊惶,竟犹豫起来,勒住了马与他对峙。为首一人以汉话喊道:“小子,汉军的诡计已被我们识破了。可汗说了,跟我们回去,你仍旧是他的座上宾!”
乐无异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愣了片刻,下意识道:“我叫沙钵略,是可汗手下亲卫队队长!”
乐无异点点头道:“好,我叫乐无异。”
他从地上捡起根两尺来长的枯枝,敲敲地面似乎在试它的牢靠程度,随后以枯枝在身前划了个剑招。
沙钵略见他此举显然是要决斗之意。但乐无异衣衫破烂,面色苍白,唇角还带着风干的血痕,甚至整个人都摇摇欲坠,这副样子让沙钵略觉得打他都拉不下脸来。
乐无异淡淡道:“动手吧。”
沙钵略示意其余人勿动,下了马,抽出马刀让乐无异看清雪亮的刀刃。他沉声道:“只要你跟我们回去,我沙钵略以草原儿女的名义发誓,绝不伤你一根头发!”
乐无异叹息着笑道:“你怎么还不明白。今天你们能带回去的,只可能是我的尸体。”
一点红光忽然在他眉间沁出,如朱砂般化开,继而周身都散出淡淡的血雾来。沙钵略不知他使了什么妖法,大惊之时,乐无异却以手中枯枝为剑,一招向他腰间削来。
从前闻人羽怕他在战场上有不测,偷偷将天罡禁术教给了他,只让他不到生死关头万万不能使用,如今终于派上了用场。禁术发动当时,体内的伤痛便被压制下去,一股霸道的力量涌进四肢百骸,让他堪堪挡住了沙钵略劈山裂石的一击。
但禁术伤人先伤己,乐无异一边与沙钵略缠斗,一边感觉体内气力正迅速流失。他知道如果不速战速决,就算突厥不杀他,他也会力竭而亡。忽然他脚下一个不稳,沙钵略瞅准破绽,一刀劈下。
乐无异仗着身体轻盈,一闪到他侧面,要去点他腰间大穴。然而他贴近前来,正是沙钵略所想要的。突厥人时常在草原上摔跤,练出一手搏斗技巧。沙钵略弃了刀,一双大手闪电般向乐无异咽喉袭去,正是摔跤中常用的锁喉技法。此招伤害极大,伤者一般是咽喉断折,窒息而死。
此时乐无异已来不及抽身,眼看就要命丧黄泉,他忽然闭上了眼,似乎已决心赴死。沙钵略看他这样不禁犹豫了一下,动作也稍微滞顿。毕竟一个死人对叶护来说没有任何用处。然而他这一犹豫之间,乐无异忽然睁开了眼,俯身躲过了他的一击,手中枯枝往他脚踝扫去。
显然他这一招下了狠手,如果他手中是一柄剑,哪怕是一柄钝剑,沙钵略都必然要断一只脚。本来他是打算制住沙钵略,以他的性命逼迫剩余的突厥人退走。可惜乐无异也忘了,他手里只是一截干枯的树枝。
枯枝打中沙钵略腿上经脉,竟然应声折断,也疼得沙钵略晃了一晃,随后便怒火冲天地一掌朝他劈了下来。
乐无异看着凌厉的掌风向他压来,并没有像刚才那样闭上眼逃避。他决定就算死在敌人手下,也要保留一点气节。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夏夷则的模样来,乐无异竟然微微笑了。他想起自己以前本来是没有这么多讲究的,大概跟那人在一起久了,多少沾染了一点宁折不屈的习惯。
他默默在心里道,夷则,其实我——
忽然沙钵略痛得大叫起来,他的手掌被一柄秋水似的光剑斩断了,刹那鲜血狂喷。那光剑斩断他的手掌之后,就像浮尘光影一样烟消云散。正是夏夷则凝气成剑的独门绝技——流光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