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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ti 漂亮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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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邻间传言,那不时前来的年轻男子是“城里某个大人物的私生子”。
鲜少有生人造访的村落里的住民,对他抱有远超出一般的热情。有时候是辆福特牌轿车,繁殖期的大马哈鱼般来去匆匆;更多情况下,他是骑着一架从不响铃的自行车来的。每当擦得干干净净的白麂皮鞋再一次沾上尘土,农人就摆出一副继续埋首活计的模样,眼睛却偷偷随着他那拿纸巾包着的炭笔打转。
也理应如此,来客扎眼浑如羔羊群混进黑的一只。那男子瘦削阴郁,不事劳作的四肢颀长,肌理呈现出某种菌类植物的惨白,生于幽暗潮湿的密林,食指触碰时,韧且柔软。衣着也较周围格格不入,倒不是说类同股票交易所的投机商人,袖领笔直得找不出一个褶;也没有穿着黄褐布衬衣和灯芯绒灯笼裤,那正是中产阶级子弟所热衷的。
当很多年后,卡佛·邓肯,邓肯家的长子,再回想起这一切,也许不会用某个他无缘读到的句子来描述:“他孤独、漂亮,孤独得心力交瘁。孤独、漂亮得犹如任何死亡在即的人。”即使它的确贴切。
其他孩子也喜欢围着这个陌生人,大胆些的在他边上唱童谣、争抢一个破破烂烂的银镴陀螺;而怯生生躲在长姊衣角后,偷眼瞄他,则是更羞涩的。
艾科对此并非像他表现出的那样无知无觉。
最小的叫露达,等到今年的玉米须同她鬈发般金灿灿时,便新长一岁。她完完全全还是个闯祸精,倘使人们听见不远处又细又尖的哭喊,准知道是她被毛虫蛰了手,被酢浆草的汁液溅着眼,或者是膝盖上鼓起一个肿包。排行老小的最是享受父母溺爱,兄姊间也多加照顾,一旦不顺心意或是谁不依她了,就又踢又闹,把母亲清早才给她系好的发带扯下来扔在地上。
甚至这样的乡野顽童,既无旁人约束又缺少后天劝诫,对成为注意力的焦点心安理得,而那初来乍到的生人甫一出现,即取她而代之,占据多数人茶余饭后的闲聊,置气愤懑再所难免。
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
赶在哥哥反应过来前,露达跻身过去,像她暗自盼了许久的一样——从那个矮丘上盘腿坐着的年轻人臂弯中探出头,一把打掉他捧着的画册。
匆忙拔足的卡佛正好与那张笔记本背后的面孔对视。囿于正午骄阳高悬,与其说那是怎样的一张脸,毋宁说是一团光,刺得他双目发疼。生人眼底是否氤氲着欲发作的阴云,尚无定数,担心再诚恳的道歉不足以平息娇客的怒火,并不宽裕家庭出生的长子胃里登时翻滚起来。
出乎意料的是,看上去熟稔旁人奉承吹捧的公子哥没什么少爷做派,未做刁难,便接过他捡起来的画本,拍干净干草屑,不发一言,留强按着仍梗着脖子的小妹妹低头道歉的卡佛原地踟蹰。他觉察出眼前之人似乎什么都不在乎,心下茫然,满肚腹预备的好听话倾倒不出,只知道愣愣盯着金发青年。看他重拾起炭笔,在淡褐色的速写本上继续勾勒线条。画纸上一个女人渐成雏形,身量高挑,腰肢纤细,脸部却迟迟空白一片。
他停下笔,卡佛适才如梦初醒,眼可见地涨红了两颊,嗫嚅几句,“对不起,我没想偷看,” 声音黏在喉咙里滚了几滚,还是问了出来,“为什么不接着画?”
艾科抬起头,打量这个少年人。眼珠是寻常的琥珀色,雀斑还缀在鼻尖,田野阳光照拂下的金棕色皮肤流露着自然的情态,额畔满是细密的汗滴。
“你也画画?”
这口吻中听不出来被窥伺冒犯的迹象,颇算得上漫不经心,听者却不觉得被蔑视了。至少卡佛忙不迭地摇头,坦诚他只是一时所感。
“想学吗?”
卡佛犹疑着点点头。
“那么,日后我教你绘画,作为交换,你来回答我的问题。”
他们就是这样认识的。
2.
相处的久了,卡佛越发肯定,与乡里传言迥然不同,那看上去不好相处的来访者,只是一个大多时安静到几乎孤僻的年轻人,没什么架子,但他到底没兴趣把这公之于众。反正艾科对自己也语焉不详,索性任由村人猜测他是个不得意也不太需要得意的画家。凭借原野里生长出来的敏锐直觉,卡佛隐隐约约意识到他并非全然不在乎,不是天生目空一切的性子,只是他所看重的东西太唯一,衬得旁的皆为负累。在十多年的寻常生活中,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却不妨碍他深深地为此目眩神迷。
而艾科所谓的那些问题,不过是些乡土自然间的掌故,有时得了趣,便央求卡佛往深了讲下去,少见地露出他这个年纪该有的些许天真神情。用炭笔画点速写,即使是对农家儿郎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奢侈的爱好,再说也能在松软的沙土上刨划几笔,权当练习,不费什么材料。艾科人物画得少,画也是缺少脸孔的废作,倒是经常根据卡佛的描述画些什么珠颈斑鹑,只可惜炭笔作画看不出来色彩。也不单是教画画,偶尔连带着邓肯一家幼弟姊妹听他讲故事,很难称之为绘声绘色,内容也稍嫌老套,哄哄上学前的稚龄童还算不成问题。
露达早就不嫉妒艾科了,小孩子的爱恨到底来去匆匆。现在这疯颠颠的野姑娘简直成了稀客最忠实的拥趸,连卡佛偶尔都忍不住好奇,为何他画来画去画中人始终面目模糊,小露达第一个跳着脚为她新崇拜对象辩护,艾科做什么都是对的,他想画什么就画什么。
毕竟,小孩子往往最易以貌取人,他年纪轻轻兼之又长得相当好看,如若他想,讨得欢心轻而易举。即便艾科并无此意,对于没见过世面的乡村童稚,这也是他们目前见过最贴近有关文明一切想象的人物了。未经开蒙的小孩子说不出什么艺术审美层面上的赞美,便你一句我一句,争先夸他画得真切、活灵活现,仿佛这就是顶好的褒奖。
艾科听了面上不显,绷着一副老成持重的假象,淡金色发拢着的耳根不争气地红霞横飞。却难免有些怅然,画画哪里是以写实论英雄,同理,编剧也不是光描绘现实生活就可以胜任的。“夫人”的拍摄进度如今好歹赶上正轨,下一部的主题直叫他发愁。倒不能责怪他贪心,作为一个尚未完全站稳脚跟、还野心不小的新人编剧,躺在过去的作品簿上酣眠无异于慢性自杀。再说他也不是制片人,话语权实在不大,能遇上一个听得进他解读剧本的导演已经是万幸。不提他日夜所思、绞尽脑汁的过程,“夫人”的诞生共他个人背景也难舍难分,再创作一部这样的作品需要时运。原想着到这荒僻乡村汲取灵感,排遣烦心画几张分镜,练练速写便是不错的,结识了邓肯家的长子不能不说是意外之喜,那是个率直友好的少年人,他身上那种健康的气质和来自生活的聪明劲儿,正是艾科所缺少而又向往的。他心里分明想着新剧本,一握着炭笔便不由自主描绘起歌裴拉的身姿。那阴魂不散又着实令他魂牵梦萦的女郎落在纸上,却始终缺了些什么,迫使他不曾留下对面容的刻画。
日子便这么一天一天过去。待汁液淋漓的秋季成长到饱和,按这片土地原住民的说法,“小阳春”*即将来临,这是入冬前难得晴好的片刻。
而杨柳风的故事艾科终于讲到了尾声,鼹鼠、河鼠、□□以及老獾重新夺回了府邸,开始举行宴会,就算孩子们再怎么恋恋不舍,也到了与四位朋友告别的时候。堪称早熟的长姊发觉这次告别不同以往,自然要去寻回今日不知在何处的兄长。他的缺席是如此不同寻常,艾科便垂着眼默许了那女孩子离开。
等到卡佛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艾科已经照露达的要求给她画好了主人公们坐在大马车上向前进发的一幅图——说实话这比讲故事容易不了多少,他以前从未留心过鼹鼠,手头也缺少格雷厄姆的原著可供摹仿插图,讲述不过全凭记忆,索性按想象画了一只软乎乎生有细绒毛的动物,反正书里也说他同人类打扮一样,想来不需要太较真——小妹妹倒也给他面子,解下近日里最心爱的发绳卷起画纸系上,不叫旁人看去。得了宝的孩子们四散开来,离别的愁绪对他们来说还陌生得很。卡佛站在原地,低着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反而是艾科这个素来话少的先开口道:“你这是又到哪里打滚了,一身的泥点子。”
“我、我帮……我帮惠勒太太割草去了。”不善撒谎的少年说得磕磕碰碰,舌头打结。
“喔——”艾科难得坏心眼地拖长了声音,却也不揭穿。卡佛见他不生气,显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不但没有预想中松了一口气的畅快,反而无名火起,捏紧了拳头,沉着脸一声不吭。
由着他兀自赌气,金发的那个突然伸出手来,往他肩上拭去,害他结结实实吓得往后倒退了一步。做出近乎恶作剧一般举动的人浑然不觉失礼,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上捻着的伶仃花瓣,既薄且细,介乎于蓝紫之间。
“这叫什么——”
“——我去摘给你看。”
惯于在风里跑去来的原野之子再一次撒开腿,不多时,便带回了一捧这种蓝紫色的小花。鼻尖先前没来得及扫去的草屑激得他连打好几个喷嚏,滑稽中自有一种惹人喜爱的情态。
艾科向他伸出手,掌心朝上,令人艳羡的缺少劳作痕迹,哪怕是写字所致的茧子,对于这样一双骨节分明、形状优美的手来说也过于刺目。他一派理所当然的模样,似乎笃定对方要把花全送给自己。这大概又是出身良好之人的小小骄矜一次不经意的流露罢了,再如何掩饰、再如何受后天教育,他们对“得到”习以为常。
卡佛在心底叹口气,认命般把花朵交由到这少爷手中。艾科精挑细选半天,挑了一朵最为完整饱满的,又从衬衣口袋抽出手帕,拿乳白的绸缎小心翼翼地裹好这脆弱的花朵,舒展开它的蕊和瓣,又塞回那紧挨心脏的口袋里去,剩下的花则随手洒下,顷刻便散去在风中。做完这一切,适才笑着对卡佛解释道:“一见这花,我就想起我的一个朋友来。下次要是有机会,我带她来见你,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下次。
卡佛默默咀嚼着这个词,他不是小孩子了,对于和艾科这样人的相遇来说,头脑清醒地认识到,不过是对方一时兴起。下次见面,只会是遥遥无期。
艾科甚少谈及自身,他也没想打听什么,好叫人误会他存心巴结公子哥一样。如此看来,他对艾科除了名字和擅长速写外,几乎一无知。也许往后他忙了起来吧,卡佛尽量往他好受的方向揣测。
说来也怪,他不愿意在这个外来者面前显示出幼稚的一面,令他看轻自己,再加上本就爱拿长子身份要求自己,所以模模糊糊感觉出艾科多半是要和他们告别了,索性跑到丘原上睡大觉,好避开道别以及其顺道带来的一系列难堪,这样的原因实在不好意思启齿。
在金艳艳的阳光之中,艾科突然感受到一丝不太明显的凛冽寒意,恐怕这个小阳春格外短暂。
3.
盛着杜松子酒的玻璃杯在灯下摇曳着水银色的光晕,费尔莱向他最为亲近的晚辈炫耀起来毫不手软,大肆赞美他专程托人从荷兰带来的烈酒。艾科吸了吸鼻子,酒精蒸腾在封闭的空间内,散发出呛人的馥郁香气。
自国会两院兴高采烈地废除禁酒令七年不到,嗜饮者早已将其忘在了九霄云后,浑然不觉是一柄达摩克利斯长剑悬于头颅之上。正如同四个月前尚有半数人坚信美国不会卷进日渐激烈的战争,千百万美国人拒绝在“和平之期”征兵,似乎只要闭目塞听,不远处的枪炮声就不会震耳欲聋一样。即使法兰西沦陷,再到一个月前报纸上天天可见的伦敦轰炸,仍然有人盲目乐观美国隔着大洋便可以置身事外。不过随着越发高涨的民意,征兵不再是毫无可能。是否会降低入伍年龄也由不得普通人置喙,作为国籍上白纸黑字的挪威人无需担心征兵这档子事落在他头上,但是邓肯家那个他颇有好感的大儿子,没准就秉持着少年热血意气行事。两人当日告别之际忘记就此事谈论一番,的确足够艾科后悔的。虽说卡佛·邓肯满打满算年纪尚轻,但是谎报年龄参军的先例总有那么好些个。思及此,艾科心头咯噔一下,故意设计成闪烁效果的灯光晃得他出神,手下一个不稳,透明的酒液倾洒而出。费尔莱眼疾手快避免了他刚置办来不久的东方硝子杯粉身碎骨的命运,可惜艾科袖口仍然溅上不少。费尔莱没有光顾着心疼他来之不易的佳酿,还记得尽主人之谊掏出帕子上前擦拭。等他挽起艾科的袖子,不等艾科自己反应过来,醉意已去了泰半。
那年轻人是如此的苍白,以至于一环淤青在他腕上是如此显眼。
“是谁?”
“与你无关。”
无血色的唇吐出硬邦邦的一句,方才插科打诨的气氛荡然无存,整个人就如同一尊被美杜莎瞥过的石膏像。艾科不是爱替人饰过的个性,能让他以沉默、以色内厉荏来辩护的,唯有他母亲贝阿朵莉切一个。
几天前,贝阿朵莉切恰巧匀出空档,便约他至蓝丝绒咖啡馆小酌一杯。不必说,艾科欣然赴约,没想到此行来者不善——贝阿朵莉切不知从哪里听说她儿子被某个不知名的女演员蛊惑得五迷三道、神魂颠倒,大发雷霆。她做女伶时视数不清的青年才俊拜倒在她裙下为骄傲,但是这般手段一旦用在她亲生儿子身上,只令她勃然作色。她不知道跟她有一面之缘的柯伊便是绯闻的女主角,艾科也没发现她母亲竟是见过柯伊的,一番鸡同鸭讲后,许是血液里的拉丁因素作祟,加之丈夫投靠纳粹的传言愈传愈烈,怒气冲冲的贝阿朵莉切一时不察伤了她细皮嫩肉、体魄上几乎没吃过苦头的儿子。艾科不至于因这点小事同母亲置气,却着实可惜他在卡佛那里寻来的蓝紫色小花,刚做成书签不久,还没送给柯伊,便在争执中损坏了。
费尔莱何等八面玲珑,不消他多做解释,即已想通了各种内情。艾科手腕还被费尔莱握在手里,被他用指腹一寸寸地摩挲着乌痕。
“你这孩子,还是多注意点吧。”费尔莱素来爱拐着弯变着法打点他莫记恨他妈妈,艾科只当他这次也不例外,没好气地胡乱点几下头,好半天才明白过来,眼前这个视贝阿朵莉切为其爱美神的失意之人,今天竟是叮嘱他多注意注意自己。
费尔莱酒后失言,也有些尴尬,看着气氛有回升的迹象,便又将那才下去小半的荷兰杜松子酒继续为艾科满上。
趁着酒兴,年轻人笑赶时髦穿菱格针织衫的费尔莱活赛个桥牌俱乐部为家的阔佬,费尔莱不甘示弱,回敬他总比看着像因为貌美而被好妒大小姐辞退的家庭教师强上不少。
两人一杯复一杯,一会敬佛陀,一会敬罗斯福,一会甚至敬艰难时世,酒酣耳热之际,油滑的中年人同他交了老底:“我倘使爱艺术,爱它,那谁又来爱我呢?”醉汉的胡话未落,人已趴在桌上不省人事。艾科再三提醒自己别全盘相信他嘴里说出来的任何话,却不免为这信任心里发涨。
他自己奋力在醉意中披荆斩棘,终究徒劳。转瞬间,一个良夜消弭在玻璃酒杯水银色的光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