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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贞洁烈女 ...

  •   徽州的贞节牌坊多,历来是出了名的。即便现今洋夷混入华夏,将那什么欧化、美化之类的邪说也捎带进来,搅得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但这里到底是程朱阙里,诗礼传家之乡,讲人道、明事理的乡贤多,受邪说蛊惑的后生自然比别处少些。
      当地青石镇上有个名门望族杨氏,这家少爷名叫岑远,模样生得俊俏,人也聪明伶俐,只是脾气倔强得很。学过四书五经还嫌不够,年纪稍长,不知怎的结交了些三教九流之人,整天捧着洋文印刷的邪淫之书,又随一个留过西洋的先生,北上京师求学去了。老爷、老夫人宠他这独生子,只道是见世面也好,谁承想学成归来,竟像换了个人似的,大谈家庭专制、婚姻自由,还有什么主义之类的。
      老爷听不得这些新派话头,一听便要家法处置,得亏老夫人舍命拦着,他只能甩出气话,“都是你这妇人之见!好好一个儿子,竟被那些鬼东西染成这副样子。你听他说的什么混账话!这世上哪有儿子教训老子的道理!”
      老夫人心疼儿子,却也为他这般疯魔急得发愁,时常抱怨道,“年纪大了,倒不如小时候懂事,这可怎生是好?我夜里总睡不踏实,怕他在外头惹出祸来,哪天掉了脑袋!”
      老夫人的保姆嬷嬷,在杨家做管事的,是个有慧心、有善心的,给她出主意道,“从来成家立业,成了家,才能收了心。依我看呐,得给少爷找个房里人,替他收起心来。这男子娶了妻子,肩上挑了担子,那不着边际的念头自然就淡了。”
      老夫人深以为然。只是该找谁呢?思来想去,觉得林家小姐舒兰最是合宜。一来舒兰的母亲与杨家原是远亲,算得上知根知底。二来林家是正经的书香门第,祖上曾出过翰林,如今当家的族叔也是饱读诗书的儒士。三来舒兰自幼承母亲教诲,行止规矩,处事明理,更难得的是年纪虽小却懂得贞静自持,竟怀有效仿烈女之志。
      七岁那年,舒兰的父亲患有隐疾死了,母亲也跟着去了,都道是悬梁自尽,殉夫守节。林家立刻上表请旌,县里感其贞烈,修建贞节牌坊以彰其德,此等烈女自然要记入县志,全家全族都得到极大荣光。
      那是在暮春之季,雨水轻软,如烟如雾。一层层雨丝飘落,一座座牌坊立起。舒兰亲眼见着母亲的牌坊立起,上面刻着旌表节妇林门陈氏,乃是特地请来书法大师题写的。林家着实费了心力,牌坊被修建得高大威猛,美轮美奂。青石层层垒叠,向上攀去,那般壮阔,那般气派。来往的村妇虽蠢钝,也无不艳羡感叹道,“这林家媳妇可真了不得,好体面的牌坊,便是死了也值当。”
      此后那贞洁牌坊立在那里,舒兰常去探望、祭拜,那冰冷的青石便逐渐融入少女的春梦里。不论思慕对象如何死去,舒兰都如母亲那般悬梁自尽,殉夫守节。十年过去了,青石的锐角被雨水磨钝,舒兰仍梦见飘荡的白绫,身后是血肉模糊的男子,身前是含笑相迎的母亲。
      有母亲作表率,舒兰自幼便被教养得知礼守节、温婉娴静,听的是贞洁烈女的故事,最钦慕的便是如母亲那般贞烈的女子。名声传到杨家,老夫人颇为赞许。虽是父母双亡的孤女,但贞孝可风,若是娶进门来,或许能令少爷改邪归正,从此治好那疯病罢。
      杨家是富贵人家,岑远又是独生子,这聘礼自然备得丰厚无比。起初岑远不肯,还闹了些脾气,终究拗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择了黄道吉日,迎亲队伍接了新人。朱漆箱子系着大红绸缎,压得扁担弯弯,乐班跟着敲锣打鼓,浩浩荡荡穿过青石镇。八抬大轿,十里红妆,看热闹的挤满了街巷,“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真是天作之合呢。”
      大婚当夜,火烛高烧。舒兰坐在床沿,被红盖头遮住视线,只能低头盯着绣鞋上的并蒂莲。待岑远喝了祝酒,推却了闹洞房的旧俗,踏进新房,掀开红盖头,她才第一次见到丈夫。
      “林……林小姐,你好。”岑远有些无措,挨着床沿坐下,偷偷打量新婚的妻子。未见到林姑娘前,他本打算与她说明清楚,这婚姻原是封建礼教的迫害,是套在青年男女身上的枷锁,要叫她不该顺从,而是该为自己做主,去读新学,去找个心仪的情郎……如此种种,在见到林姑娘后,见到她那低眉含羞的面容,见到她那白如玉兰的颈、红如玫瑰的唇……那些还未说出口的话,竟都停在喉咙处,一个字也吐不出了。他想,或许这就是罗曼蒂克罢?所谓爱情也。既是爱情,那便算不得封建礼教的迫害了罢?
      岑远的声音带着少年人未褪的清亮。他生得确实漂亮,烛光映照下,眉眼如画,因酒意而微微泛红。舒兰摸着脖颈,对丈夫浅浅一笑,心里暗自起誓,若是丈夫死了,她也绝不独活,定要效仿母亲,做世间第一等好女子,做最贞烈、最节义的女子,让母亲在天之灵也感到欣慰。
      合卺酒滋味甜腥。岑远沉沉睡去,舒兰悄悄走到窗前。远处贞节牌坊的轮廓宛如天门,皎月笼纱,比白日所见更显神圣。她痴痴地望着,直到更漏敲过三响。
      婚后的日子平淡安逸。岑远仍怀着启蒙的心思,给她念些外国的诗文,泰戈尔的,雪莱的,好没意思。按老规矩,“女子无才便是德。”即便认识几个字,也该学女诫、内训才是,怎么能学这些乱七八糟的,实在不成体统。
      舒兰提不起精神,可她是个好女子,是个遵守三从四德的好女子,不得不强装喜爱,陪着丈夫演戏。直到夜深人静时,她才取出列女传,逐字逐句读,“某氏,夫死自尽……”一模一样,除了姓氏不同,死法不同,别无二致。那些做大事的男子对此不屑一顾,她却心向往之,“乱世出英雄,夫死显贞烈。那么多贞洁烈女,好女子当如是也。这才是女子真正的功业。”
      不久,舒兰为丈夫生了一个女儿,自己却染上怪病,落下咳血的症状。延医请药,汤水不断,她的身子一天天枯瘦下去,而丈夫却愈发康健,今日约亲友品茗论道,明日赴文会吟风弄月,好不快活。
      舒兰倚在枕上,看着镜中形销骨立的影子,忽然害怕起来。女儿在奶娘怀里睡得正甜,她却连抱一抱的力气也没有。心渐渐沉下去。她不怕死,只怕……若是这般病死了,也不过是个寻常妇人,如何记入县志,赢得贞节牌坊?若是一无所有,无声无息地死了,岂不就是白死了?那她二十年来恪守妇道,维系名声,又算什么呢?岂不就是笑话了?
      绝不能如此!
      她这般心高气傲的女子,事事都要求上进,争个圆满美好,立志要做世间第一等好女子的,怎么能沦落到寻常妇人那般地步?她可是至贞至烈的女子,让她死得那般平凡,那般庸俗,无人夸赞她的事迹,这是何等耻辱!偏生丈夫竟长命不死,连个殉夫守节的机会都不肯给她!上天何等不公啊!
      绝不能如此!
      腊月节至,北风卷着碎雪,扑打窗纸。舒兰特地取出新裁的大红缎袄穿上。千朵万朵的梅花正开得绚烂。或许是回光返照,她觉得身子爽利了些,脸颊也透出红晕。
      “少奶奶,您病着,有什么事让我们来做罢。”丫鬟见她踏入厨房,连忙来拦。
      舒兰摆手,“夫君读书辛苦,我想……亲自为他熬粥。”她将莲子、桂圆、红豆等食材投入锅中,慢慢搅动……熬了一个时辰,待粥熬得浓稠了,再舀进青瓷碗。又从袖中摸出纸包,素手轻捻,砒霜化作粉末,混入浓稠的粥里。银勺子一搅,调得匀了,无声无息。
      “夫君,请用粥罢。”她将青瓷碗捧到岑远桌前。
      窗外寒梅的冷香混着粥的热气袅袅上升。岑远道,“你还病着,怎么亲自操劳?”
      舒兰浅浅一笑,“我……或许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临走前,总想为你做些什么……”
      “你别说丧气话。我托人请了西洋医生,说是有办法治好你的病。你好生将养着,年后他们就过来。”
      舒兰一怔,而后摇头道,“我不要紧的。”她将碗又往前推了半分,“粥要凉了。你且尝尝罢。”
      于是岑远端起碗来吃粥。还未吃完,便听到舒兰问,“味道怎么样?”
      岑远尝着苦味,或许是莲子的芯尚未除净。转念想到她久病缠身仍强撑着下厨,便将实话咽了回去,只道,“很好,味道很好……”
      “你喜欢就好。我……”舒兰欲言又止。
      岑远放下碗和勺,见她目光如火,明灭不定,“怎么了?”
      “我对不起你……”她声音轻柔如絮。
      “对不起……什么?”岑远扶住桌沿,忽然一阵眩晕,以为自己听错了。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你说过,这是太史公的话。”舒兰低声说,“我知道,你一直想做大事,不甘心困在这小镇里。你有抱负,有理想,心里装着天下人。是我,还有女儿,拖了你的后腿……”
      “舒兰,你……”药性发作得极快。尖锐的绞痛自腹中升起。岑远胡乱挥手,青瓷碗摔得粉碎。他捂住腹部,不可置信地望向妻子,却见她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光彩。
      “其实我也是……我也想死得有价值、有意义,死得光荣,死得伟大。我也想光照千秋,青史留名。我懂你,所以你也一定懂我……”舒兰用绣帕擦拭他额上的冷汗,“待你去了,我立刻便来陪你……”
      岑远脸色涨得通红,就像大婚当夜初见时那般羞赧。他想呼喊,却挤不出声音,只能不停拍打着桌面。舒兰怕惊动旁人,急忙用绣帕死死捂住他的口鼻,“夫君,你且安心去罢。就当是……全了我做贞洁烈女的心愿。”
      岑远喘着,只觉得肠胃迸断,心肺炸裂,就像被什么拧着、揪着。刀子在腹腔里乱搅,搅得五脏六腑都换了位置,翻江倒海似的。火在喉咙里烧,烧得嘴巴发干,眼睛发胀。冷汗是早已没有了,只有一身黏腻的燥热。眼前先是红濛濛一片,而后渐渐暗了下去,沉了下去……他终于不再动弹了。
      舒兰颓然松手,不见哀伤,不见恐慌,只有对即将解脱、抵达彼岸的憧憬……她回想起母亲殉夫的章程,浑身一颤,发出一声尖叫,跌撞着冲出门去,对着闻声赶来的丫鬟、仆妇哭喊,“他就这般去了!叫我如何独活!让我随他去!让我随他去罢!”
      她跑回房里,取出早已备好的白绫。这是母亲的遗物,质料是极好的,触手生凉,光滑如水……
      “我要做杨家最贞烈的女子,不,是这青石镇上最贞烈的女子。我的牌坊会比母亲的更高、更气派……”舒兰想得痴迷,思忖着如何在众人面前,将这性命从容了结,将这戏码演得漂亮、决绝。须得再等片刻,待人都来齐了……
      丫鬟、仆妇匆忙赶来,拉的拉,劝的劝,场面乱作一团。舒兰奋力挣扎,泪如雨下,“放开我!让我随他去!让我随他去罢!让我随夫君于地下,全了夫妻的情分,全了贞烈的本分!”
      她正将白绫抛过梁间,却听到稚嫩的哭声。女儿不知何时被奶娘抱来,见母亲披头散发、状若疯魔,吓得抱住她的腿,“娘!娘!你别死!你别死!”
      女儿眼泪滚烫,透过裙袄,灼烧到皮肉里。舒兰抓着白绫的手悬在半空,恋恋不舍,犹豫不决……她还是放下了。她被女儿的眼泪,夺去赴死的勇气,夺去生命的选择。她再也无法像母亲那般心无旁骛、冷静从容地离开人世。她抱住女儿,也哭了,“我对不起你……”
      她原来这般懦弱,为了女儿,只能继续在这世上苟活下去,受本能胁迫,做一个寻常妇人。日常的、琐碎的、无休止的煎熬……她的美梦在此刻消散了……终究是荒诞的梦,腐朽的梦,虚妄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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