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亦心》老死支

3、三、追忆往昔

　　七月十四，恰逢阴气最盛之时，馆内众人咽气了。死前浓烟滚滚，热浪扑面，火舌舔舐著她们的身体，吞没了她们的哀嚎。众人挣扎著手拉手围成圈，咬破舌尖立下泣血之咒──此仇不报，吾之灵魂永世不得安宁！
　　此言方落，窟笠林的上空风起云涌，黑压压的乌云骤然压了过来，电闪雷鸣，却不曾洒落一滴救命雨。火势见风涨，以毁天灭地之势向著四面八方蔓延开去……
　　尖细的女声渐渐低弱，小兰花心头沈甸甸的，脑中更是思绪万千，一会怜惜馆内女子，一会痛恨无情帝王，一会又狐疑──枉死之人，自有枉死城收留。可为何他们还在人间逗留？
　　许是小兰花眼底的疑惑太过明显，牡丹张了张嘴，又忽的闭上，生生将讲了一半的故事咽回肚子里，细声嘱咐几句便想离开。
　　“牡丹姐……”
　　小兰花喊住牡丹，看了看她滴溜溜乱转的双眸，皱眉思索片刻，再次开口，“牡丹姐，你说馆内只有女子，那麽我……”
　　“你麽……”牡丹暗暗松了口气，好险，险些就忘了娘亲的吩咐，说了不该说的事了。“你是娘亲的亲生儿子，自幼寄养在表叔家，素日里只与娘亲书信来往。谁曾想那夜你却寻了过来，还一头扎进火海里，就这麽，这麽……”
　　“我苦命的儿啊！”
　　正当小兰花随著牡丹哽咽的话语陷入沈思时，一阵怪风袭来，门扉吱呀摇晃，徐凤霞翩翩飞了进来，两条胳膊一伸，再一圈，倏地将高她一个半脑袋的小兰花按进怀里。
　　“我苦命的儿啊……”
　　来来去去只有这麽一句，徐凤霞趁著小兰花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赶忙朝牡丹使了个眼色。牡丹会意，定定看了小兰花一眼，蹙眉退出房门。
　　“娘，您、您先放开孩儿行麽？”
　　“不行不行，一放开你又乱跑了，要是不小心又跌倒了，摔伤了，你让娘可咋办啊！”
　　“娘，孩儿知错了……”
　　……
　　掩上的房门挡不住母子情深，牡丹足下轻点，飘出百里之外，倚著青翠墨竹，抬头望月。
　　其实，方才她并不全是在说谎。徐凤霞确实有一个儿子，并且死在了那场大火里，同她们一样，是枉死之人。只是，自幼饱读圣贤书的他单纯，善良，死後没有丝毫怨气，在枉死城待了不到三年，便重新投胎转世了。
　　那三年，牡丹瞧著那温文的书生一次又一次对著枉死城前声名狼藉的恶鬼伸出温暖的手，听著恶鬼每每回以嘲弄的话语，心里想著，为什麽这麽一个恶贯满盈的大恶人能得到书生的怜惜，甚至是喜欢呢？
　　牡丹是嫉妒的。她嫉妒残忍杀害了一十八人的恶鬼可以在枉死城前亲眼看著他的仇人得到报应，而她以及馆内不曾杀生的姐妹们却只能困在枉死城里，生生世世；她还嫉妒，嫉妒没有丝毫女气的恶鬼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书生的倾心爱恋，而她却只能在一旁看著，哪怕她相识书生在先，哪怕，他是男子，而她是女子。
　　可是，书生无怨无悔啊，即便自己替他委屈，替他不值，他却甘之如殆，旁人又有何资格谈论呢？更何况他的娘亲徐凤霞，也只说了一句，随他。
　　抬手摘下一片竹叶，牡丹无意识地摩挲，随他，随他的结果便是抱憾轮回。
　　书生，你可还记得，那恶鬼在你离去之时答应你了，下辈子，许你一生的啊。可那恶鬼在你离去之後却不曾说起你，书生，你可曾後悔了？
　　“你可曾後悔了……”
　　淡淡呢喃随著夜风飘荡，牡丹一个激灵，双眼散去迷离，嘴角勾起嘲讽的笑，“那小兰花与你无半分相似，可我为何看著他会想起你呢？”
　　摇摇头，牡丹低头思忖，方才在与小兰花讲故事时，她施展了摄魂术，为的是小兰花能感同深受，扫去心底的疑虑，踏踏实实地做娘亲的儿子。然而，她没想到的是，小兰花看似愚钝，却不是那麽好糊弄的，逼得她差点遁走。好在娘亲适时出现了，眼下只要她再加把劲，魔音穿脑，不消片刻，那小兰花便只能是清风阁的小兰花了。
　　松手，竹叶左右摇摆，缓缓跌落泥土地，溅起肉眼看不见的灰尘。
　　尘埃落定。正如被黑白无常拘下地府的她们，无论怎麽闹，都无法摆脱有仇无处报，有冤无处诉的事实。可恨可恼，只因那人是真龙天子，莫大的冤屈只能烂在肚子里。
　　於是，心灰意冷，逃出枉死城，回到窟笠林，拦下过往行人，不论男女，亦无论好歹，虐之，杀之。终於，罪孽深重，遭受五雷轰顶之苦，差点魂飞魄散。
　　彼时，她们是欢喜的吧，毕竟烟消云散了，便不必再怨恨了。然而，主管枉死城的第六殿阎罗王卞城王出现了，用著毫无起伏的平板声线下了一道御令，至此，窟笠林又有了一座清风明月，专司风月之事，专伺阴司鬼魂，以□□换取冥纸及纸扎祭品，直到天地毁灭。
　　这是惩罚，最严厉的惩罚，惩罚她们到死都摆脱不了以色事人。
　　牡丹眸光一黯，绝望悄然占据她娇俏的脸庞，“唯有认命麽？”
　　是了，无法对抗命运，只能认命。只是，到底心存怨念，於是昧著良心，将死在林子里的姑娘们勾进门，做起皮肉生意。
　　头次这麽做的时候，姐妹们都有些忧心，害怕阴司的鬼差前来问罪。可当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姑娘进了门，阴司都没有动静，姐妹们恍然，兴许为了补偿，阴司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要太过火，她们是不会受到惩罚的。
　　是以，馆内姑娘愈来愈多，从不愿到愿，从反抗，到顺从。後来，徐凤霞与姬彩云为了一个姑娘的归属吵了起来，而後矛盾越闹越大，最终翻起旧账，两人领著旗下的姑娘，食指一划，在林子中央划了条分水岭，至此河水不犯井水。
　　牡丹随了徐凤霞，那个生前就带领著她的老鸨，建起清风阁，浑浑噩噩就这麽过了几十年。而姬彩云则建了明月楼，几十年间，与她们的清风阁明争暗斗，屡屡得胜，委实让人恼怒，却苦於技不如人，只能暗自憋屈。
　　眼下临近七月，新的一轮争斗开战在即，如若她们的清风阁再输了，便得将阁内的姑娘划拉一半到明月楼里，届时，颜面无存，亦无力再与之争斗了。
　　轻轻一笑，牡丹甩袖，空气中炸开朵朵金花，将黑夜妆点出点点豔丽。又是一笑，牡丹腾空而起，足点金花，在半空中翩翩起舞，翻飞的裙摆旋转，碰撞，使得牡丹多了一丝调皮。
　　小兰花啊小兰花，面对蜂拥而至的鬼怪，你可受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