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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丁一的决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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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因为近藤三郎的死带来的冲击,这天夜里,丁一又陷进了那个熟悉的梦境。
梦里的他总是在奔跑,双腿却像陷在泥沼里,每一步都沉重得抬不起来。他能看见前方高楼顶上,碧云和罗瀚的身影摇摇欲坠。他想喊,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然后就是那一幕——碧云像片落叶般坠落,裙摆在风中翻飞,最后重重地砸在地上。血,那么多的血,从她身下蔓延开来,染红了灰暗的水泥地,那么刺眼,红得让他睁不开眼。
“待解放之日,补办婚礼。等我。”
“等你。”
我们说好的,都说好的。怎么就说变就变了呢?
“碧云……碧云……”
丁一猛地坐起身,胸口剧烈起伏着,额头上全是冷汗。他环顾四周,这才意识到自己又睡在了美心剧团的道具床上。这张临时搭起来的床硬得硌人,薄薄一层褥子根本挡不住底下木板的坚硬。
四周静得出奇。不是那种安宁的寂静,而是死气沉沉的、让人心慌的静。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在黑暗中一起一伏。这种静让他想起那些年,刚失去碧云后独自活着的日子——每天回到空荡荡的住处,连自己的脚步声都显得格外响亮,仿佛整个世界就剩下他一个人。
夜风从没关严的窗户缝里钻进来,带着深秋的凉意。远处隐约传来电车驶过的声音,忽远忽近,更显得这夜寂静得可怕。
丁一抹了把脸,手心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汗,还是泪。曾经他以为自己能回来是老天爷开眼,给了他一次重来的机会。可现在他知道了,光是回来还不够。他得做点什么,哪怕只是让结局有那么一点点不同,哪怕只是让某个人的命运稍微好过那么一丁点儿。
他在黑暗中静静地坐着,直到心跳慢慢平复下来。窗外,天还黑着,离天亮还有很久。
*** ***
顾仰山回到美心剧团时,天刚蒙蒙亮。淡青色的天光透过云层,落在他带着倦意的脸上。他伸手推开排练厅那扇旧木门,门轴“嘎吱”一声,在空荡荡的厅里显得特别响。
厅里一个人也没有,几把椅子东倒西歪,演出用的道具散落着一地,这凌乱的景象让顾仰山心里一紧。
“丁一?”顾仰山喊了一声,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没人应答。
顾仰山快步走到厅中央,视线扫过每一个角落:钢琴后面、道具箱旁边、甚至幕布缝隙里,都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顾仰山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转身便冲上了街头。清晨晨雾尚未散尽,石板路上还凝着露水,湿漉漉的,他的皮鞋踩在上面发出急促的声响。他的目光急切地扫过每一个巷口,拐过街角,简陋的面摊上冒着白汽,丁一果然在那儿。
顾仰山站在原地,看着丁一背影,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通着急有点可笑。他慢慢走过去,晨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在青石板路上拖出淡淡的痕。
“咋地,还怕我跑了?”丁一没抬头,声音从碗里飘出来。
顾仰山站在那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坐。”丁一用筷子指了指旁边的空凳,“吃碗面。”
顾仰山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才挨着凳子边坐下。
“老板,再加两碗!”丁一朝灶台那边喊了一嗓子。
正打盹的老板一个激灵,忙往锅里下面。不一会,两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就端了上来。
“尝尝,”丁一把其中一碗推到顾仰山面前,“看是不是比你给我安排的那个什么大蜗牛和血牛排强多了。”
顾仰山拿起筷子,挑了几根送进嘴里。虽比不上顾叔做的,但好像也别有一番滋味。
丁一抬头看他:“好吃吗?”
“还行。”顾仰山看着平静的丁一,总觉得他哪里不对劲,“丁一,你没事吧?”
“有事。”丁一还在吃,声音闷在碗里,“顾仰山,你有没有发现,自从我们遇见,就没发生过什么好事。”
顾仰山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
“昨天你请我吃了半碗面,今天我还你一碗。咱俩算是扯平了。”丁一抬起头,眼神很平静,“今晚大都会那边,别去了。”
“丁一,你要是怕……”
“我不怕!”丁一突然抬高声音,“我只是觉得没必要了。”
说罢,丁一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纸拍在桌上,“李约瑟密码的密码本和发报的密钥都在这里了。有了它,你就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了。”
顾仰山的瞳孔微微一缩:“你从哪儿弄来的?”
“不重要,你只要知道它都是真的就行。”丁一放下筷子,声音低了下去,“当然,如果你不相信的话,也可以去验一验。我相信,以你的人脉,你一定会有办法。”
顾仰山一时说不出话,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丁一瞧他那副闷不吭声的模样,火气“噌”地就上来了:“你别摆出这副样子!我做这些又不是为了你……你就当我是为了苏北的老百姓!”
话说到一半,他嗓子突然哽住了。慌忙低下头,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正好落进面汤里。他胡乱用手背抹了把脸,端起碗就往嘴里扒拉面条,嚼得特别用力,腮帮子都鼓起来了。
没几下,一碗面就见了底。他放下碗,起身时凳子腿在石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撑死了。”他声音还有点哑,“回去再睡会儿,你慢慢吃。”
没等顾仰山回应,他转身就走,步子迈得又急又快。
顾仰山望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手抬到一半,话卡在喉咙里。半晌,他默默收回手,拿起筷子,学着丁一刚才的样子,低头大口吃起面来。热汽氤氲中,面汤的咸味好像更重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