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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   礼拜六的清晨,鸡刚叫过三遍,窗纸才透出些蟹壳青,我便一骨碌爬了起来。心里惦着今日要去马莲家做客,手脚都比往日利索了许多。阿妈端着热水进屋时,见我连衣裳都穿戴整齐了,不由得愣了一下。
      “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阿妈放下铜盆,打趣道。
      我顾不上答话,忙不迭地脱了睡鞋。双脚依旧被布条紧紧包裹,夹在里面的竹片轮廓分明。缠了这些时日,当初那钻心刺骨的疼劲儿早已磨成了钝钝的麻木,仿佛皮肉筋骨都已认了命,习惯了这番磋磨。只是走路仍不得劲,跑跳更是妄想,像有两根无形的绳子拴着脚踝,迈不开大步。
      阿妈的手依旧沉稳,将裹脚布一层层解开。布条除尽的刹那,双脚习惯性地微微发麻,像是无数小虫在皮下轻轻蠕动。那四个小趾早已服帖地跪折在脚心,与竹片贴合处,皮肤磨得硬实,颜色也较旁处深些,却不再破皮流脓了。我瞧着这双愈发窄瘦的脚,心里那股子劲头又冒了上来——它们还不够,还得再小些,再俏些才好。
      重新缠裹时,我特意叮嘱阿妈:“今日要去马莲家,缠得再紧些,好看。”阿妈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终是没说什么,只默默地将布条勒得更用力了些。竹片深深嵌进肉里,带来熟悉的压迫感,这感觉如今竟让我安心,仿佛只有这般紧紧束缚着,它们才是在往“正路”上走。
      缠罢,我迫不及待地从炕柜里取出阿妈新给我做的那双小鞋。红缎的鞋面,像是朝霞染就的一般,上头用金银线绣着喜鹊登梅的花样,那喜鹊的眼睛是用细小的黑珠子缀的,活灵活现。鞋帮高及脚踝,衬着雪白的布袜,更显得那双脚纤秀异常。我小心翼翼地把脚塞进去,新鞋的里子浆得硬挺,恰到好处地包裹住我被缠得紧紧的小脚。
      我扶着墙,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低头细细端详。白袜红鞋,颜色对比分明,愈发显得脚儿小巧玲珑,尖尖的鞋头微微上翘。只是……我左看右看,心里总觉着还差着点儿意思。这脚美则美矣,线条却还不够弯翘,显得有些长了。听说那上品的脚,须得脚背弓起如新月,走起路来方能步步生莲。想到这里,我暗暗攥了攥手心,盼着这双脚能再争气些,早些显出那真正的风流态度来。
      院门外传来车轱辘碾过积雪的“咯吱”声,夹杂着马莲那带着土族口音的呼唤:“玉娟姐!海霞姐!我们来喽!”
      我应了一声,推开屋门。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院子里薄薄的一层新雪,映着初升的日光,亮得晃眼。马莲和她阿大站在门口那架驴车旁,而海霞也已经到了,正和马莲说着什么。
      我的目光一下子就被海霞的脚吸引住了。她今日穿了一双崭新的皮鞋,黑亮黑亮的皮子,在雪地里反着光,鞋头不似我们常见的圆头布鞋,略略尖些,最稀奇的是那鞋底,后跟处竟垫高了一小块,让她整个人看起来似乎更挺拔了些。这大概就是她提过的,省城女学生流行的式样吧。
      我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下步伐,迈着细碎的步子,尽量稳当地朝他们走去。雪地上,留下了一串小巧玲珑的鞋印,浅浅的,像是梅花瓣儿。而海霞站过的地方,那双皮鞋则留下了清晰、扎实的印记,鞋跟处还有一个浅浅的小圆坑。
      海霞闻声转过头,目光先是在我脸上停留,随即滑落,一下子落在我的红鞋白袜上,竟怔住了。她张了张嘴,半晌才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呀!玉娟……你这脚……配上这新鞋,真……真个是好看!”
      她的话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叹,让我心头顿时像喝了蜜水般甜丝丝的。可不知怎的,我的眼角余光却还瞥着她那双锃亮的皮鞋。它们稳稳地扎在雪地里,仿佛能踏过任何泥泞。那一瞬间,一个古怪的念头冒了出来:这双看着有些“蛮”的大脚,套在这新式的皮鞋里,似乎……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看了,反倒有种说不出的利落精神。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迅速沉底,不见了踪影。旋即,我更用力地挺直了腰背,我那布袜里的、已然适应的束缚,我那雪地上的浅痕,才是正经闺女该有的体面与归宿。
      马莲的阿大,一个黝黑憨厚的土族汉子,也顺着海霞的目光看了一眼我的脚,随即像是觉得不妥,慌忙别过头去,只憨憨地笑着催促我们上车。
      驴车不大,我们三个姑娘挤在铺着干草的车板上。马莲的阿大坐在前头赶车,鞭子一甩,小毛驴便“得得”地跑了起来。车子颠簸,每一下晃动都让竹片在肉上硌一下,但确乎不如从前那般难以忍受了。只是走路久了,或是站得时间长了,脚踝和小腿还是会酸胀得厉害。此刻坐在车上,倒能偷得片刻安宁。我心里却是快活的。一路上,我们嘻嘻哈哈说个不停,海霞讲着学堂里的趣事,马莲则用她那不太流利的汉话,夹杂着土语,给我们描述她家庄廓院里的枣树,还有她阿妈养的那一窝刚孵出来的小鸡崽儿。寒风刮在脸上,生疼,却吹不散我们的笑声。海霞时不时随着笑声轻轻跺一下脚,那双新皮鞋在车板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而我的脚,只是在厚厚的裙摆下,沉默地承受着车身传来的每一次颠簸。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车子离开了大路,拐进一条积雪更厚的土道。远远的,便望见一片高墙围起来的大院子,那便是马莲家的庄廓院了。
      这庄廓院着实不小,黄土夯成的院墙又高又厚,墙头上还留着些枯黄的蒿草。院墙一角,矗立着一座高高的角楼,想来是早年为了防匪患修建的。黑漆木的大门又厚又重,上面钉着碗口大的铜钉。走进院子,眼前豁然开朗。院子是四方的,极大,青砖铺地,扫得干干净净,只在背阴处留着未化的残雪。正面是一排高大的北房,青砖灰瓦,屋檐深挑,窗棂上雕着古朴的花纹。东西两侧是厢房,略矮一些,却也整齐。院当中摆着个大石槽,想来是饮牲口用的,角落里堆着柴火,码得整整齐齐。几只芦花鸡在雪地里刨食,见到生人,扑棱着翅膀跑开了。整个院子透着一股子西北人家特有的敦实、稳重气息。
      马莲的阿妈早就候在正房门口了。她约莫四十上下年纪,身形瘦小,穿着一身土族妇女的传统服饰——七彩花袖衫子,外套一件深色坎肩,下系一条以墨绿为主色调的百褶长裙,裙边绣着繁复的花草纹样。头上包着黑色的头巾,耳边垂着大大的银耳环。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角的皱纹像绽开的菊花。
      “快进屋里暖和暖和!”她热情地招呼我们,声音有些沙哑。
      我们跟着她走进正房。屋里暖烘烘的,一股混合着奶香、茶香和炭火气的味道扑面而来。炕烧得滚烫,炕桌上早已摆好了几个粗瓷碗。马莲的阿妈提起一把沉甸甸的紫铜奶茶壶,给我们每人斟上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
      那奶茶的颜色呈浅褐色,冒着腾腾的热气。我端起来小心地喝了一口,一股咸香醇厚的味道立刻充满了口腔。是了,在这河湟地界,无论是土族、汉族、回族、藏族还是蒙古族,家里煮的奶茶多是这个味儿,咸咸的,带着奶皮的浓郁和茶叶的醇厚,细细品味,里面果然还夹杂着生姜的辛辣和花椒的一丝麻意,暖洋洋地一路从喉咙滑到胃里,驱走了满身的寒气。这是高原上家家户户都熟悉的味道,是抵挡风寒的老法子。
      “阿妈煮的奶茶最香了!”马莲捧着碗,骄傲地说。
      海霞也连连点头,咂摸着嘴:“是哩,就是这个咸香味儿,喝了身上立马就暖乎了,比那甜滋滋的更能抗冻。”
      我笑着附和,目光却不自觉地被马莲阿妈的脚吸引了过去。她穿着传统的尖头绣花鞋,因着盘腿坐在炕上的姿势,裙摆微微上缩,露出了鞋子的全貌。那双脚……实在是小得骇人。与其说是脚,不如说是从脚踝处直接伸出来的一个尖尖,瘦削异常,几乎看不到脚掌的轮廓,仿佛整个脚骨都已萎缩、折叠,只剩下一个支撑身体的支点,快要在裙摆下消失不见了。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说不清是震惊,还是……一种隐秘的羡慕。原来真的可以缠到这般地步!这才是真正的极致了吧?相比之下,我那双脚,确实还显得“长”了,不够精巧。一种强烈的渴望在我心里翻涌起来,要是我的脚也能缠成这般模样,那该多好!海霞似乎也注意到了,她飞快地瞥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随即又低下头,专注地喝着碗里的奶茶。
      马莲的阿妈似乎没有察觉我们的小心思,只是慈爱地看着我们,又给我们的碗里添上热腾腾的奶茶。屋外,冬日的阳光透过窗纸,暖暖地照在炕桌上,空气中弥漫着奶茶的咸香和一种陈旧木料的气息。我看着马莲阿妈那双几乎看不见的脚,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白布袜下那双仍在束缚中“成长”的小脚,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像是空了一块。这条路,我还要走下去,走到像马莲阿妈这般“圆满”才算数吗?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旋即又被对那极致“美”的向往压了下去。

      屋外的雪不知何时又密了起来,扑簌簌地敲打着窗纸,映得屋里反倒比黄昏时更亮堂些。马莲的阿妈掀开门帘探进头来,带着一身寒气,忧心忡忡地说:“雪封了路了,驴车怕是走不成了。两个丫头,今夜就在咱家将就一宿吧?”
      我和海霞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意外,却又隐隐觉得这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事。看着窗外那纷扬肆虐的大雪,我们只得点头应下。
      马莲倒是高兴得很,拉着我们的手直晃悠:“太好了!咱们晚上可以睡一个炕,说一宿的悄悄话!”
      夜里,我们三个挤在马莲那间小屋的热炕上。炕烧得滚烫,坐上去屁股底下暖烘烘的。屋外风雪呼啸,屋里却因着我们年轻的气息而显得格外温暖。油灯的光晕昏黄,在我们脸上跳跃,我们东拉西扯地说着学堂里的趣事,说着女儿家的悄悄话,时不时爆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那笑声撞在墙壁上,又被窗外的风雪声吞没,小小的屋子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说笑间,时辰不早了。海霞打了个哈欠,开始解自己的外衣。我也想起身收拾,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阿妈给我备好的睡鞋。阿妈总是这样,心细如发,早就料到我可能回不去,连这夜里拘束双脚的物事都给我带上了。那是一双软缎面的睡鞋,鞋头尖尖,里面絮着薄薄的棉花,为的是让脚在夜里也不得放松,保持着被束缚的形态。
      我刚要换上,坐在炕沿的马莲却突然伸手拉住了我的手腕。她的手指有些凉,眼神里带着一种混合着好奇、怯懦和强烈渴望的光。
      “玉娟姐……”她声音轻轻的,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我……我能看看你的脚么?”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瞟了一眼自己裙摆下那双同样被束缚着的脚,“我晓得我的脚生来就比旁人小些,如今缠了这些时日,家里人也都说模样不错了。可我瞧着……瞧着你的脚,走路的姿态,还有这鞋的样子,总觉得……总觉得和我的不一样。她们都说你的脚缠得是顶好的……我,我就想亲眼瞧瞧,顶好的脚,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她的话说得断断续续,脸上飞起两团红晕,显然是鼓足了勇气才提出这个请求。我看着她那急切又羞怯的模样,心里非但没有觉得被冒犯,反而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和得意。就像珍藏许久的宝贝,终于有了懂得欣赏的人来品鉴。
      “这有什么不能看的。”我欣然答应,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炫耀意味。海霞本来已经躺下了,闻言也支起了身子,默默地看着我们。
      我重新坐回炕沿,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进行一个郑重的仪式。先脱下了那双红缎面的小鞋,露出雪白的布袜。布袜紧贴着脚型,已经能看出异常纤细的轮廓。接着,我开始解那裹脚布。布条一层层散开,带着体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汗味混合的气息。当裹脚布解到一半时,最先露出的不是皮肤,而是紧紧束缚在大脚趾上的一根窄带。那带子比裹脚布更窄,浆得硬挺,将大脚趾单独牢牢地捆扎着,迫使它保持着向上微微翘起的姿态,像是一支被精心绑扎的笔。
      马莲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她显然没见过这个。“这是……?”
      “束大趾的,”我解释道,语气里带着行家般的熟稔,“这样缠,大趾不会歪,脚型出来更周正,显得更俏。” 说话间,我小心地解开了那根窄带,然后是剩余的裹脚布。当最后一层布条从脚上滑落,那双被禁锢了一整天的脚终于完全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时,我清楚地听见马莲再次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也低头,用一种近乎欣赏和品鉴的目光,凝视着自己的双脚。在“我”的眼中,这绝不是一双畸形的、痛苦的脚,而是一件正在被精心雕琢的艺术品。
      看呐,这双脚是多么的纤秀!长度不过四寸,更惊人的是它的宽度,竟不到一寸,真真可谓“窄瘦如镰”。整个脚型瘦削异常,仿佛所有的皮肉都被那层层布条挤压到了脚跟和脚背处。脚背因此微微弓起,形成一道流畅而柔弱的曲线,皮肤因为长年不见天日,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白皙,薄薄的,几乎能看见底下青色的细微血管。那根窄带在大脚趾根部留下了一道深红的勒痕,与旁边竹片夹缚的痕迹交错在一起。
      最妙的是那脚趾。大脚趾因为长期被窄带束缚,显得比其他的脚趾更挺直、更孤立,像是一枚被精心修剪过的玉笋头,指甲圆润,泛着光泽。而另外四个小趾,则早已被彻底折压到了脚底之下,它们紧紧地、驯顺地贴在脚心,指骨似乎已经变形,排列成一种奇异的顺序,使得脚底板的内侧缘形成了一条笔直的线,而脚底心处,则因为这几个小趾的跪折,凹陷出一个深深的、柔软的“趾窝”。乍一看去,前脚掌的部分几乎消失了,整只脚从侧面看,仿佛只有脚跟、弓起的脚背和那个作为点缀的、被窄带塑造过的大脚趾。这双脚,安静地搁在炕沿上,在灯光下泛着玉石般温润的光泽,脆弱,精致,带着一种残缺的、病态的美感。在我眼里,它正一步步接近我梦想中的形态——一弯新月,一柄玉簪。
      “天爷啊……”马莲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她死死地盯着我的脚,眼睛瞪得溜圆,仿佛看到了什么超出她理解范围的事物。“玉娟姐……你的脚……你的脚……虽说不比我阿妈的短,可……可这也太瘦了!比我的,怕是要瘦上一半还不止!”她猛地抬起自己的脚,隔着厚厚的棉裤和布袜,也能看出那轮廓比我的要宽厚不少。“这……这才是真正的‘瘦金莲’吧……连大趾头都单独捆着……”她喃喃自语,眼神从最初的震惊,慢慢转化为一种炽热的、近乎疯狂的崇拜和向往。那眼神我太熟悉了,就像我当初看到那位道长姐姐的脚时一样。她的嘴唇微微哆嗦着,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种破釜沉舟般的“觉醒”在她的眼底燃烧起来。她看的不仅是我的脚,更是那根象征着更严苛规矩的窄带。
      海霞一直沉默地看着。她不是第一次见我的脚了,但看到那根单独束缚大脚趾的窄带和它留下的深痕时,她的目光还是凝滞了一下。她的眼神很复杂,有关切,有不解,还有一丝……一丝让我心里不太舒服的东西,像是怜悯,又像是惋惜。她的目光在那道勒痕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移开,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叹息轻得像窗外落下的雪。
      我心里那点得意,被她这眼神和那声轻叹搅扰了。我扭过头,避开她的目光,一边拿起睡鞋重新套在脚上,一边故作镇定地说:“现在看着是瘦些,等再缠些时日,把外脚骨也缠倒了,真正缠出‘折弓’的弯月形,那才叫好看呢。” 我将裹脚布和那根窄带仔细叠好,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硌着了。
      夜深了,油灯被吹熄。我们三人并排躺在宽大的土炕上,厚厚的棉被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海霞心无挂碍,很快就睡着了,呼吸均匀绵长。她睡觉的姿势也如同她那未经约束的天足一般,自在而舒展,甚至有些四仰八叉,一条胳膊毫不客气地搭在了我的被子上。
      我却毫无睡意。窗外的风雪声小了些,屋里只剩下海霞沉稳的呼吸声,以及另一边马莲略显急促的、翻来覆去的动静。黑暗中,海霞睡前那复杂的眼神总在我眼前晃动。她定然是觉得我受苦了,觉得我这样不值当。我在心里腹诽:她哪里懂得?这哪里是受苦?这是修行,是脱胎换骨。这疼痛是刻刀,这布条和窄带是模具,正一点点将我雕琢成理想中的模样。等我将来把脚缠得无可挑剔,走起路来真正步步生莲,看她还会不会露出那种眼神。我一定要让所有人都看看,什么叫极致,什么叫大家闺秀的风范!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身旁却传来了一阵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是马莲。
      我悄悄侧过身,借着窗外雪地反射进来的微光,看见马莲蜷缩成一团,双手正死死地捂着自己的脚,肩膀在轻微地抖动。那压抑的哭声里,充满了痛苦和无助。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定是她的脚疼得厉害,又不敢大声哭闹,怕惊扰了我们,也怕被隔壁的父母听见。
      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我轻轻挪了挪身子,靠近她,用气声问道:“莲儿,脚疼得厉害?”
      她在黑暗中点了点头,抽噎得更凶了。
      我没再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摸索着抓住了她的一只脚。隔着她那坚硬的布袜和里面厚厚的裹脚布,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脚掌的轮廓,以及脚底那几个被强行按压下去的、凸起的脚趾。她的脚比我宽厚,那疼痛想必也更剧烈些。
      我模仿着阿妈当初为我揉脚的样子,用掌心轻轻地、一圈一圈地按压着她的脚踝、脚背,以及那被束缚得最紧的脚掌两侧。我的动作很笨拙,但极其轻柔。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黑暗中,只有她渐渐平息的啜泣声,和我手掌摩擦布袜的细微声响。
      许久,感觉她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了下来,呼吸也平稳了许多。我停了手,想起阿妈教我的法子,便凑到她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把脚伸到被子外面,踩着墙,凉气能镇一镇疼。”
      她依言悄悄将双脚从被窝里伸出来,抵在冰凉的土坯墙上。我摸索着,将自己枕着的枕头抽出一个,小心地垫在她的脚腕下面。“这样垫高些,血往下流,能舒服点。”
      做完这一切,我们都重新躺好。黑暗中,我听见马莲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轻轻地说:“谢谢玉娟姐……我……我往后也要缠得跟你一样……”
      “睡吧。”我拍了拍她的被子,心里五味杂陈,“明天就好了。”
      屋里重新陷入了寂静。海霞依旧睡得香甜,马莲的呼吸也渐渐变得绵长。我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脚上的疼痛依旧清晰,那大脚趾被窄带束缚的感觉似乎还残留着。身旁两个同伴的呼吸声交错。一个自在如风,一个痛苦隐忍却心生向往。而我,躺在她们中间,心中充满了对那极致之“美”的固执向往,以及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细微的迷茫。风雪不知何时停了,万籁俱寂,只有这漫长冬夜里,无声的痛楚与成长的渴望,在悄然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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