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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相见未若不曾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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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一些的时候,斜飞起了雨丝,密密的,犹如银色绣花针。
“别再喝了。你看你,满身酒气。伤身子。这葡萄吃的也太多了……”
“这才多少,以前不让吃,踩烂了也不让吃。现在还不让?”
姬禅无奈地摇了摇头,男人喝醉了就会发酒疯,还记仇,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要翻出来算一算。
她泡了一壶浓茶。年少时,她与李天竺、沈音约定,相许一生的人,一定要吃葡萄。
“你怎么计较这些了?”她过去喂他喝了些茶水,拉起他的胳膊搭到自己肩上扶他起来。
没想到他一贴到床顺带着把她也拉了下去。
“我要补偿”
“你醉了”她在他右耳上碰了一下,“睡吧”。
“头疼”他皱眉抱怨。
她一边为轻轻揉着一边抽身:“我去拿湿帕子”。
他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银河岸一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抱在胸前:“这样就不疼了”。
“你——”
“我根本没醉,男人那点酒算什么?”他说的颇为豪气,对着蜡烛暗施法术,“嘘,别吵”。
“灯怎么灭了?”她问。
“风太大了,吹的。”
“……”窗子没开……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发出了沙沙的声响,一阵凉风透过未关严的门吹进来,扬起了层层叠叠的幔帘。阶前的点滴声,织成了一袭华美绮丽的梦。
“我睡不着”
“我也是。姬禅。你在想什么?”
“想今年七夕怎么会下雨,你呢?”
大雨转急,像是一波波的海浪接连拍打着岸上的岩石,发出水花碎裂的哗哗声。地上有了大大的水泡,只一眨眼功夫就消失了。
“我在想,你好像在哪里说过你喜欢我。”
“唔、雨太大了,我听不见”姬禅往下缩了缩,拉起被子蒙住头,“我困了,先睡”。
不行!明明下着这么凉的雨。这里怎么就这么热?她又探出头来,背对着他。
“别掩饰了,说、你有多喜欢我?”他的声音不冷不热,听不出是兴奋还是期待,像是问‘你吃过饭了么’一样随意轻松。
窗外一明,一个炸雷便砸了下来,紧接着就是轰隆隆巨响,一株金合欢树在骤风急雨中左右摇摆着,撒落一地青叶。
姬禅借着闪电的亮光看清了银河岸的脸。他平躺着,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了一圈淡淡的阴影,刀刻般的轮廓在这夜里有几分冷俊。似乎只有在黑暗中,在面对危险时他才会有这种表情。不是玩世不恭,不是淡然,而是一种成熟男人才有的稳重。
她心里一紧。有些话她是极不情愿说出来的。她知道他可能喜欢自己,但有多喜欢又不是那么确定。他都没有亲口说过呢。他们之间的差距这么大,这叫她怎么好意思向他坦白?
又一个响雷滚落,咔擦一声,金合欢被劈分为两半,晃了晃就倒下了。随着一声震天动地的闷响,枝叶全部浸在了雨水中,污泥溅出去好远。
姬禅从小就不怕打雷下雨,只是不喜欢而已。此刻她却有几分心惊。今日可是七夕呢,会不会是什么不好的兆头?她朝他挪了挪,又缩回被子里。用她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声音支吾:“很喜欢很喜欢”。
喜欢到刻骨铭心,甚至不能再多喜欢一点。喜欢到自卑的不行,不能看他有一丝的烦闷。这种喜欢的感觉,和对爹娘、李天竺的完全不一样。它令她惶恐不安,不能想象没有他的日子,不敢想以后会不会离散,只想时时刻刻在他身边。
“嗯”银河岸突然侧过身来从背后搂紧她,呼吸声在这偶然静谧的间隙里十分清晰。
“你在发抖,是不是很冷?”姬禅体贴地问,以为他不舒服,转过身来反手环住他。
银河岸的唇都有些抖。他几乎压抑不住内心突然涌起的激动之情。早已经听惯了露骨的表白,而她细微的几个字就让他狂喜到难以自制。
“你应该怕打雷的”
她在自己面前可以怯懦一点,可以趁机往他怀里钻,却不希望以后她在别人怀里汲取安慰。不怕打雷总归是好的。
“我、我很怕雷声”她终于明白过来,顺从地说。又朝他靠了靠,探过身子吻他的唇角,又迅速枕上他的臂膀把脸埋起来,偷偷笑了。
真是丢死人了……
“我多想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他叹息。
一声惊雷淹没了他的声音,那一闪而逝的奢望也随风消散在雨夜里。没有人听见。
回京都后一直想问她这个问题,很傻的问题。分明早已经知道结果了,还是很想听她说出口。没想到自己竟然为了一句简单的喜欢反应这么剧烈。他又怕她喜欢自己,如果她爱的人是沈音,以后自己离开了,她也不会很难过吧。
潜意识里又因为她的一句话甜蜜幸福着。
该怎么想才对她好呢?
他们两人互相喜欢着,多好。
他很想自私的说,除了我,以后不准喜欢别的男人。
恐怕他已经没有能力这么说了,舍不得她孤单一个人。他只能默默地为她做一些事,再悄悄离开。祈求没有他的日子她也会很幸福。
“姬禅”
“在”
“给我生个孩子吧。”
银河岸低沉的嗓音突兀的打破了夜的静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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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子?”黛婼北荷端着膳食进了天宇殿,“怎么不吃东西?最近你怎么了?侍女们都被你吓着了”。
“先放下吧”赫尔子征继续专心造他的金箭。
“你这是在对我发脾气?你贵为皇子,想怎样就能怎样,只是别这么突然。你这一不吃饭,下面的人可要急了,尤其是真正关心你的人。你看丝灵儿那丫头急的都快哭了。你就不怕这淡雅温和的美名毁在这些小事儿上?你犯了修仙的大忌。会耽误大事儿的。”
“嗯。我会吃的。”
黛婼北荷拉下脸来:“以前你不计较这些的。最近怎么处处针对银河岸?他对你不薄。话又说回来,当年你在蓬莱山修行,不问世事,他杀了焰理妖王,众望所归,理所当然是新的妖王。他敬皇子你三分,给你的权力也不小,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她把金质雕花餐盘重重一放,“先吃饭”。
赫尔子征看了她好一会儿,像是刚认识她似地,放下弓弦,拂了拂衣袖:“你姐姐被迫去凡间悔过。他下的命令。下一个、就会是我。谁还记得我这皇子的地位?在这修罗宫里还比不上一个外人”。
“那是因为姐姐她这次做的太过分了”她的口气软下来,“是姐姐要求太多。银河岸这样的人,只能远看着,靠近不得。你又无心于权力?银河岸怎么会害你?损人不利己的事儿他不会做的。不说这些了,快吃吧”。
“吃不下。如果我当时接手父皇的江山,杀死焰理妖王的人是我,现在会不会不一样?”
“或许吧。子征,你和他,在我眼里,不分上下。当年选的路就不同吧。至少,爱你的人,不会那么辛苦。”
“既然这样,何必爱他?你为什么不去凡间找他?”
“我有自知之明。他、我配不上。想要活命,必须要安分一些。”
赫尔子征看她的眼眸里多了一抹怜惜。她不知道银河岸在凡间已经有妻子了罢。知道了又怎样?北荷这么善良。
他不怀疑自己的箭术,如果阴甲山上银河岸有一丝的迟疑,那女人不会活着下山。他也是男人,自然知道这里面的分量。可这些,北荷她不知道。
“子征,你的唇怎么破了?不会是被咬的吧?”她调笑。
“很明显么?”
黛婼北荷瞪大了眼睛,继而将近一百年不见一回的爆笑声充斥了素来安静的天宇殿。
“吃、吃不下饭?哈哈哈……你强吻的她?不行不行了、我肚子痛~她能被你吻一定乐疯了吧?也不是、有银河岸在呢。”等她笑够了,这才说,“别看他身边的女人这么多,个个都是天香国色呢。你又何必在意这个?”
“嗯,你也别在意”
黛婼北荷立马止住了笑意:“好好,我不笑就是”。
赫尔子征的心情好了一些。他确实无心于权力,只是有些不甘心。赫尔家族的荣耀不能被埋没。他可以对这一切做到淡然,却做不到超然。这妖、神、人三界没有一个人能真正脱离世俗,摆脱名、利的束缚。即使是晋朝的陶渊明不也是求得一个“清高”的名声么?不然怎么会不为五斗米折腰?所以银河岸喜欢的东西,他一定要抢过来,哪怕是只有一次或一件。哪怕自己不喜欢甚至是厌恶。
“我知道你为什么厌恶她了。因为银河岸。”黛婼北荷悠悠地说。
赫尔子征是懂她的人,银河岸是她爱的人,夹在这两人中间,她黛婼北荷怎么会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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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禅知道银河岸是厌恶花。日子久了,她也变得‘恨屋及乌’起来。他喜欢的她都喜欢,他不喜欢的她也不喜欢。
记不清从何时起,银河岸每天都会带一束花给她,有时是星辰花、火百合、香雪兰,有时是向日葵、鸢尾、迷迭香,某一天他竟然把一束黑色曼陀罗放在她面前。这些花儿花时不同,他定然是从各地弄来的罢。这些东西定然费了不少心思。可是那黑色曼陀罗,她知道,是绝望的爱。
也是从那时开始,姬禅的全身都在脱皮,一层又一层,黑色的长发渐渐泛出了红色。它长的特别快,一直略微弯曲垂到腰际。睫毛长成了两片黑羽。面色红润透着白皙的色泽。姬禅整个人看起来水雾朦朦的,愈发妖娆。发上还沾着些赤色圆珠状的东西。莹润流转出微微红光,怎么洗都洗不掉。眉心疼的厉害,像是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似地。
这种妖娆把她本不是太多的素丽都冲淡了。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觉得有些害怕。
银河岸有时候会笑她越来越会打扮自己了。她心里明白,他其实还是喜欢自己以前的样子——至少不那么张扬。她也想变回去,但是即便不施粉黛,那妖娆之气也似乎也与日俱增。
九月的天空总是高远明净,蓝到不可思议。这时的阳光不似六、七月份那般炽热灼目,它总是亮亮的、淡淡的,照在身上暖暖的,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彩金色,华丽而不张扬,就如她的银河岸一般。
阴甲山之行后,银河岸变的像所有成熟男人一样厚重沉稳,给人的感觉再也不是那般温和淡然或是妖魅邪异。
沈音已经定亲了,在十二月底与韩家小姐共结连理。她还记得那个有甜甜笑容的女子,颊边两粒小酒窝。
才不到一年,物是人非。曾经的誓言都成了谎言。海没枯、石未烂,天地未绝,江水未竭,人还是要分离的。
金秋送爽、丹桂飘香,茱萸满山,风微凉。
姬禅大大咧咧坐到银河岸身边,拿掉他手中的《鬼谷子》,挽了他的手臂,歪在他身上,闭了眼睛享受午后的阳光。
银河岸揽了她的腰,微微皱了眉,嘴角漾起暖暖的笑容:“怎么这么粘人?”
“再粘人也是你纵容的,这全该怪你。”她笑的赖皮。
银河岸拿起书来,继续读他的《鬼谷子》,动作潇洒、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她抢过他的书藏在背后,无理要求:“这时候看书伤眼睛,我读给你听”。
“……”她读就不伤眼睛?!
银河岸看着她的笑容,目光迷离:“确实是我太纵容你了”。
“你不纵容我还能纵容谁?认了吧,这是你心甘情愿的。”
他不再反驳,半闭着眼看蓝蓝的天空。日子过得太快了,想留都留不住。在妖界的那些岁月又似乎太慢了,是非成败转头空,到最后什么也留不住。
姬禅坐直了身子:“你看书吧,我不烦你了还不行么?”
银河岸还是不说话。阳光在他冷俊的脸上投下了一片落寞。
“那——我真的走了?”姬禅赖在那里,口上如是说。
他听着她略带委屈的软软的话,心里舒服极了。她在别人面前是安静镇定顺和的,只有他们两人独处时,她才会使一些小性子。
她冷不防侧过脸去在他脸上碰了一下:“我知道错了,你有何不悦?说来一悦行么?”
他的眸光莹润流转、漆黑如墨,眉眼早已藏不住宠溺:“你在这里,我怎么能看的下去书?”
“那就不要看了”她顺势又靠在他肩头:“你赖不掉的,我知道你很喜欢很喜欢我”。
“哪一天我的肤色变成古铜色,我就再也不会喜欢你。”
她恍然大悟,先前她夸过江生诩的肤色好看,现在他天天晒太阳原来就是因为这个。这醋吃的也太没天理了吧?
姬禅一翻身便遮住了大部分阳光:“以后不能见阳光了。你看你本来就阴沉的要命,又血腥又暴力,要是皮肤再是古铜色,一定会吓死人的。
银河岸挑起眉毛,微微弯了唇角,听完她‘好心好意’的劝阻后,点了点头,一副谢谢赐教的样子。
姬禅不知道银河岸的肤色永远都是单一的白色,晒不黑。
姬禅的脸唰的红了,自己怎么会像李天竺一样说出这些不着边际的歪理来?她忙顾左右而言他:“我掷飞镖进步很大呢!你等着,我投给你看”。
银河岸安静凝望着她。那颗小巧的玉石松松垂在手背上,配着那根红线,很是好看。宁和一波波漫延开来。
有些埋怨的话,不在意才会说出来,真正在意的东西,他是不会说出口的,因为怕伤害。
“看好了”她冲他粲然一笑,扬了扬手中的飞镖,及腰的长发在阳光下卷着一些金灿灿的光芒。
飞镖出手,远处没了脚踝的蒿草齐齐断裂,最后飞镖丝毫不差的嵌在了那块木桩上画刻痕的地方。
“准吧?我让它到哪里它就射到哪里。”
银河岸牵了姬禅的手走到木桩前,用力一拔,坚实的木桩立刻碎裂成了七八块。他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倒抽一口冷气。
“怎么了?”姬禅看着他的表情问道。
“没什么,很不错。”他瞧着越发妖娆动人的她,撩起一缕长发,滑至发梢。赤色的珠子闪着绯红的光芒。银河岸释然的笑:“上天对你不薄”。
“当然,没有人比我更努力了,上天会眷顾我的。这样才显得更配你~”她笑,心知、也只是显的而已,其实配不上的。
姬禅的眼睛亮晶晶的,简直耀花了他的眼眸。
木叶纷纷而下,像是争相旋转起舞的枯蝶一般,炫耀着一生的美丽。它们穿着半黄半绿的嫁衣,在凄绝的一刻绽放出最迷人的静美。不思过去,不想未来,一刹那也是一种华丽持久的永恒。
“你看这天蓝的多好看”
“嗯,看见那些高高低低的云了么?它们的高低取决于它们把自己放置的位置。有些云相信自己生来就应该浮在最高的天空,它们向着高空努力,时时提醒自己,于是真的比其它云的地位高出许多。姬禅,你懂么?”
“有你在,即使不懂、即使再自卑再笨也没有关系。”
一阵悲凉刮过心间。就算知道她会坚强、她不会依赖别人,那种悲凉没有减少一丝一毫。她怎么就不想想他不在了该怎么办呢?
“永远”的誓言是他倾尽所有也换不来的承诺。
他的手抚上她的脸,很轻,还是让姬禅红透了耳根。
青青草地上,两人安静的睡着了,他的面容恬静安详,眉宇间依旧有一股化不开的浓郁;她的脸庞显出几分妖媚,嘴角藏了浅浅的笑意,眉心隐隐透出一抹殷红来。
阳光跳跃在草尖上,洒下金黄的光线,铭记相伴相依的诺言。
命运的轨道交错逆行在铺满红莲的幸福边缘,彼岸花的影子倒影在记川的波光里,却将忘川的清流染成诡异妖娆的血红色。密密的红莲下藏匿着万劫不复的黑暗深渊,一旦踏入了情字劫,无休止的欲念就注定要将几人的命运纠缠成难解的谜团。
徘徊在这记与忘的交接之处,是谁将爱念燃烧成绝望的红莲,又是谁、不顾一切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将血的咒语凝结成环环绕绕的劫,把命运强行逆转?打破彼岸花的谶言——
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然而情难断,因果轮回之后,是谁超越了生与死的束缚,去寻找前世的姻缘,求得来生的相见?
那些怨念在光阴的流逝里还是不可避免的被爱念一点点的消解……
无计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