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其六 面旋落花风荡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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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至夏季，微风携着几分燥热，悠慵地在木叶罅隙间打了个圈儿，又起身摆摆荡荡飞入街道两畔鳞次栉比高楼绮阁中。
一袭清浅紫衫的女子正立于案边，陶制莲花炉中燃着木炭，时而放出轻微的嗞响，她将薄薄的云母片置于木炭之上，又从小香筥中拈起一枚香丸放于薄云母上，慢火熏烤下，香丸渐渐融化，晕散出一缕清幽的香气。
“这香......味道很是特别，”林韵珠放下手中的茶盏，柳眉微蹙，细细品嗅，“是什么香呢？”
“你猜？”紫衫女子闭阖了手边香筥，眉间噙着一抹得意神色。
“秦烟就爱卖关子。”柳思思移步至桌案旁，她深吸口气，“似是......苏合香？不对，难道是......零陵香？”
“自然不是，”秦烟一挑眉，笑道，“再猜。”
“烟儿，我记得你一向爱用蕙香，”林韵珠奇道，“今儿怎改了？”
“这香味甚是奇特，平日里倒从未得见。”柳思思又凑过脸，狠嗅了几下。
“哼，没见识了吧？”秦烟半仰螓首，笑着应道，“这是‘紫述香’（注1），又名作‘红蓝香’，出于蒼梧、桂林二郡界，咱这极少见，稀罕着呢！”
“味幽香馥，恬雅温润，确是罕见的异香，”韵珠又点一盏茶，“这香定是价值不菲，只不知妹妹从哪得来的？”
“他......”秦烟盈盈凝望着莲花炉中腾起的袅袅青烟，“从哪来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喜欢这香......”掩苒的香雾间，恍若又映出那男子清秀灵黠的笑靥，她只垂下眼睫，唇边漾起一弯软笑。
韵珠和思思见她一副欲说还休之态，更不肯善罢甘休。
“秦烟，我的好姐姐，”柳思思嗲声道，“只一说又何妨？”
“不知是哪位公子对妹妹这般用心呢！”韵珠掩口一笑，“我猜啊......是那府学的周家公子？”
“他？”，秦烟鼻中一嗤，“文拙才疏，单单是个绣花枕头。”
“那......若不是那东街李员外的二衙内（注2）？”柳思思凑过脸来，挤了挤眉。
秦烟口中一阵娇笑，抚着胸口趴在桌案上，“那个......那个呆木瓜，半点风情都不解！”言罢又咯咯笑开去。
女子娇糯的笑声惹来林柳二人一脸愠恼。
“秦烟快说，究竟何方神圣？”柳思思一横眉梢。
“我偏得不说，”秦烟拈起案上一柄团扇，悠然摇扇赧笑，“你们别猜了，他......，就当他是......”她忽而一指案沿，“就当他是个‘薰香小鸭’！”（注3）
“什么呀！‘薰香小鸭’.......”柳思思笑得直不起腰，“这家公子还真是可怜，送来这等稀罕物事，倒被这尖嘴娘子说成一只鸭，真冤煞人也！”
“实话实说也有错？”秦烟依旧一副气定神闲之态。
突伸来一只纤手，蓦地夺去秦烟手中团扇，她吃了一惊，
“哈！被我抢到了！”柳思思手执团扇，洋洋得意，“韵珠姐，快瞧，扇上有诗句呢！”
韵珠眼目一亮，忙走来看，见素锦团扇上誊有一阕词，笔迹劲秀风流，显然并非秦烟笔迹。
思思清了清嗓，故作柔声吟道，“菩萨蛮·咏目”，她稍一顿，见秦烟正坐在椅上，嫣然巧笑，半羞半恼之态，她垂目接着念，
“娟娟侵鬓妆痕浅。双眸相媚弯如翦。一瞬百般宜。无论笑与啼。
酒阑思翠被。特故瞢腾地。生怕促归轮。微波先注入。”
“难不成又是那‘薰香小鸭’在呱呱乱叫？”韵珠吃吃一笑，移步至秦烟身畔，点着她的粉额道，“啊哟！双眸相媚弯如翦。一瞬百般宜。无论笑与啼。好一只情意绵绵的‘小鸭’。”
秦烟斜飞双目，笑而不语，掩不住眉间柔情蜜意。
“那日牡丹花宴就不见你人影，该不是和‘小鸭’戏水耍玩去了？”林韵珠翻来覆去看那团扇，忽然抬眸对秦烟道，“这般文采气韵，倒是不输咱那‘西京四杰’呢！”
“我呸！满口胡话，也不怕被阎王老爷割了嘴去！”秦烟跳起身作势袭韵珠的纤腰，引得韵珠左避右闪，惊叫连连。
柳思思忽然想起前两日在席案之下，瞅见的那双男女绞缠着的手。难道是谢绛？可秦烟又为何不承认？她满心狐疑，正暗自思量，只见一小厮进门来报，
“柳娘子原来在这，”那小厮一见柳思思，堆起满脸笑，又道，“方才有人送来这个，说要娘子亲手收下，小的去思思娘子阁中不见人，便想一定在这。”说着端捧起手中之物。
柳思思定睛一瞧，原是只精致小巧的锦盒，她巧然一笑，“多谢小哥，可知是谁人送来的？”
“小的有问，那人倒是不理，只说娘子看了便知......”小厮撇撇嘴，“白日里的，装什么神秘不是？真是......”
柳思思接过锦盒，笑道，“有劳小哥，得闲时来思思阁中吃茶便是。”
那小厮闻言满面受宠若惊之色，口中连呼两声岂敢，笑吟吟千恩万谢地去了。
“快打开瞧瞧是什么？”秦烟突然来了劲，她向来关心他人之事甚于自己。
柳思思亦是满心好奇，她坐在桌案边，轻轻打开这方檀红色锦盒，一支小巧的金钗便呈现眼前，思思一怔，正是她那日落下的。金钗一畔，还躺着一卷花笺。她展笺而读，心内不住一阵忐忑。秦林二女亦侧首来探。
精雅的碧云春树笺，一阕《临江仙》蜿蜒其上，笔势于险劲清丽中又不乏婉媚风流。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升。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旁有堕钗横。”
花笺末处并未落名。
“欧阳官人！”秦烟脱口笑道，“我原以为昨日席上，思思撒谎搪塞，原来倒是真的丢了钗。”
柳思思一张粉脸烧得彤红，恁的寻不出一句话作答。眼帘尽是他的柔暖笑意，微微勾起的胭脂色薄唇，似是种魅惑，牵引她一步步迈向他，无半分抗拒之力。
“水精双枕，旁有堕钗横。看来希深一点没说错，”秦烟假作正色，道，“此句作何解释？柳娘子速速道来！”
“端的无中生有，叫我如何答？”柳思思一扭粉额，口中虽嗔，却目色闪躲，明显底气不足。
“没想到，欧阳官人倒是这般细心体贴呢！”秦烟抚着思思双肩，又是一阵娇笑，“我那‘薰香小鸭’实难望其项背。”
“好了好了，秦烟，别揶弄思思了，”韵珠收起笑脸，一改往日谦和之态，“不知谁一口一个‘希深’，多亲热呢！”
“韵珠姐这是怎的，”秦烟停住笑，皱眉道，“我只说笑，这么认真作甚？”
“没事，”韵珠稍稍一怔，“我有些累，先回房去。”随即移步出门。
柳思思收好锦盒，“我也回去了，韵珠姐，等我，”她遽步追出门，却见韵珠已行远，纤弱的背影看来有些落寂。
“她这是怎的？”柳思思边走边想。行至阁门处，却见门是半掩，她心下有疑，惶惶然推门而入，但见一人背门而立，颀长清瘦的身影，令她心中微有一丝震颤。那人听闻门响，缓缓转过身来，见眼前女子一袭清浅春衫，玉面淡拂，若春半桃花，心下仿佛被顽皮的鸟雀轻轻一啄，他并不施礼，亦不言语，只绽出一抹暖融融的笑，露出一排编贝般洁白的牙齿。
倒是那女子慌了神，“你......你怎的在这儿？”忽觉自家失言，忙裣衽一福，轻声道，“欧阳官人万福。”
“我候你好一会了，”欧阳修笑道，“我只怕‘小翠蝶’又飞错了方向，迷了路呢！”
见她垂首而笑，亦不恼他，便凑近她跟前，轻声道，“那阙词，喜欢么？”
“这般轻薄，”柳思思扬眉哂道，旋即又红了脸，“自然......是佳篇，只是......被韵珠和秦烟瞧见了。”
“瞧见又如何，”他又笑，“端的实情，是在下写错了么？还是娘子不愿承认？”
她徒地心间一热，愣了半晌，才词不达意地吐出一句，“那钗，我收到了，多谢官人。”
“娘子客气，”他应道，“阁中好生闷燥，适才来时，见庭间几株晚樱开得极盛，娘子若不介意，随在下去□□走走如何？”
思思微微颔首，放下手中锦盒，随他向□□行去。
已是黄昏时分，天边缀满瑰云，空气中晕散着秾郁的花香，混杂些许泥土的清新，这样一个微醺的暮春傍晚，浅浅一抹微风就能叫人心乱若织。
他忽然牵起她素手，在樱花树下站定。她猝不及防，一颗心跳得厉害，只觉手心也渗出汗来，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喜悦。
“瞧，我没说错吧？花开得这样好。”他笑道，仍牵着她手不放。
她头一回被男子这般牵着，似是有些懵，见他眉朗若星，唇角微扬，一时失了心绪，只任由他温暖的掌心覆上她纤纤柔荑。
柳思思垂首见遍地落樱，心中默然一叹，樱花虽美，花期却极短，一朝开到酴釄，由人赏看把玩，待韶极而败，只徒留一地哀伤无人怜。樱花或许还有爱花之人真心惜爱，而像她这般娼家女子，日日盛装艳舞，迎来送往，甜言蜜意，软语温香，又几人是真心相待？或许，她的际遇还不比樱花。她眼中掠过一抹黯色，轻声吟道，“伤彼惠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
忽闻他轻笑一声道，“娘子怎的这般忧肠柔思，依小生之见，此情此镜，你当吟‘翠苑红芳鸳鸯好，面旋落花风荡漾。’才是。”
柳思思抬眼，正对上他笑意缱绻的双目，心中稍有一丝释然。
“小生有一物赠予柳娘子，”他松开握住她的手，探手从袖中摸出一小巧锦囊，他微微躬身，将手中之物端呈她面前。
“这是何物？”柳思思又是一奇，他总带给她许多出其不意。
“看了便知。”他眨了眨双眼道。
她接过那锦囊，见绣工甚是精细，拆开一看，竟是一支精美的翡翠蝴蝶金钗，镂花凿琢的蝴蝶花纹极为精细，蝶身正中镶嵌着一枚椭形翡翠石，放出幽幽深碧色，钗脚之间弯折处亦雕有花丝，其间上下镶有两颗莹润透亮的珍珠。
“这是......”思思楞道。
“我昨日听得你未曾领官钱。”他说。
“奴家自弄丢了金钗，岂受得官钱来偿钗。”柳思思应道。
“实非娘子之错，是小生的不是，”他探首去寻她双眸，笑道，“今日在下赔礼来了，劳烦娘子宽纳。”
“方才已收到官人差送来的钗，如何再收这一支？”她低垂眼目，又道，“况且，这般贵重的礼，思思受不得。”
“谁说的？”他音色一转，道，“这翡翠蝴蝶钗，自然同我的‘小翠蝶’最为登对，我昨晚寻了整条街才买得呢！”
柳思思听言，不禁心有动容，她笑意嫣然，乜他一眼，“去！没正经，谁是‘你的小翠蝶’！”
欧阳修故作正色“娘子喜欢‘正经’么？在下有‘正经’，满腹都是‘正经’，”他又扶住她双肩，柔声轻语，“只要你收下，好么？思思。”
他最末唤她那一声，语声中噙着温柔，便叫柳思思愣在当下，心间泛起一股恬澜，她凝睇他朗澈的双眸，从中读出些许她一直以来渴望又不敢触及的苒惹情思。她总想逃离他，然他一抹暖笑就灼得她束手无策，被他牵引着愈走愈近。他是灿阳，她只是一现昙华，此刻，他柔柔唤她名，满面温存神色，便叫她再无力抵御。柳思思木然低垂着脸，惶乱的心跳声告诉她，他早已印驻她心上，纵然被他烈焰灼伤，她亦无暇去顾。
她终于抬起双睫，微笑着轻轻颔首，他眼中漾开一阵欣喜，从她手中拿过金钗，定定凝看她半晌。
“怎的这般瞧我？”柳思思下意识伸手整弄鬓额。
“别动！”他捉住她的手，又左右端详一阵，这才把手中的蝴蝶钗轻轻插在她发鬓间，“恩~~，娘子挽随云髻甚是好看，再添上这支钗，永叔真是一时词穷了。”
他深深看她，眼波流转动容，全然不见平日一副闲散神色。他今日一袭月白衫子，只以素巾束发，看起来更显清俊优雅，偶或有细小的樱瓣翩然飘落，不疾不徐停驻在他额角，他亦不管不顾，只笑着牵起她双手，不言不语，就这般默然而立。他浅浅的眉弯柔和而美好，映在黄昏淡泞的光晕中，在她心中洇散一片缠绵，叫她满心驿动，不忍移目。
轻柔的晚风拂过，又落起一阵樱花雨，粉色的花云下，亭亭立着一双人。面旋落花风荡漾，他与她眼中，只看得见彼此。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或许，他只是她一时纵意的奢念；或许，他于她来说，注定只是过客，柳思思心中一声怅叹，然而，他听不见。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其六 面旋落花风荡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