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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城上已三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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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城上已三更
两人在炼狱中行走半日,小心闪避开夜叉狱卒与惨呼着的罪人们,仔细寻找探查火灵珠的下落。终于在狱城中央一处高丘发现了火灵珠所在之地。散着澄红火灵的珠子不过手掌大小,炎热之气却能遍及整个狱城。
两人当下也不多看,便去取火灵珠。何况狱中炙热。屠苏本来属火,体内有邪火煞力,尚能与狱中炎热相抗。但紫英五灵属水,虽可克火,但毕竟凡人之躯,亦不可在火狱中久待。
没想到紫英取走火灵珠,走下山丘方才十步,炼狱中火灵之力已然动摇。两人但觉脚下剧震,四处原来均匀燃烧的火海忽然不安分起来。忽而炙烈忽而微弱,有几处甚至已然熄灭,露出烧得焦黑的铁石地面来。夜叉与巡逻的狱卒们惊诧奔走,来往相告。过不久便听得有夜叉高喊:
“火灵珠失窃!!窃贼估计还离中央高丘不远!大家合围!!!”
夜叉们纷纷朝着山丘而来,而两人还没走下山。千百夜叉狱卒已将山丘团团包围住。且夜叉能感应火灵珠之力,虽看不见两人身影,却能朝着两人的方向施展破解隐形咒语的法术,但都被二人施以防护咒术挡下。
“来人不凡!快去禀报鬼王大人!”一夜叉高喊。登时便有小鬼离开包围圈,往外跑去。
无数夜叉狱卒把中央山丘围成大圈,将二人困在中间突破不得。两人又不敢贸然出手,以免被查觉所处之地,遭众夜叉狱卒拥上围剿。而空中火鹰四处翱翔,吐出丈许流焰,彷佛漫天赤红烟花,使得二人亦不可飞身而起施展御剑或腾翔之术飞跃过去。屠苏忽然有些恨阿翔为何不在身边,否则此时牠必能飞上半空,鹰眼锐利,当能看出一条路引导他们飞出去。
就这样不到半盏茶时刻。远远一个高大威武身影飞速往这边移动而来。身着铜甲,手执巨大狼牙棒,双目圆睁,像貌极是威严魁梧。他迅疾来到山丘前,目光如电,瞬间就往紫英与屠苏所在的方向看过来。
“哼,凡人的小小技俩,岂瞒得过本座!”
“遭了,这必是掌管此曾地狱的鬼王—”
紫英还没说完,破解咒术迎面袭来。紫英与屠苏同时举剑与鬼王术法相抗。然而同样的解封法术由地狱镇守一方的大鬼王使来威力何等强大。风归云隐咒术当即消失。二人身形立现。
众夜叉狱卒高呼着,争相拥上前。要抓住二人好领头功。紫英与屠苏双背相抵,分别出剑,将身周三尺护得滴水不漏,不时有小鬼夜叉惨叫着被剑气所伤,反弹出去。鬼王见二人悍勇,神色一凛,但他的手下受他积威日久,虽不敌二人,却也无人退却。反不停拥上,是要以众敌寡耗尽二人力气。
屠苏眼见如此不是办法,当即灌注煞力于焚寂,剑光带着邪火,越使越快,施展起空明幻虚剑,剑光如幻似虚却又绵绵密密,伤人于无形。紫英手中刺钰亦挥出千方残光。一时两人血红与银蓝剑光交错,织成剑网,在漆黑地狱中绽放出满天烟花,好看已极。
夜叉狱卒们手持铁叉与各种兵器刀刃,却都为这强大的剑气威力所摄,不敢上前,在二人逼近时纷纷退却。过了片刻,方有一身形较为强壮的夜叉大吼一声,冲了上去。屠苏看得分明,一招业火焚心甩出,烧得那夜叉哇哇乱叫着逃开。
鬼王见状,冷笑一声: “如此小技,也算业火!凡人!本座便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业火之威!通通退下!”
千百夜叉狱卒听得鬼王号令,让出一条路让鬼王走向二人。且慢慢放大了包围圈,是要看鬼王如何施展神威,制伏二人。
鬼王高举狼牙棒。而那棒身通体散发着黑气,隐隐透出不祥的暗红光芒。只消一挥,奔袭而来的无数道业火便逼得二人举剑招架,退了三步。紫英一招风雪冰天使出,这才扑灭了快要烧到二人身上的业火。
这鬼王…好生厉害!
鬼王手中狼牙棒接连挥出。二人招架之下连连后退。紫英不停使出风雪冰天扑灭不断而来的业火,心下暗暗焦急。风雪冰天为大范围水系法术,甚耗元神,若再这样下去…
但听得屠苏在身边急喝:“交给我!”
“……!”紫英恍然领悟,百忙中伸手掏出怀中火灵珠,交到了屠苏手上。
屠苏手握火灵珠,念动火系咒语,一手执剑。血红剑光一时大盛。
他本五行属火,得火剑焚寂已是如虎添翼,再得火灵珠之威,使他整个人看来如黑色的炼狱罗剎,全身为强烈火灵所包围,无异于喷着炙烈岩浆的危险火山。胆小一些的狱卒夜叉见了都骇得连连退步。紫英看着也是惊得有一瞬间的恍惚,这样猛烈燃烧的火灵之力…已是强大到了不祥的境地。好似当年卷云台上的玄霄师叔---同样的眉间一点血红朱砂,同样炙烈的火炎,会将靠近之人都焚烧成灰烬。
鬼王看了,怒极反笑:“哈哈哈哈哈…凡人便得火灵珠之力,又怎能与神力相抗!还不弃剑就擒!”手中狼牙棒越挥越精妙,业火之力越发强盛。
屠苏得了火灵珠之力,精神一振,全力激发煞气,举焚寂挥出道道血红剑光,较之前强盛十倍,纷纷朝鬼王攻去。
“大胆凡人!竟敢驱使凶剑邪火!就不怕反引火烧身,自取灭亡!”鬼王厉喝,举棒朝架住焚寂邪火,同时催动业火之力,越发沉着凝炼,朝二人逼迫而来。威神之力,几乎令人难以抵挡。紫英不断使出风雪冰天,助屠苏扑灭业火,又在两人为业火所伤时使出疗愈法术五气连波。这风雪冰天由于涵盖范围甚广,冰寒之气极盛,本是最耗施术者元神。五气连波为水系最高疗愈术法,更是如此。两人一攻一防,撑持了半炷香时间,紫英元神却也堪堪耗尽,苦笑了一下:“早知来之前当先去月牙村借回水灵珠一用。”
他当年在琼华殒落后安顿好两位挚友,曾前往月牙村以水灵珠助那一方干旱的土地恢复水土,之后有居民率续返回,紫英为确保月牙河水不再枯竭,便将水灵珠封印于河底。
“你…可还撑得住!”屠苏担心地低声道。
“……”
紫英既元神耗尽,无力施展疗愈法术,本身体质虽属水,与火灵相克,却也更是耐不得这连续不断的业火之威,过不多时已觉胸腔内彷佛有烈火燃烧,四肢百骸血脉沸腾,真气开始乱窜,已有五内俱焚之危。虽仍拼力举剑激发剑气朝鬼王攻去,但由于神智渐渐昏乱,剑气方向也失了准头,不小心划破了屠苏肩膀,登时鲜血长流。紫英这才骇然一醒,施展雨润之法替屠苏疗伤,不料本已耗尽的元神再勉力支出,已是亏空。
鬼王业火之力一波胜似一波,屠苏虽在紫英身前仗剑相护,但鬼王业火之力实在太过强盛,仍难免波及紫英。只见他痛苦地半跪于地,以剑撑地,手按心口,似要勉强压下胸中激烈燃烧的业火。
屠苏知晓紫英水灵体质被业火逼烧至此,已是要到了极限。随时有昏迷过去的危险。他一咬牙,再不顾自己全力发动攻击可能遭业火吞噬,一招炙炎术使出,抛向空中,随即祭出玄真剑诀,道道血红剑光与炙炎相聚,如燃了火的羽箭,纷纷向鬼王激射而去。
玄天炙炎。
狱卒夜叉们见这满天血红剑光,挟万势千钧之威而来,都惊得纷纷逃窜。鬼王神色一凛,如电双眼看得分明,棒上狼牙化作道道业火纷纷迎上前去,抵销邪煞剑气。然而便是如此,屠苏这得了火灵珠之力,又全力施展的玄天炙炎仍烧得鬼王须眉尽焦,模样甚是可怖。
然这鬼王从前也是历经百战的勇将,对此却毫不在乎,待得邪煞剑气渐歇,下一波剑气尚未发动之前,看准了空隙,也全力激发自身业火一挥而出。猛烈烧灼更盛之前。狱卒小鬼们见鬼王发此神威,纷纷惊呼。而屠苏奋力举剑招架下退了三步,百忙之中回头,见半跪于地的紫英脸色通红,眼神迷乱,经这一波业火烧烤波及,已是到达极限,随时可能晕过去。
“你…紫英!振作起来!”屠苏喊道,伸手扶他。以往师尊是如此强大,紫榕林扑灭离火之阵时漫天飘雪,清冷扑面,众人皆仰头观看。但那毕竟是三百多年后,师尊已俱仙神之力。然此时他只是慕容紫英,一介凡人身躯。如何与鬼王神力相抗。屠苏自己有火灵珠与焚寂之力,方能坚持到此,而紫英却…
以往,皆是师尊伸手相扶,今日终于是屠苏举臂相搀。
鬼王看得分明,高举狼牙棒,身法迅疾,冲上前来朝着二人当面击下。屠苏一手搀着紫英,一手举焚寂架住狼牙棒。
“--我不会让你伤他!”
“…无知凡人,不自量力!”
鬼王激发神力,用力一绞,铮铮铮三声响,与焚寂相交,皆是用尽威神之力。而焚寂虽是弒神之剑,却早已无远古之威,再也架不住镇狱一方鬼王的神力,掉落在地。而屠苏剑虽离手,却丝毫不惧,反手就接过紫英手中刺钰,这是要抵抗到底。
“…尽管穷途末路,蝼蚁之力,仍要手执凡铁,相抗到底吗?”鬼王嗤地一笑,狼牙棒照着屠苏胸口当面击下。这一击之力有千钧之重,挟业火之力。一时刺钰落地发出铮然鸣响,屠苏受击之下亦是捂住心口。再坚强的凡人受了神力一击,也无论如何再支撑不住,半跪在地。
“…屠苏!!!”紫英看屠苏嘴角流出鲜血,又惊又怒之下拼力撑身站起,是要鱼死网破,以自己身躯护他不被鬼王击杀。却被屠苏伸手奋力一扯他衣袖,又跪倒在地,但听得屠苏虽重伤之下声音微弱,却极是坚定:“不要…师尊。”
“…阿琅住手!!”
就在狼牙棒要往两人头上敲下之时,远处忽然传来断喝。
鬼王回头。
“…静住?”
紫英扶住屠苏渐渐软倒而下的身躯,靠在自己膝上,要施行雨润之法,可他元神早已耗尽,强行催动之下,脸色一阵苍白,本已侵入胸中的热气上涌,使他几乎要呕出血来,嘴角淌下血丝。
一人一身布衫,威严端肃,快步朝他们走来,一面制止:“紫英莫动!不然连你也要倒下。”
“大人…!”小鬼们见此人前来,纷纷低呼。
那被唤作静住的人疾速走上来,而鬼王见他前来,便收了狼牙棒,冷眼瞧着他。静住眼看屠苏被狼牙棒挟神力业火当胸击中,气若游丝,随时可能断气。当即手上泛起一团金色光雾,上前包裹住屠苏心口。紫英怔然看着他,眼中酸涩,几乎泪下。
“我已医治他身上伤口,当不致有性命之忧。”待得金色光雾消失,静住摇头叹息。又回头道:“阿琅息怒。可曾记得女娲娘娘如何叮嘱?”
说罢,他靠近鬼王,悄声道:“你亦当知地狱中的火本不是因火灵珠之故,而是行恶众生招感的业火。女娲娘娘早有言在先,若有人来取火灵珠,给他就是,但要拿焚寂做交换。焚寂乃上古凶剑,需予以封印。”
鬼王哼了一声,转身:“这两人你救了便救了,不是我卖你人情。”
静住一声叹息:“留下焚寂,勿伤人命。此二人阳寿未尽,都是命不当绝之人。”
鬼王点了点头,回过身来,冷眼看着靠在紫英膝上的屠苏:“若要火灵珠,也可以。需你留下凶剑焚寂作为交换。否则这十八层炼狱中将无火可燃。我无法对阎罗天子交代。”
紫英低头看着屠苏,焦急之色溢于眉间,屠苏半魂为焚寂剑灵。剑岂可离身?何况剑客最重要的就是剑。俗话说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剑不离身,其重要可比性命。将焚寂送人…这岂不正如将自己性命交予他人手中?
却见屠苏道:“若得让我二人取火灵珠,焚寂给你又何妨。”
“……你!”
“师尊。”屠苏微微一笑,看着紫英:“你曾教我,剑虽贵重,又怎比人命无价。火灵珠能救韩女侠一命。焚寂…给他们便是。”
“……”紫英说不出话来。
静住点了点头,走上前弯腰拾起刺钰,还与紫英。又看着屠苏,摇了摇头,对紫英道:“他此时仍虚弱,必得好好休养。且既是火灵所伤,养伤期间见不得日光。你们就近去幽都借宿休息吧,他的族人们也知道如何照顾他。”说着,举手施展神力,就地开启了一泛着绿光的法阵。
紫英抱起屠苏,低声道:“多谢大人。”便走入法阵。
* * *
屠苏感觉自己好似回到幼年时为师尊所救,被师尊抱在怀里的感觉。紫英的气息凛冽,透澈而温暖。长而柔软的发丝从肩头垂下拂在脸颊上,很舒服,像当年那个傲雪凝霜,清秀出尘的白发仙人…只是师尊仙体清冷,贴上去凉凉的。而此时屠苏靠在紫英胸前,却能感到属于青年人的血脉活跃温热的跳动。
“屠苏?”紫英见怀中人意识渐渐迷离,低唤。
师尊…
屠苏坠入了一场梦。
梦中他见到了师尊,如以往无数次一样,站在剑阁的窗边等他。温柔模糊的阳光照得蓝白的背影散发着朦胧的光晕,空气中纤尘丝丝可见,精灵似地调皮地绕着自己的师尊打转。以往他来到,总是恭敬一拜,但此时他走了上去,只是微微一犹豫,便从仙人背后环抱住他。
仙人没有动,但听得幽幽叹息。屠苏将下巴抵在紫胤肩头,嗅着仙气所带的微微冷香。有点儿像…冬日里清新竹枝的味道,又有点像梅花的暗香。
“屠苏,你…当真胡闹。”略带斥责的言语,可更多的是宠溺与无奈。
“……”
* * *
屠苏醒了过来,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模糊。他记得师尊伴在他床边,陪着他入睡。睁开眼睛,便能看见那蓝白背影。
“师尊…?”
那人背影微微动了一下,屠苏这才看清眼前的人青丝瀑垂,有别于那位仙人飘飘白发。
“你醒了?”那人转过身来,伸手探上他额头,从手掌上传来冰凉的温度,细腻的触觉。如以往无数次煞气发作之夜师尊伸手抚上他炙热额头一样:“感觉如何?”
“……”屠苏愣愣地看着师尊年轻了十岁的面容。眉眼以至于鼻梁唇角的弧度美好得让人有一种温柔的错觉。
“……?”
屠苏忽然抓住紫英衣襟,把自己的头埋了进去。便似年幼无知时对师尊撒娇那样。师尊自是清清冷冷,不曾见他与谁亲近过。但却也从来不忍心推开他的。
紫英先是愣了愣,随即拍了拍屠苏的背,唇角扬起些微笑意—这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以后,万不可如此。”
“……”
“即便我是你将来师尊,你也不需如此相待。”
屠苏抬起头,一脸迷茫地看着他。良久迸出两个字:“不懂。”
“……”
紫英忽然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冰凉手指抚上屠苏额头:“…脑子烧坏了?我去请巫医再来给你瞧瞧。”说完转身便走。
屠苏忙拉住他,摇头:“没有烧坏。只是觉得,这话该由我来说。”
“……”
紫英望着他,良久没有言语。最后终于甩了一下袖子:“…胡闹。”
屠苏依然紧紧抓着他衣袖:“紫英是习惯于照顾别人的。可是,屠苏却以为,手中执剑,方能保护自己珍惜之人。师尊当年见我体内凶煞之气不死不灭,恐我伤人伤己,本不愿授我剑术,却经不住我再三恳求…他在授我剑术之前,曾问我为何执剑。我便是如此回答他。”
紫英轻轻摇头:“哪里有弟子反过来回护师尊之理?素昧平生,屠苏莫要如此。”
屠苏抬头:“那你答应我,以后若遇强敌,我叫你走,你便走。不许只顾回护于我。”
紫英一甩袖:“你为助我而来,我哪有抛下你自行逃跑的道理?”
屠苏一脸沉郁地看着他。紫英却道:“好了,休得再如此胡闹。”
他转身而去,屠苏也放任那衣袖从指尖溜走。只见紫英去桌上倒水,端来床前,递给屠苏,温声道:“先喝口水。”
屠苏接过碗把水咕嘟咕嘟全喝光了,紫英说去弄些吃的,屠苏摇头:“无甚胃口。”
紫英皱眉看着他:“你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怎可不吃东西。”
屠苏没好气地望着他:“你说错话了。我生气。”
紫英一怔,苦笑了一下:“难道放任你轻掷性命,这才是对的?你便没想过,若你死了,那些在意你之人作何感想?”
屠苏摇头:“没想过。我本就是命不久长之人。不比师尊寿数长久。”
“你…”
屠苏忽然抿唇一笑:“我忽然明白,师尊为何将我禁足于天墉。师尊只盼我多活三年五载,我却只望随心而活。夏虫不可语冰,你必然觉得我胡闹至极。”
紫英微微摇头:“胡说什么。”
屠苏摇头:“我们一定要这样么?当年你一心回护于我,我却非要逆着你心意而行。而我如今想回护于你,你却又不允。”
“屠苏,我并非你师尊…”
“原本也没有什么师徒。”屠苏执拗道:“便是后来你将我逐出师门,屠苏敬慕之心也没有变。你又如何央求我,不把三百年前的你,当成是你。”
“……”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
屠苏心想,可能早在他拜入师尊门下,由他授予第一柄剑的时候,便已全心恋慕师尊了吧。但若不是在红尘内真正走过一遭,又怎知自己真正心意…又怎知道回去寻他。
两人纷纷别过头去,沉默了好半晌,紫英方才回过身来,点头道:“好。”
屠苏惊喜地抬头,紫英看了他神情,却一甩袖正色道:“你只管顺你心意行事就是。只是不许胡闹不吃饭。”
屠苏点头:“吃饭。不胡闹。”
紫英微微一笑。转身出门买食物去。掩上门时忽然有了那么一点已为人师的自觉。只是这徒儿真的有点儿麻烦—虽已十七岁了,撒娇胡闹起来还是像个孩子。
* * *
幽都少有客人前来,因此幽都居民对地面上来的客人格外新鲜好奇,也格外的好客。何况屠苏同是出自信仰女娲的部落,血液当中流有女娲族人的血脉。幽都人便都将他当成了远方来的亲人。
那日幽都人民见了两人从传送阵走出,紫英面色苍白地抱着昏迷过去的屠苏,而屠苏怀里抱着火灵珠,都是惊讶地围了上来。不敢置信他们竟真的拿到了火灵珠,又看两人模样狼狈,屠苏更已昏迷,当即上前嘘寒问暖,有人立刻跑去了药铺找来巫医,有人让出自家空房给二人休养。一个风家的小女孩听得紫英是元神消耗过度,立刻跑回家包了满满一纸包的化香果,说要送给“好看的剑仙哥哥”。紫英苍白脸上不觉泛起微微笑意,直看得小女孩水灵灵双目圆睁移不开视线。
巫医看过两人伤势后笑说紫英只要休息两三日自会好。而屠苏业火焚心,虽已经医治,但仍需慢慢复元,紫英的水灵真气可助他一二,且养伤期间见不得日火之力,最好留于幽都休息。
紫英每日清晨醒来见到的不是阳光,而是天上缓缓流过的星河。他从窗口望出去,无数魂魄的光芒好似星辰那样耀眼地映入眼底,又照在身旁那昏睡着的少年清秀脸庞上。
屠苏生得极是俊秀,眉心一点朱砂,映着被业火焚烧而通红的双颊,更添些许妖艳之色。紫英每日在他身边和衣而睡,握着他手渡给他真气,直到睡着。而屠苏有时候梦中会不知不觉喊师尊,师尊。
紫英有时会醒过来,愣愣望着他。
其实屠苏只是做梦,梦见自己还在天墉城,幼时尚没有克制煞气之力时,师尊会这样坐在他床边握着他的手,渡给他清气。小孩子只要有这一个温暖的怀抱,煞气发作又给折腾得意识模糊,便把师尊当了娘亲,一个劲儿往紫胤怀里蹭。到得清晨醒来,发现自己睡在师尊怀中。而师尊因为整晚内息流转不停,助他压制煞气,又担忧自己的小弟子,到了天明时分也有些疲倦,以肘枕头小憩片刻。霜鬓如雪,眉目静好。屠苏稍微一动他便醒了过来。见屠苏在他怀中红了脸说不出话来,白发的仙人不由得微微一笑。
“屠苏,再睡片刻。”
师尊…其实是很宠小孩的。将屠苏在枕头上放好,紫胤便起身要离去。
而屠苏却跳了起来:“…弟子不困!”说着就抢到铜盆边用水泼着脸。煞气已被压下,体内清气好似这冰凉的水一样流转,全身也舒畅起来。
紫胤瞧着总会不由微笑。这么小…就这么要强,尽力要在师尊前表现最好的一面啊。
而其实天墉城的女弟子们都知道执剑长老是不笑的。所谓一笑倾城。紫胤方要离去,有时会听见窗口有人遁走的声音。当即甩袖。墙角偷偷窥伺的女弟子早就溜得远远的了。其实…小女孩也只是渴望看执剑长老一笑罢了。
这些紫英都不知晓。只是清晨醒来习惯地让自己内息流转一周,便又会握住屠苏的手,看他安静睡颜,渡真气给他,再吃些化香果。等屠苏醒来的时候,会一早上都看不见人。他不知道紫英去做什么了。起来胡乱吃些幽都居民给他备的饭菜,又会迷糊睡去。
紫英到了下午才会回来,额角有些汗珠,袖子有点儿皱,好象被卷起很久方才放下。脸色也还有些红红的,倒像是给太阳烘烤过。
“就知道你来到这里肯定闲不下来。”屠苏小声抱怨着。
“哦?”紫英微微一笑:“不过是去街上逛逛。”
屠苏挑眉看着他:“铸剑很是耗神吧?整天往龙渊部族跑,何必瞒着我?”
“……”紫英开始觉得,以后自己想在屠苏面前瞒着事情,当真应该三思而后行。
紫英于铸剑典籍上读过关于龙渊部族擅长铸剑的记载,只是已消失于人间。不料自己竟有一日能来到地界,进入龙渊部族一探。他一生爱剑成痴,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学习的好机会。紫英在龙渊部族同那里的铸剑师论及铸剑养剑之道,只觉大开眼界,不觉流连忘返。而龙渊部族的人们见难得来了一个从地上来的客人,又擅长铸剑,仰慕龙渊技艺,虚心请教,进退有礼,风度不凡,也极是喜欢他。
紫英于是也不瞒着他了,天天往龙渊部族跑,有时早些回,有时晚些回。到后来几天屠苏有时半夜醒来,会发现身边没人。
紫英连夜里都往龙渊那儿跑。
真是痴迷铸冶之术,爱剑成痴了呢。屠苏想。
他的身体渐渐好转起来,昏睡的时间减少了,已可以下榻四处走动。只是巫医叮嘱最好十日后才能见日光。留他们继续在幽都住下。这一日紫英回来,看屠苏闷得发慌,眉头都皱起来了,又孩子气地要面子不说。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于是屠苏拉了他就去女娲部族转转。
紫英其实对女娲部族不熟。懂得跑的地方只有药铺。他倒是对龙渊部族更熟些。
但是屠苏却对女娲部族熟得很,带着他一路逛去,介绍这介绍那。
两人路过那个泥人摊子。紫英看那些泥人做得精致,走过去看。卖泥人的此时是个文静的女孩子,抿着嘴笑看着他们两人。这俩都是容貌清秀,年幼些的对那年长的亲昵异常。说亲兄弟又不像…那是远房表兄弟?而那年长些的本来是个冰块脸,对着弟弟却偶然露出微笑,姿容生光俊秀不凡,笑起来看得人目眩神迷。
“紫英喜欢这泥人?”屠苏侧头看他:“买一个送你。”
紫英便自己挑了一个泥人,笑着:“那便有劳你破费。买完这个,你便该回去休息了。”
“我不累,再走一会儿…”屠苏买了泥人,塞到紫英手上,低声。
紫英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半晌,又板起了冰块脸,正色道:“你累了。”
“…你怎么知道。”对方低声孩子气地抱怨。
紫英好气又好笑,我就是知道好吗?
---因为紫英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年纪小小的他跟着夙莘师叔偷偷下山去逛播仙镇,小紫英长久以来都在山上清修,这下到了充满异域风光的播仙镇,看那鲜艳华美的布匹丝绸,异国的雕刻精致的银器杯盘,扑鼻异香的香料与木制人偶玩具,英姿勃发踢踏着蹄子的高大骏马…小小身体走得早就累了,眼睛却睁得大大的走马看花移不开视线。夙莘心疼地说要带他回去了,紫英还是跟师叔说紫英不累。还想再逛逛。直到入夜了夙莘忍不住将他抱起来,而紫英竟然不知不觉就在她肩头睡着了。直到回了琼华派弟子房,夙莘将他放下来躺在榻上,紫英才醒来。眨着眼睛叫了一声师叔。然后夙莘就笑起来,捏了捏那面团也似小脸蛋,取笑他一回方才起身离去。
那泥人摊的女孩子此时噗嗤一声笑出来:“地上来的客人,可知道赠送泥人,是何用意?”
屠苏脸上一红,拉了紫英便走:“他是我师尊,休得胡言。”
那女孩格格笑得更厉害了:“哪有这么年轻的师尊,这么大的徒弟。送便送了,瞒着人家做什么?你这样啊,可不像我们女娲族人。”
屠苏拉着紫英,走得更快了。紫英奇怪地望着他:“怎么回事?”
屠苏只是用力摇头:“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紫英哭笑不得:“好,那带你去龙渊部族,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他二人走出龙渊部族的传送阵时,熔炉的扑面热气袭来。紫英道:“你业火焚心,伤势未愈,见不得日光,更受不得这铸剑炉火炙烤。”
说罢扣住了屠苏腕脉,内息流转,渡了自己带有水灵的真气过去。屠苏感到紫英身上传来清凉气息,当下就是一愕。
“师尊…!”他微微挣扎要抽开手。却被握紧了。
紫英偏头瞧着他,微微一笑:“我无妨。今早的化香果都是我吃的,没有留给你。”
“……”屠苏愣愣地看着他。没想到…师尊也会说笑…!
两人携着手走入铁铺。那打铁的龙渊铸剑师见是紫英,爽朗地与他打了个招呼。见紫英牵着屠苏,不禁问:“你那剑就是为他而铸的?”
紫英点头说是。那打铁师傅细细打量屠苏,笑叹:“这位公子生得眉清目秀,又是一身剑意凛然,好啊,嗯,甚好。”
紫英从旁拿来长长的用布包得好好的一物,微笑递给屠苏。
屠苏拆开了层层包裹的布条。那里面是一通体淡金色的剑,剑柄处光华流转,蕴有灵气,好似清晨朝阳,流光四溢,锋锐无匹。
“这把剑…送你的。”紫英微笑。
屠苏握着宝剑,左手食中二指在剑刃上轻抚而过,爱不释手:“它…可有名字?”
紫英点头:“你既是浴火重生,又为我失了焚寂。我替它起名寂剑‧涅盘,可好?”
屠苏抬头,眼中尽是喜色:“好,当然好!”思及紫英在两人养伤期间休息了两日就开始往外跑,半天不见人影,有时候甚至半夜都外出…原来是铸剑期间看守冶炼的时间不定,故而紫英有时候半夜也要去龙渊部族。十几日内穷尽心力,为他打造了一把剑。之前却都没告诉他。
屠苏忽然一把抱住紫英,将头靠在对方肩头:“谢师尊…赠剑之恩。”
紫英一愣,随即笑起来,拍了拍屠苏的背:“胡闹什么。”
屠苏放开了他,挥舞寂剑,挽了个剑花,但觉此剑甚是称手,忍不住问紫英:“这把剑是剑中上品,比之焚寂毫不逊色。未知是何等材料工艺所铸?”
紫英微笑:“可要听好了。我先从铸剑所用的矿石材料讲起。铸剑除了需要生铁,还需矿石。矿石又分为晶矿,地魄,金砂,奇石四种。矿石受天地日月灵气滋养,在地底万年方成,故多有灵性,镕铸于剑,便影响宝剑之属性能力…”
那打铁的师傅见紫英与屠苏一教一学,又看看屠苏手中寂剑涅盘,摇了摇头,对紫英道:“我瞧你那么用心,没日没夜的。以为你要打了这剑送给未来的娘子。却没想到那有福的不是个女子,是位小哥。瞧你二人这般,可是羡煞人也。”
紫英有些讶然:“师傅此言何意?”
那铸剑师傅又开始当当一声一声敲着手上冶炼的兵器:“我们龙渊人擅长铸剑,以剑为重。求亲的时候,成年男子都会亲自打一把宝剑送给未来的妻子。若是反过来,也是可以的。我们龙渊的女人,才不似别族女子只会刺绣弹琴。都是拿得刀枪,上得战阵的…”
只听得屠苏在一旁却不小心踢了一把铁叉,匡当一响。紫英回头望了屠苏一眼,对方正假装望着墙壁。
紫英笑了笑:“师傅误会了。屠苏是我徒弟。”
那铸剑师傅点点头:“我明白,我都明白。你们地上人呀,就是不坦率。哪里有你这样年轻的师尊,带这么大一个徒弟?”
“……”紫英无可辩驳,与师傅寒暄几句,谢了他相借铸剑炉之惠,便出了铁铺,一路上继续给屠苏讲解铸剑的方法。他手还是握着对方手,说话间也不停的渡水灵真气过去。却看屠苏心不在焉,脸上还有些红。紫英便停了下来,双眸带笑看着他:“还在想师傅刚才的话?”
屠苏脸上一红,把手挣开,转过身去。
真是的。师尊不开玩笑则已,一开起玩笑来…真是要人命。
紫英看着屠苏背影,忍不住笑起来:“若觉过热,先回去休息。明日再给你讲。”
屠苏点了点头,抢先走了出去。一路上都故意走在前头,把个背影留给紫英。紫英在后面瞧着只觉得真是孩子气得紧…真是…可爱。看着屠苏因为没了他真气相渡,铸剑区本就热,又受体内业火所逼,额角都冒汗,紫英干脆扔了一个冰咒过去。屠苏本就心神不宁,猛地被这冰咒一激,打了个喷嚏,回头瞪了自家师尊一眼。
紫英终是没忍住,笑出声来。他很久没这样开怀笑过了。屠苏一愣,回过头来。这真是他第一次见紫英笑出声音。
师尊笑起来…很好看。笑的声音…原来也这样清爽好听。
他看得呆了,任紫英又牵了他手继续渡真气,感觉清凉内息流转周身,经过炎热的龙渊铸剑区,走向传送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