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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近城刘三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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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生十六岁时,第一次跟着师父去给三爷拜寿。
在近城,没有人不知道刘家,更没有人不认识三爷。自邓先生画了经济特区,实行了改革开放,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近城有了第一个“万元户”之后,刘家就在近城混的风生水起,堪当近城“第一户”,刘家祖上就是近城土著,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因战乱不得不远渡南洋,但一直心系祖国。直到七十年代末国内经济形势政策制度稳定之后,刘家毅然成为了第一批归国华侨。那时国家对归国华侨是十分优待的,刘家回迁的第二年,上面就将当年充公的刘家祖宅还给了刘家。三爷身为刘家的当家人,自然是有手段有魄力,还有钱……建设近城不遗余力,短短五六年的时间就奠定了近城作为中部的交通枢纽、贸易之都的地位。
能和三爷攀上关系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但春生觉得和这样的大人物搭上关系不一定是好事。
三爷守旧喜欢中式的玩意,所以今天这个日子,选的是西兰轩,包了整个店,据说主桌上的物件都是老玩意,严春生隐约听到人说老酸枝,龟裂瓷什么什么的。这些他都不懂,他唯一知道的是这次三爷穿的鞋子,是师父亲自鞣制的小鹿皮,做的是仿古的方头鞋。
师父能来参加三爷寿宴,春生并不惊奇,大师兄曾说过早些年师父一家跟着刘家一起去了南洋,后来学了手艺,专门给刘家做鞋子。刘家要回国,师父就收拾了东西跟着回来了。说好听点叫知恩图报,说难听些师父就是三爷的家仆。
既然是这样的身份,春生明白自己更要老实些,稳当些,不给师父添麻烦。
春生和师父被安排在了不同的桌席上,师父被请去了南面的一个包厢,春生坐在大厅离主桌最远的一张六人偏桌上,菜品甚是丰富,侍菜的姑娘介绍说是,十二冷拼,十六热菜,六道主菜,两样汤品,共三十六道,取意六六大顺,而今天又正是三爷三十六岁生辰。
春生第一次吃席面,觉得这三十六道菜是极好了,但别人却不这样想。坐在春生对面的一个国字脸的少年,听到侍菜的姑娘介绍说是三十六道菜,直接哼出了声。
春生低着头不敢去看别人是个什么表情。只是学着左边坐的药店伙计安静吃菜。这个伙计春生见过,但并不熟悉,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的干净整齐,但是就是头发半长不短的,盖着眼睛,遮着脸型。看不大清楚是个什么摸样。吃菜是斯斯文文的,没说过一句话,一点也不像个男人。
这场宴席吃的并不安逸。
一切发生的毫无预警,当时春生正准备夹眼前的虾仁,突然感到身边有了道人影,正预备扭头,电光石火之间就看见右边坐着的姑娘“嘭”的一声倒在了桌子上,桌子纹丝未动,只是那为姑娘面前的碗碟砸出了飞屑。因为离的太近,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子弹在飞出枪膛的一瞬间所带来的空气流动。习惯性的扭头导致他被喷了一脸血,最不淡定的是在他斜对角坐的意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当时就叫出了声,声音尖锐,紧接着就被两个黑衣大汉拖了出去。
右边趴着的这个姑娘,后脑勺对着他,喷了他一脸的血沫子掺着脑浆,红白相间,正洒在第一道主菜山珍刺五加之上,五彩十色霎时就添上了几缕猩红。血腥味混着各种勾人食欲的菜香,催的人一阵反胃。
不敢吐,不敢抬头看,悬着的筷子以一种极慢如卡壳般的行动停落回筷托上,身上一阵寒颤,袖子上手上皆是浑浊的红色液体,筷托旁如丝长发带来的触感像上好的丝绸。耳中一阵轰鸣,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低下头,不去看,不去管这一切。
药店的伙计在桌子下捏了捏他的手,他颤颤巍巍的向左弯了头。药店伙计递给他两张纸巾,又在桌下做了做动作,示意他可以擦擦手。
死的这个姑娘,春生没有见过,甚至在开席前都没有和她说上话,挺冷清的姑娘,春生甚至回想不起来她的长相,也完全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死,所有人都平静的不像样子,好像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药店的小伙计平静的低着头磕瓜子,看不出丝毫的紧张。严春生不敢去揣摩别人的表情,他怕犯忌讳。这师父出门前对他说的,少说话,少玩笑,少看,多听。
谁开的枪!
刘家的仇人?还是这个小姑娘的仇人?
好像都不是。春生不相信有人敢在三爷的寿宴上自寻死路。春生没有看见开枪的凶手是什么样,这凶手速度之快根本让人来不及反应。
春生感到害怕。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死人。但让他害怕的却不仅仅是在他面前死了人,而是所有人冷漠的态度,在大厅坐着的所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对这件事情感到漠然,除了事情刚发生时震惊和冷场,哪怕现在尸体还在这里,大家都能做到视而不见。耳中充斥着的皆是周围的说话声谈笑声。春生想起身走,但又不敢,他只能怔怔的坐着低着头,等到有人来搭救他。
药店伙计拉了拉春生的衣裳,春生抬起头给伙计吓了一跳,刚刚他低着头没有看清,这时才看到他一脸的血,白衬衫上也溅的猩红一片。药店伙计从桌子上拿起纸巾给他擦了擦脸,可惜这血干的太快,都糊在脸上了。
这个药店伙计露出的皮肤白白净净,动作也轻缓,整个人透着一团和气。但这个时候,严春生只觉得森森然。
“你去洗洗。”药店伙计看实在是擦不出什么效果,一摆手,给他指了个侧门,门口连站着两个保镖。
春生心里一阵哆嗦,说话不由就有点磕巴:“能、能去吗?”
听他说完,桌上其他人都露出了不屑的神色。
“难不成你要带着一脸血回去?”药店伙计语气有些硬,说完,扭头继续捻菜去了。
春生不好意思的对桌上的人笑了笑,稳了稳心神,站起身来,腿还有点软,他大概也知道自己这个样子不会好看,低着头,避着人,一软一软的走到那个门去,门口的两个保镖跟没有看到他一样,直挺挺的站着。他这才放下心来。
但是,这安心还没两分钟,他就快吓哭了,门外面还站着十几号人,穿着黑西服,带着墨镜,统一的姿势双手自然交握垂于小腹,双脚打开,贴着过道站的溜齐。一对一对的,看样子就知道铁定是带着家伙的。
这样一想,他恨不得立刻跑起来,但又不敢跑,保不准他这一跑,后面人直接把他给毙了。
他哭丧着脸,慢吞吞的移到卫生间。
第一次,第一次看到人就这样活生生的死在自己面前,春生撑在洗脸池上,对这自己一脸血,以及衣服上的血渍哭丧了脸。他知道三爷做的生意不干净,自己的师父也不仅仅是个鞋匠,但这一切对于他来说,不是生活。他狠狠的洗了几把脸,夏日温热的水和滚烫的泪疯狂的冲刷着他的脸,无论怎样都洗不掉浓浓的血腥味。
洗脸池上方的强光灯刺的他眼睛酸疼,滚烫的泪不由自主的往下落,镜子中的自己双目无神,脸色煞白,白衬衣上还带着暗红色斑驳的血迹,他看着一阵反胃,全身止不住的颤抖。
他似乎在那个姑娘身上看到了今后的自己。
他坐在马桶盖上,点了一支烟。五块钱一包的劣质烟,夹着浓浓的辛辣,一点也不软糯,这个气味让他感觉到安全。他抽完了两支烟,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烟灰。师父不喜欢他抽烟,告诉他这是人的劣根性,得改,为这个他也挨过不少打。
他不想出去,外面就像一头吃人的猛兽,张着大大的嘴就能吞噬掉所有人,但又不得不出去。就如他不想接受,但这就是他的生活。
春生又洗了几把脸,稳了稳心神,这才出了卫生间。穿过昏暗的过道,春生就看到了站在他原来位置上的那个人,他没有办法不去看到那个人。严春生见过很多穿唐装的老大爷,土财主,但是第一次见到穿有人将唐装穿的如此年轻,白色丝质绣着山茶红暗纹,整个人像是带着一股力气,背脊笔直的站在那里。春生最喜欢山茶红,这个颜色他调的最好,店里的这个色都是他调的,但山茶红很少有人穿,大部分人压不住这个颜色,无可否定那个人穿的极具风骨。
那个人是三爷。春生没见过三爷,也没有什么第六感,他只是看那个人身边围着保镖,周围几个桌的人都不敢坐下。喜欢唐装能摆谱的在这个地方惟三爷一个。
是走上去,还是退下来。这是一个问题。
春生选择走上去,这没有办法选择,很多时候人只能被动的接受选择,在面对比你强大很多的对手时,逃避和急迫都可能导致你命丧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