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屈指堪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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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猜的不错，陆遥确实不曾停过观察，也不曾停过思考。从最初意外三界内竟有那么多如他母亲一般触犯天条的人神仙妖，到渐渐习以为常继而迁怒于沉香及沉香所代表的天条，愤怒过后的困惑迷茫乃至颓然，他知道两个月前的自己绝不会相信自己会变成这样。自己的变化都是因为一个人而起……他清楚地知道那个人是谁。沉香。
如同之前所言，沉香大多数时候并不会出声，只是严谨细致地布下阵法，便来无影去无踪地带走了犯案之人。但极偶尔的，他也会与其中某些神仙或者凡人交谈。
陆遥一直看着听着。不是没有人，像之前的他一样，出口质问过。然而无论质问的人是谁，每一次都会在沉香不变的笑意里败下阵来。
——这个人居然并没有做错。
陆遥不愿承认却找不出能予以反驳的话，但他还是恨他。反正那个人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恨意，他又何必管那怨恨是否有道理？无论他有多么正确，他拆散了自己的家毕竟是事实。
自己恨他恨得天经地义，恨得理直气壮。他一直这么告诉自己，也是这么做的。如果说他还有什么疑惑的，那也只有隐隐约约的一点感觉。沉香对待旁人似乎从来温和包容，与在自己面前时毫不掩饰的冷漠讥诮可谓天壤之别。然而此时他并没有深思这点区别，而当很多年以后，他终于明白沉香这么做的原因时，除了摸着鼻子苦笑叹息，竟然哑口无言。只因陷阱虽是沉香挖的，往里跳的人终究是他自己。
马不停蹄地忙了两个月，终于将之前积压的事务处理完毕，沉香有些倦怠地在一家客栈的空房落脚，伸手解下腰间玉佩，让陆遥变回原来的模样。两个月下来，少年的变化明显得让他稍稍一愣。
低叹一声，沉香开口发问：“告诉我，这两个月里，你想了些什么？”
陆遥沉默片刻，突然露出有些嘲讽的笑容：“仙凡结合不会有好结果……你不就是想让我说这个么？”
沉香闻言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但嘴角的笑意一点一点淡了下去，浮上来的是远比陆遥的笑更冰冷的嘲讽：“这便是你所想的？”
陆遥见了沉香的表情不由一慌，却听沉香面无表情地道：“城隍土地为多得香火在凡人面前泄露天机，山野精灵弃天地精华不取而夺同族内丹加快提升修为，三山五岳的散仙贸然改动凡人命运以至天地失衡……跟了我两个月，除了仙凡妖鬼的私情，你竟没看见半分别的？”
沉香越说，陆遥的脸便越红，但他仍梗着脖子道：“我怎么知道你要我看的是那些！”其实在沉香处理的众多公务中，确是不同族间相恋导致的问题较多，但他显然并不满意陆遥仅仅将目光放在此事上。
冷冷看了他一眼，沉香淡淡道：“我本以为，你至少会为那几个因为救了凡人性命而触犯天条的散仙喊声不公。没想到……看起来你也只有在牵涉到自己家事的时候，才会注意公不公平。好吧，那就不说别的，就说你关心的……仙凡相恋。如何，两个月下来，有什么看法？”
看到沉香似笑非笑的表情，陆遥顿时觉得无地自容，但片刻的失措之后，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的却是挫败和羞恼。沉默了半晌，他才扭过头去，冷冷说道：“就算你让我看到的那些都是悲惨的下场，我也不觉得仙凡就不能相爱相守了。不过是因为你是司法天神，平时碰到的都是不好的结果。如果就因为那百中之一的可能会产生不幸，就否定世间的情爱……那只能说明这么想的人根本就是个软弱的懦夫。”
他语带讽刺，沉香却不以为意，反倒隐隐舒展了眉峰，有些欣然。侧身坐下，给两人各倒了杯茶水，将杯子推至陆遥面前，沉香示意他继续。陆遥一怔，本能地不想在沉香面前示弱，便尽力控制自己平静下来，故作置身事外地道：“那些触犯天条的神仙确实错了。但是她们的错并不在情爱，而在于不应该使用神仙的力量。神仙的力量，应该是无私的。”
他没去看沉香的表情，连自己的神色也隐藏在氤氲的水汽背后：“神仙之所以是神仙而非凡人，是因为你们对整个三界都有责任。神仙的力量，应当被用在造福三界上，而不是只为了一己之私。”母亲，您会怪我吗？说出这样的话来……
沉香手中的茶杯轻轻磕在桌上，有些失神。那样铿锵有力的话……有多少人曾经义正言辞地说过？便是他自己，也曾有过时时刻刻将“造福三界”挂在嘴边的日子。然而现在听来，竟会觉得如此遥远、如此空洞。又或者那个少年确是真心地说出这番话，只是自己却将那般的正气凛然，听成了一种讽刺？半晌，他没说对也没说错，只是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悠然道：“懂得用脑子了，还算不错。”
陆遥有些恼怒地皱眉，不明白沉香此言的含义。沉香背对着他，因而他也并没能看到，这个让他的人生从此改变的司法天神此刻的神色，悠远而清淡，带了些浅浅的寥落，完全不同于他见过的或温和或嘲弄的面具。
他只是觉得这一刻沉香的背影很出尘也很遥远，虽然不是他先前刻意在自己面前做出的居高临下，但这却令他更觉得恼怒与羞愤。一种陌生而强烈的情绪冲击着他，竟令他脱口而出：“难道你和三圣母就从来没滥用过神仙的力量改变你爹的寿数？”
他并不知道自己怎会问出这个问题，但隐隐的他却有些期待。也许是期待这样的问题能令面前这个人失态，无论为了什么。
沉香悠悠地看了他一眼，已明了少年此时的尖刻出自何方。但他并未动容或者动怒，只是眼中闪过一丝有些诧然的自嘲，低眉一笑道：“自然没有。”
眼见陆遥惊愕地睁大了眼，他嘴角的笑容渐渐转深。果然，虽然竭力逼迫自己成熟，说到底仍然只是个孩子而已。所以只是一个极简单的否认便能糊弄住他。这种时候，若换了天庭那帮老狐狸，问出的也必不是“改变寿数”这样的问题，而是更宽泛却也同样更尖锐的……“司法天神一片公心，不知可曾利用手中权利以谋得一己之私？”
世间生命皆有七情六欲，神仙自然也不例外。然而说到神仙与凡人的区别么……说真的，他想了几百年都未必真正想通。只是当他听到陆遥提出神仙不同于凡人的理由时，他却并没有生起嘲笑之心。这问题太难回答，本也没有正确答案。到底如何区分神仙与凡人……说到最后，也许不过是唯心而已。
尽管轻描淡写地便将陆遥的刺探化为无形，但被人提醒起从前的旧事……尤其提到的居然还是那个几乎再无人提起的父亲，他多少生出了些异常的情愫。眼见陆遥眼神闪烁不定，沉香心中一动，立时明白了他打算更进一步的刺探。微一沉吟，指尖轻叩桌面，他突然微微一笑，淡淡道：“我知道你还想问什么。反正不是什么秘密，我也无所谓告诉你……我父母在新天条出世后的第四年就分开了，之后又隔了些日子，我父亲便去世了。”
陆遥一怔，尚未开口便听沉香又道：“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只要你问得出口我便答得出来。想利用我的家人寻找我破绽的……这几百年下来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也不差再加你一个。”
然而陆遥却并不如沉香所想的那样显出怒色，反而双眼一阵空茫，似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沉香自然不会想到，梨花仙子的睡前故事对这个少年有多大的意义。母亲说三圣母被亲生哥哥压在山下二十年无怨无悔，说那书生不屈不挠地独自抚养儿子成人。她说他们相爱……如她和爹爹一样相爱……还有沉香，那个年仅十六岁却从不退缩从不畏惧的少年英雄……
虽然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个陌生的“沉香”，但陆遥在内心深处，却一直都将“劈山救母”的沉香与身为司法天神的沉香当做两个人来看待。所以才能在最初的不可置信之后冷静……但那冷静，只是源于对真相的逃避。然而此刻乍听沉香说起救母成功后的后续故事，未有任何心理准备之下便如冷水泼面，纵然强自镇定，又如何能真的若无其事？值此心绪复杂之际，更无法在沉香面前掩饰心情。
为什么……会这样？他呆呆地站着，甚至未发现沉香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竟有些担忧。犹记得母亲曾经告诉过他，刘沉香劈山救母，终于孝感动天，成功迎出新天条，还了三界一个公正清明。而他与他的父母爱妻，也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是今日，那个创造传说的主角，却站在他面前，告诉他真相并不是这样？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面带茫然地问道：“为什么……”
沉香心中一软，但立时惊醒，用有些心不在焉的口吻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不过，你确定你真的想知道……敢知道么？”
陆遥并未被这语气激怒，只是沉默了很久，才倔强地沉声道：“我要知道。”
这孩子资质比他期待得要好，沉香嘴角的笑意微微加深。足够勇敢，也足够坚强。不过就算他一身的臭毛病也无妨……有自己这个最好的例子在前，三界中还有谁是不能脱胎换骨的？
“他们分开的原因很简单……”似是在斟酌用词，沉香慢慢地道，“因为他们知道了一些残酷的真相，而这真相，不是他们能够面对与背负的。”我曾经以为，这也是我无法背负的真相。后来才知道，世上并没有什么东西是人无法背负的，无论它有多沉重，只要你对自己足够狠心，它便绝无法压垮你。尽管选择逃避或许会更轻松，但他身上流淌的血液……不，不是他体内的血液本身，而是由这血液而产生的骄傲，令他再也不允许自己逃避。
“什么真相？”陆遥的疑问脱口而出。
沉香露出了没有半点温度的笑容，那笑容甚至是柔和的，柔和得有些飘忽，飘忽得像是昆仑山上常年不化的冰雪：“他们的幸福，甚至相爱，并不是真实，而是人为制造出来的假象。”
陆遥敏感地抓住了一个词：“……相爱？”
沉香点头道：“不错，他们……不够爱对方，至少，爱得比他们自己以为的，要少太多。”不够得……甚至令包括他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怀疑他们是否真的爱过彼此。
陆遥怔怔道：“制造这个假象的人……是你？”
“不是我，”沉香摇头否认，“但我现在也不能告诉你他是谁。”
“你方才还说我什么都可以问，只要我问得出口你便答得出来！”
“我是答得出来，可我为什么要回答？”沉香脸色一沉，冷笑道，“什么都等着别人告诉你，有这么好的事吗？”
陆遥愕然抬头，却见沉香已露出了不耐的表情，未待他开口，便一拂袍袖。陆遥只感到一阵晕眩，失去意识前只恍惚听到沉香低幽的声音：“想知道的话，自己猜，你会有机会的。”昏迷前，他有些恼恨地想，这个人……怎么每次施法都不打一声招呼的？
成功地令陆遥昏睡过去，沉香再次将他幻化成玉佩，又拍了道符在玉佩上，暂时封印住陆遥的意识，才松了口气。他的指尖抚上额头，闭目片刻自语道：“这小鬼……我是不是对他太好了？还是该再狠一点？”看着玉佩光滑平整的表面，他又叹口气，这一次却未再说什么。
原本欲将玉佩挂回腰间，迟疑片刻还是将之揣入怀里，与虚迷幻境放到一处。冰凉的温度透过里衣传入胸口，沉香面上慢慢显出黯然。
看着沉香苦涩的笑意，杨戬却有些恍惚。原来三妹与刘彦昌，分开了吗？无法面对不够相爱的彼此……那寥寥数语中，令他讶异的不只是刘彦昌，还有杨莲。相爱，互相……难道说，不但刘彦昌不够爱三妹，三妹对他也……沉香说那是人为制造出来的假象，制造这个假象的人……难道说的是自己？是刘彦昌或是三妹想起了当年的事？
然而这不可能，刘彦昌性格懦弱，神目施法本就没有破绽，何况那书生也确实整整二十年不曾突破术法。那么是三妹？虽然当年抹去三妹记忆的时候已经极为小心，但三妹师承女娲娘娘，他又因怕伤了妹妹不敢做得太彻底，时日久了封印的作用难保不会减弱。但以三妹当年对刘彦昌的痴迷，得知那男子的作为后甚至宁可长睡不醒……只要她下意识拒绝想起，封印便不会失效才是。
眉心微蹙，杨戬有些困惑地思索着。沉香的态度太微妙，透露的信息也太少。即使细究他的表情神态，杨戬也无法从中推断出多少。无奈地一笑，杨戬也不知自己是否该为此感到欣慰。从前他一眼就能看出所思所想的孩子，如今已变得喜怒不形于色，而他的城府，也再不是当年那般清浅。这样的成熟，往往是以痛苦作为代价而来的啊。
然而孩子总是要长大的。若因为惧怕成长所带来的痛苦而在原地驻足停留……那根本只是个懦夫。杨戬淡淡一笑，很快便将惘然抛之脑后。
那日过后，沉香不再让陆遥变回原形，而只是单人徒步在凡间行走。他既不腾云，也未用法力，仿佛只是随意在人间漫步一般，纵是杨戬也不明白他要去往何处。走了足足十几天，沉香脸上虽然还是不变的笑意，眼中却多了分释然。
杨戬对着面前熟悉的高山不由有些讶然，这里是——泰山？在灌江口任地仙的时候，他偶尔，也会去泰山坐坐。那时泰山的主人是黄飞虎，他们也曾把盏交欢。但自从他在司法天神任上……
暗暗叹口气，杨戬不再多想，只疑惑地跟随沉香，一步一步，登上了泰山最高的那座山峰。虽然不用法力，沉香毕竟是仙体，不用半个时辰，他便上到了山巅。
长长地吸了口气，沉香席地坐下，指尖逼出鲜血，临空书符。血色的符文四周慢慢放出金光之际，沉香唇齿微动，吐出一连串复杂的咒语。倏忽之间，原本清朗明亮的天空暗淡下去，一阵微弱的颤动之后，出现在沉香与杨戬面前的，却是一个既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地方。
这是山底……不是华山的山底，而是泰山的山底。
“哟，好久不见了啊。”
未及多想，黑暗中传来的一个调侃的声音让杨戬的脑中飞快地闪过什么，继而有些疑惑地蹙起眉。这个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他默然转头，只见到不远处的空地上，一个面貌年轻但气质沧桑的身影袖手而立，唇间有些若隐若现的微笑。那身影有些朦胧模糊，可以透过它看到背后的山石，似乎并非实体，只是元神。
这个人……杨戬脸上露出极明显的惊讶，只因任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面前的这个人，竟是哪吒的二哥、封神之战中亦曾与他并肩作战过的木吒！
“好久不见，你还是老样子。”沉香笑着与他打过招呼，看起来两人的关系颇为亲密。杨戬眉梢一动，眼中闪过疑惑，但顷刻之间便化为了悟，继而变得更为深邃。虽然已有几千年未见，但他绝对可以肯定那个模糊的身影定然是木吒本人。
“原来如此，沉香，”杨戬若有所思地想着，“难怪你会说，知道了太多东西。但如果在这泰山山底的是木吒，那观音身边的弟子惠岸行者又是何人？木吒既然在此，其兄金吒又在何地？我在天庭任职八百年，对此竟一无所察。而此事，黄飞虎又是否知情呢？”他有些无奈地苦笑，看起来，他真的离开了太久……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章 屈指堪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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