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相干的少年情》箱子鱼

6、夸父追日

　　她打小便知，心脏中住着一个夸父。
　　又或许这个小东西自有别名：寄生人什么的？总之此前并没有谁和他有过攀谈交流，包括心脏的主人。叫他夸父也罢，如果说他不叫夸父，大约知晓了这件事的人都不会同意。
　　夸父逐日，上杆子找晒找蒸找死的事，古往今来只有这一位。。。
　　她渐渐学会揶揄，不如叫你向日葵，倒更合适些。
　　心口突然涨的厉害，显然是那一位在表示不满。
　　在过去的十多年里，这两位总算摸索出一套相处之道，偶尔还有些共荣互惠的事迹，
　　比方说，大夏天的，她浑身清凉凉的，都问是不是抹了花露水避热，却结果没那股子冲鼻的香味。
　　至于说冬天，南方城市，并没有极寒的日子。即便有，稍许见了阳光，夸父也就不闹腾了。
　　唯独是有一年全家旅游，看冰灯玩滑雪，夸父不干了，搅的她直接住进急诊室。检查一大圈下来，啥毛病没有，各项指标正常。她醒过来，倒也不怪他，谁没个心情坏透了的时候呢？自此后不往北走好了。。。
　　只是，仿佛，她到了青春萌动的年纪，夸父却一脚踏进了更年期。。。
　　原本想起钦慕的少年，那小鹿撞怀的猛烈怕是一辈子都难忘。结果却是，只要想起他，心就像停在上一秒，怎么都起不了波澜。被这种感觉左右，渐渐的她也生出疲态，不再喜欢也就变的自然而然。
　　倒是总有少年追求她，因着夸父的关系，这颗心半点涟漪不起。心生及相，比起同龄女孩更是矜持沉稳，又无造作之感，反倒愈发的迷人。。。

　　周末的例行公事是晒太阳，整个人大字形的摊在竹椅上。夸父乐享其成，她仿佛也如鱼得水。
　　渐渐的，有些对话会选择在这特别的周末展开，譬如说：
　　你觉得我像一床被子么？我满身都是晒过被子的味道。
　　是床没有螨虫的被子！
　　怎么晒了这么久，我一点儿也没黑？你说我是不是有点不正常？
　　你只是不同寻常而已！
　　那……你能不干涉我交朋友么？
　　话题转的可真快，男生朋友？
　　唔……那个，咱俩做个交易，哦不，应该说是互不干涉条约，怎么样？
　　我哪有干涉你！
　　居然好意思说没有？
　　人家是担心你早恋啦！
　　你是我妈咩？你是夸父噻！！！

　　忘了介绍她，宋英，平凡女主角一枚。
　　唯一能让人留下印象的，除了超越她年龄的淡然态度，便是她左颊的几枚痣，轻轻的像是水笔点上的痕迹。这令她的左半边脸看起来更活泼些，也多了些神韵。
　　为此，有人因着这痣爱上了她，也就谈不上奇怪了。
　　想要讨好她，男生把父亲厂里发的夏饮大冰砖统统抱来给她，夸父差点没被冻死。可是既然说好了互不干涉，夸父忍住不再插手，由她去。
　　男生问，你的几颗痣怎生的如此可人？
　　宋英回敬他，你的门牙为何又大又白像个兔子？
　　难道不是松鼠么？他卖乖，学起迪斯尼动画里的家伙，彼此笑翻。
　　男生骑车带她去看烟花，她抓牢后座，他却大笑示意她抱住自己的腰。这个城市里一年一次的盛放，从天顶散落进眼里。
　　然而世间所有的激情，终有偃旗息鼓的一天，青春期的爱，在不久后生出了翅膀。
　　她坐在湿漉漉的泳池边，冷不丁的打起了喷嚏，方才的急雨虽有些敷衍，到底是着凉了。
　　托同学传了纸条，说会在第一次见面的地方等他。
　　等也是白等，夸父叹出一口气，分手，并非是当天的事。据夸父回忆，如此这般已是第5天了。
　　他不再喜欢我了么？
　　恩，我认为，他大概更喜欢那位胸大大的女生。
　　宋英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部，它呈现出未来并不明朗的态势。宋英起身，一瞬间明白无谓伤心。

　　接下去是一段心无旁羁的日子，而后整个大学期间她没再谈过恋爱。
　　并非无人追，实在是燃不起火花。懊恼时，宋英问夸父，是不是你使了手段？
　　夸父大呼冤枉：四方脸你不要，罗圈腿你又嫌弃，明明自己就是个外貌协会，偏不承认！！！
　　那，那那个学生会的长的并不差呢？
　　你满脑子都是他唾沫横飞的样子，我又哪里忍心同意你和他打啵？
　　喂，谁说要和他打啵的？
　　夸父叹气：不打啵你又要谈恋爱做啥？
　　但是宋英记得，在那绿意如墨的季节，遇到过一个人。
　　那天，宿舍东门的林荫道已经浓的不能再浓，挤不进阳光。夸父说：明天换条路晒太阳吧！她哦了一声，当即改道。对毒日头避之不及，西门人稀稀，像她宋英这样无遮无挡不戴墨镜不撑伞的绝无仅有。整个世界被照成明晃晃的，她偏就有收敛了周遭光华的本事，把自己变成最耀眼的。
　　没有第二个人，唯有那个黝黑的戴着头盔的骑车人从身边经过。也唯有那么一次，一颗心在胸腔中跳的厉害。
　　你也记得这个人么？她追问夸父。
　　晒的跟煤炭似的骑车人？那不过是个路人。
　　宋英不信，执意要个解释，
　　奥利奥！！！我只要一想到他抱着你你俩就成了奥利奥，就忍不住想笑，笑猛了在你心尖上跳了几下，这不算事儿吧！
　　往后，再看见扭一扭广告，两人便笑做一团，笑完又掐。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虽然奥利奥这个家伙没再出现过，但宋英总还记得这个人。

　　掐指一算，再遇见奥利奥君，已是四年后。
　　真的是太冷了！夸父叫了一天。雪便从早下到了晚，有好几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宋英晓得夸父的心思，便说，今天咱们吃涮羊肉去。
　　于是三人行。彼时宋英正有交往稳定的男友。
　　是间始终做铜炉火锅的老式店面，口碑极好，店里人满为患，水汽弥漫。连门廊里也堆满了排号的人。
　　换别家吧！男友提议。
　　不好，这个点到哪里都一样，再说附近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宋英将手探进对方口袋，娇嗔。她知道他讨厌羊肉的膻味，只是一年总不过与他吃一回，他总该满足了她。
　　见他不出声，宋英赶忙去买了些外卖的南瓜饼给他垫饿，自个不忘先烤上10串羊肉串。
　　挑食，不好。夸父趁着等烤肉的间隙说。
　　你又想说什么？他不吃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能陪我来就很好了。
　　大丈夫，羊肉不吃，韭菜不吃，蒜薹不吃，总是少了点气概！
　　宋英噗的笑出声来。
　　有服务生过来同他们交涉，小桌不够，大桌有余，不介意拼桌吃的话，马上就能用餐。
　　不介意不介意，宋英立马跟过去就坐。
　　男友问：怎么可以和别人共用一个锅子？
　　放心，咱们是拼桌不是拼锅。可不是，桌上早立好两只，火红的炭正要添上，水气升腾，恰恰给对面而坐的拼桌人竖起屏障。一时间两边菜也上齐备了，只待大快朵颐。
　　宋英剥了糖蒜就往嘴里塞，爽哉爽哉。“小姐，你吃了我们的那份。”有人轻拍宋英的肩膀。她一愣，才想起并未点糖蒜。是了，男友受不了蒜的味道，所以只有他不在的时候才会吃。吃错了这种事，这……这简直是再窘不过的了。吐也不合适，只有先咽下肚，再抬头。
　　一双盈盈水波眼正看着她，再旁边，是一张似曾相识的黝黑的脸。

　　如此尴尬，令宋英耿耿于怀。一路上心不在焉的。
　　男友边开车边问，和咱们拼桌那一对，你认识？
　　不认识！她想了半天又仔细解释，其实是见过一次的，不过并不认识。
　　隔一日，宋英接到火锅店电话，这才发觉围巾给落下了。说好时间去取，只见大堂里，奥利奥君正朝她走来。来不及吃惊，围巾已递了过来，叠的整齐齐的装在纸袋里，宋英顺便闻了一下，居然没一点膻味，显然是特意干洗过了的。如此周全更令她不好意思，唯有一再道谢。宋英问他姓名。
　　石湫，石头的石，水旁湫。
　　石先生，给您添麻烦了。原本您不必如此，搁服务台我自己来取就好。
　　叫我石湫就行。冒昧问一句，四年前我们见过！不知你是否记得？
　　问的开门见山，宋英愣住。毕业到现在确有四年了么？她想想，事实上有四年半这么久了，她记得奥利奥，奥利奥竟然也记得她。
　　快说YES啊！夸父猛叫她。
　　等等……你不是说，他只是个路人么？
　　这年头打怪可以升级，路人为啥不能变VIP？
　　宋英抬头，迎着石湫的目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因着久无回应，显得有些失望。
　　在师大西门口，大夏天里。
　　那双眼突然又有了神采，敦促她继续说点什么。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当然没记错，石湫大笑起来，笑声回荡，令趴在桌边午睡的服务生全体惊醒，不知所措。他随即叫了离的最近的服务生：反正你也被我吵醒了，去帮我打包两份糖蒜，两份韭菜花来。
　　这会儿不是饭点，他们不营业的。宋英默默站在他身后提醒道。
　　服务生朝她看了一眼，笑着飞跑进后场。很快的，便拎了口袋出来，交予宋英。宋英不明所以，赶忙摇头，我们不是一道的。
　　老板不吃蒜的，这是给你的。
　　这才意识到，这里原来是他的地盘。我送你。石湫转身道。
　　留步，我单位离这儿很近，两站路就到了。再麻烦你就真的不好意思了。
　　本来是不麻烦的，你一提醒倒有些麻烦。店里糖蒜吃好吃闻难闻，味道那么重，办公室里搁不住的。不如先送你回家。

　　往后一周，石湫并没有主动联系宋英。直到休息日结束的那天，他出现在宋英的家门口。先站了十数分钟，才扣门。门随即就开了，他一时没说出话来。
　　这得多亏夸父，他告诉宋英，石湫就站在门外。
　　宋英本未多想，直到猫眼里看见他，又不自觉地紧张起来。想着彼此不过隔着薄薄的铁门，连呼气都不敢大声，只等着他敲门，她开门，就这么贴着门等了十数分钟。
　　请进，石先生。她没客套，怕话多错多，也让对方少了尴尬。
　　他摆摆手，仍旧在门外站着，我来是想请你吃晚餐。
　　今晚不巧，我得到男友家吃饭。早就约好了的，这不，正要出门。
　　石湫见她穿戴整齐规矩，知道她并非推脱敷衍。不要紧，怪我没提前约你。不如我送你，路上把咱们吃饭的时间也给定了。
　　宋英点头。她家虽与男友家不远，但得转两次车，饭点前后打车又不易。有专车，自然是好的。暖和自不必说，对奥利奥君的好感也是不必说的。再加上重逢时吃错了那种事，宋英只觉得最不美好的她已经被他看见，作为朋友仿佛再没什么好遮掩的了。
　　作为朋友？夸父问她，什么朋友？
　　普通朋友喽，偶尔见面吃饭的朋友喽！宋英答的倒快。
　　可是你喜欢他！我可以确定。
　　如果没有好感，我不会上他的车，答应和他吃饭。我结交的每个朋友，都是我喜欢的。
　　骗人。夸父掷地有声。
　　你不算是‘人’。宋英堵他。
　　你骗你自己，骗他，骗奥利奥，唯独骗我的那份我没算上。
　　宋英眼见车到了，便不再回他。
　　行至一半，石湫问宋英爱吃什么？宋英想也没想就说：中餐，粤菜除外，小馆子最好。
　　现成就想到一家，回头我来接你。
　　宋英说好，边看窗外，像是起风了，风势不小，行道树枝被刮的弯的厉害。于是问：过了红灯，咱们就算是顺风行驶了，这一段路会不会省点油钱？
　　最好回程时再变个风向，又多省一点。石湫配合她，两人皆笑，然后道别。
　　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进电梯时，夸父不失时机的扯她后腿。
　　电梯里没人，宋英索性敞开了说：他是路人，这是你告诉我的。如果不是，那是你骗我！如果是，这一次我并没有感受到从前那样的心跳……今天我来是要同未来婆婆一起吃饭的，你总和我说这些，可我真的没这份心思。她边说边指着自己的心，你天天在这里，你也明白的，它根本对谁都不激动。说罢，电梯很配合的开了门，宋英径直走了出去，好像要把夸父甩在原地似的。

　　扣了门无人应答，电话男友，人还在路上，他也不知，伯母出门没有带电话的习惯，只有等，靠墙等，累了蹲下再靠墙。等男友到了，天也黑了，两人着急四处去找。找到菜场才听说，摔了，被送了医院。
　　去急诊看片子，伯母腿折了。得开刀，起码三个钉，要受苦了。接着安排住院，骨科在冬天里最紧张，没床位，临时加在过道里。
　　宋英拿纸条写了住院所需用品清单，嘱咐男友回家收拾。她想到还得找个护工，日夜里陪着，检查前后也要有人照应，便进到隔壁病房里问。照顾父亲的那两年，医院没少待，驾轻就熟了。一会儿功夫，就联系好一位，高壮壮的中年妇女，看样子就是个麻利人。虽是外省人，乡音却不重，说话清楚好懂。宋英明白，请到一位合适的护工得多省心，立刻就定下了。
　　等男友回来，宋英又跑去院外买了饭菜。
　　男友问，怎么没买骨头汤？
　　宋英笑，你不懂，开刀前莫补，喝的时候在后头呢！说罢，她从护士站借来小方柜，靠着病床权当餐桌了。
　　伯母问，你怎么不吃？
　　宋英说，来来回回跑的太热，这会儿吃不下。阿姨您别顾着我，你慢慢吃。
　　不吃怎么行？她边说边腾了一只饭盒出来，各样菜都夹了些进去。你爸妈都去外地了，原本是上我家吃，没吃上又忙了一晚。这些给你留着，你买的多，我们俩吃不掉，你带回去热一热，总归是要饿的。说罢，她停手，拉过宋英，今天多亏你了，谢谢哦。
　　伯母平日里待她不差，但像今日这般亲近，确是头一回。宋英想着伯母是为了给她做菜才摔的，自己所做不过是份内的。被她这么一谢，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宋英与伯母聊到九点，医院熄灯，起身告辞。
　　男友要留下陪夜，宋英说，请了护工了，你一大男人在并不方便，明天还要上班的。他执意，宋英随他，别送了，离家不远。

　　出了病房楼，冷风一吹，宋英才觉得饿，她想起包里的盒饭，又想起和石湫吃饭的事得泡汤，忍不住拨了对方电话。
　　石湫问宋英在哪儿。二十分钟后，他便到了。石湫的好处在于他做任何事，都不会让你觉得他在刻意讨好你，这点很对宋英的脾气。
　　宋英说她想吃麻辣烫，顺路开，不远就有一家挺出名的。
　　坐定了，宋英说，这家的汤料好，加蒜的。说完又捂嘴道，不该剧透的，该让你自己吃吃看。
　　石湫笑，问，这么爱吃蒜？
　　嗯，外公是河南人，吃饺子啃蒜我给遗传了；糖蒜就不提了；牛排我爱吃浇蒜泥汁的，你晓得香港有家金凤牛扒店，蔡澜介绍的，我专程去吃了回，爆赞！对了，你吃过苹果蒜泥酱么？我外婆的独门秘方，你要是吃过，别的酱绝提不起精神。宋英一股脑的说。石湫听的饶有兴趣，还不忘补充，你和我有得一拼，我烧茄子，蒜泥放的比茄子不少。
　　说话间，两碗盛上。
　　海带结，老油条，日本豆腐简直是最佳搭配。食不言寝不语，两人默默吃光碗里所有。宋英是真饿了，眼下是真饱了。
　　宋英突然问他，你说麻辣烫像什么？
　　石湫不解。
　　她自顾自的说起来，这间店虽小，气味却与你的火锅店很像，以往冬天，在我自个儿的美食攻略里，你俩是一并的。可是一两个人吃火锅，未免寂寞，火锅还是要热闹些的，就像咱们上次拼桌那样。麻辣烫就不同，想暖和的时候，一个人也可以解决。有本书上写：冬天吃火锅就像谈恋爱，轰轰烈烈的幸福。后来我就想，麻辣烫也是幸福，走小路赚到的幸福也是幸福。

　　伯母的手术安排在周三，一切顺利，术后再观察个十多天就能出院。周一清早，宋英请了假陪男友来办手续。打包收拾，又买了副拐，总算是安全到家。
　　说要转暖了，又下这么大的雪！宋英把窗帘拉开，从十七楼望下去，已经白茫茫的一片。
　　是呀，在病房里不晓得。刚才出院，吓了一跳。一会儿出门开车小心。
　　男友点头，是了，妈，别操心。
　　宋英把买好的菜简单摘了，备出三份中午的，顺势清理了冰箱，包了十来份净菜，这一周这对母子都不必为做菜伤脑筋了。
　　还是宋英想的周到。伯母拄着拐就要过来帮忙，她是个闲不下的人。
　　宋英赶忙扶她坐下，嘱咐她前一个月千万忍住少动。又说了别省电，天天让空调开着的话，才又忙起来。
　　饭桌上，伯母突然开口，小英，等我腿利索了，我立马上门找你爸妈提亲去。把你俩的事早点给办了。哎，原本那天就想和你说这事儿的，结果又出了这个岔子。
　　我们的事我们会办，妈，吃菜，西兰花，吃了好的。西兰花放蒜啦？
　　她一时忘情，不光是西兰花，红烧鱼里她也放了蒜。宋英赶忙把蒜都挑出来，放进自己碗里，想了想又夹出来，丢在桌上。
　　没事没事，他是一点不沾，我还是吃的。伯母圆场。
　　宋英只好道，是我忘了，不过只买了一头蒜，冰箱里再没有了。

　　站在单位门口，她不想进去。夸父，我有点累，今天翘班吧！
　　随你去哪儿，赶紧暖和起来正经。大马路上你要冻死我。
　　正踌躇着，电话响了，是石湫。他问她忙不忙，想让她请半天假。倒是正合了宋英的意。

　　雪丝毫没有停的意思，大片大片的盖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得调到最快才看得清路。二十分钟的车程，开了近一个钟头。
　　夸父原本开心极了，一听说石湫邀请宋英爬山看雪景，立刻就颓了。
　　车到半山腰停住，再往上，就得靠腿了。已经有好些车停在了前头，但大多不是来爬山的，只是来与这漫山雪景留恋一番，银装素裹，南国里的北国风情。
　　宋英揶揄夸父，要不，你待在车里？
　　夸父白了她一眼。
　　只有零星的几个人说要往山上走，走着走着，只剩石湫宋英两人。宋英不怎么爬山，更没爬过雪山，从野路走，越往上，雪越深，渐渐没过膝盖。
　　没想到积了这么深，你的鞋要报销了。石湫走的快，走到顶前头，停下来指着宋英的皮靴。
　　还撑的住。宋英笑，抓起把雪往松树端上砸，树上的雪块落了大片，落得树下石湫满身。
　　没有不砸回来的道理，两个人像十岁的孩子一样，玩了好半天，玩出一身汗来，继续走。
　　冷的厉害吗？宋英紧了紧衣领，问夸父。
　　夸父不做声，她晓得他冷了便不爱说话。半天，夸父回她，你玩你的，我睡的正好。她才放了心。
　　沿途遇见几个自行车爱好者，宋英觉得奇怪极了，大雪天的，还有人敢骑山路？
　　这有什么？特殊条件下的地形更有挑战！石湫认得他们，寒暄起来，还拿了手机请宋英帮忙留影。
　　摔着了可怎么办？
　　雪是软垫子，大夏天我们从山上小路直骑下来，那摔的才叫惨！说完他大笑，一个前扑，倒进雪地里，压出个人形来。
　　山路可真长啊，他们得翻过山头，再找到下山的路，天越来越黑，才四点，就灰蒙蒙的一片了。兴奋劲过去了，是累，也生出了绝望。山是雪，路是雪，石是雪，宋英觉得她也快变成雪沫，融在这世界里出不去了。但她不敢让石湫瞧出来，怕他笑话。于是紧紧跟在石湫身后，迈着尽可能大的步子，生怕一个转弯，就把人跟丢了。这恶感持续了半个钟头，直到他们翻过山头。
　　哎呀！
　　石湫停住，赶忙问怎么回事。
　　链子脱了。宋英低头一阵乱挖，雪里白惨惨的，什么都没有。
　　你确定是刚才掉的？
　　宋英点头，不是细作的东西，是一串松石串子，有些份量。刚刚手甩的厉害才掉进雪里，我能感觉到。
　　石湫二话不说，脱了手套帮忙挖。扒拉一圈，无果。
　　宋英想想说算了，也不是要紧的东西，掉了就掉了。两人继续往前走。宋英就快走不动了，呼吸都急切起来，眼泪也要飚出。天又黑了一层，好在雪路是亮的，像是明镜像有月光在安慰。
　　石湫看她累的喘，便拉起她安慰道，前面的路是大路，有人清扫的，好走！带点小跑，很快就到了。他没糊她。
　　取车时，空中呈现出诡异的红蓝两色，整个天幕像被整齐的劈开了似的南北对峙着。宋英痴痴的望，不晓得有这样好看的天色。她竟羡慕起自己有过刚刚那一段的寒冷，大约没体会过绝望的人不能生出这样的艳羡。
　　石湫发动了车子，示意她赶快进来，她从车顶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迅速跳上车。

　　暖风对着脚吹也没用，靴子整个被阴潮了，人暖了，脚还是木的。
　　石湫说，怪我。一会儿用热水泡泡就好！
　　宋英没明白他的意思，直到车停在火锅店门口，石湫领她走侧门，上了楼，最里间，是他的家。原来你就住店里！
　　石湫示意她坐，转身去里间。
　　宋英想到以往吃火锅，二楼包间她来过好几次，而这过道尽头就住着石湫，不免有些感慨。火锅店最是吵闹，包间也不能幸免。但一进到这里，便安静了，可见隔音做的极好。她打量起四周，左边是办公室兼书房，里间应当是卧室。没有多余的装饰，白墙木线条和几株绿植，收拾的很是整齐。她起身走到墙边，看相框里的照片。有石湫在各地骑车的照片，有他和一个女子幸福的在草原上骑马的照片，有一家三口的照片。
　　她盯着照片看了很久，默默道，是啊，他这个年纪，结了婚，有孩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一转身，石湫就站在面前。
　　浴缸里的水给你放好了，你赶紧脱了鞋袜去泡一泡。
　　宋英坐下脱鞋，皮靴潮了后缩的紧紧的，她拽了半天都拽不下来。石湫便走过来帮她脱，两人一起用劲才搞的定。宋英不好意思，光着脚就往里间跑。

　　她把门锁好，坐在浴缸边，好半天才平静下来。浴缸里放好了浅浅的水，一旁放了一双女式棉袜。他什么都想到了做好了。
　　奥利奥真的是很体贴人。夸父悠悠的吐出一句话来。
　　宋英把脚伸进水里，温度刚好，舒服的她想立刻睡着。他有老婆有孩子，我有男朋友。
　　那都是过去式了，他现在是抢手的钻石王老五。
　　哦，离婚？这也不算是稀奇事。
　　夸父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
　　宋英泡到浑身都出了汗，才起身，仔细穿好袜子。
　　门外，石湫放好了拖鞋。厅里，桌上支好的火锅，菜都是现成的，楼下送来便是。
　　喝啤酒么？石湫问她。
　　宋英说好，想想又问有黄酒么？温一盏黄酒，雪天里喝最好。
　　做餐饮的，怎能没黄酒？石湫说着，便找出一瓶会稽山，绍兴最好的加饭酒，不卖的，自己喝。不过这玩意儿劲太足，你行么？说罢，石湫去开冰箱。
　　宋英接过他手里的姜，我来切吧，有没有盐梅？
　　加应子吧，我这里只有这个。
　　生姜丝少许，加应子一枚，投入酒中，待酒冒了热气，便是最好。于是又折腾了一番，两人才开始涮锅子。窗子上，不一会，就布满了水汽。
　　她突然问起，照片里的是你爱人和孩子吧？怎么没听你提过？
　　石湫身子一僵，放了筷子，好半天才说，两年前，车祸走了。
　　宋英始料不及，端起一杯灌进肚子，连声抱歉。
　　石湫摇头，也是猛灌一口。啊！酒入肠千愁化尽，都过去了不提了。

　　就像是宿醉断了片，闹钟一响，宋英腾的坐起身来，想想昨晚，自己的话似乎多了些。可是那之后又说了什么？怎么回的家，竟一概想不起了。
　　喂，石湫送我回来的？她终于想起求助夸父。
　　人家要送你，你不干。他帮你拦了出租，记了车牌才回去。
　　我说了什么没有？
　　你睡了一路，进家又接着睡。一句话没有！
　　宋英这才在模糊里寻到点印象。昨晚她是有些失礼了。
　　看的出来，奥利奥并不在意这些。他喜欢和你待在一起。况且他现在孑然一身。依我看，你俩在一起最合适不过。
　　他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宋英反应过来。
　　他爱人带孩子去冬令营，路上大巴死火，停在铁轨上。有人下来推车，没用。眼见火车来了，大家准备逃生，车门却突然卡死，只有几个人来及跳窗逃走。报导时放过一张记者采访石湫的照片，你一向不看这类新闻的，自然不会留意。我当时就想你会再遇见他。这么说有些残忍，但你第一次遇见他时，我就知道他不是个路人。可惜当时他已结婚，我不能让你冒险成为第三者，也不希望你因此受伤。
　　所以，所以……这场事故令宋英震惊，她需要深呼吸才能说下去。所以这一次，你是不是准备的告诉我，我要做的是和男友分手，和石湫在一起？你确定？那为什么不干脆阻止我和任何人恋爱，直到找到你觉得对我来说最合适的那个人？夸父，这对我太不公平了。你完全的控制了我！宋英焦躁起来，她从没试过这样，无处排解，头疼，脑子中还有好些事要理清楚，好些弯要转过来，于是只能在房里来回踱步。如果我没能再次遇见石湫，是不是意味着，我会和一个并不合适的人恋爱直到结婚？
　　你常常都说，世界变的很小。想要遇到一个人，不难！
　　火锅店偶遇也是你安排的？
　　我不能安排任何事，我只能顺水推舟！就像四年前你信了我的话，说到底始终是你的心在做决定。
　　可这一回，我不觉得石湫是刚好合适的人。他很好，有很多我喜欢的优点，但没有……
　　自从四年前我骗你说他是路人之后，我就发现，你给自己的心理暗示太强了。夸父打断她的话，你告诉自己，这些人都是路人，不断的告诉自己，等真正遇到那个人的时候，你的心已经不再激动了。可是我仍能感觉到，他对你来说是热的。
　　证明给我看！
　　山上那么冷，你我一点事儿没有！不再需要任何证明。

　　年前事多，单位里系统升级，好些数据要备份了重录，宋英忙的不可开交，有几日干脆就在单位留宿。这样一来也好，宋英自嘲，倒是没时间想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