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啪啦，狐仙驾到》如梦渡

1、天空劈来一道雷

　　刚入夏，猛烈的暑气就蒸腾起来。
　　下午两点半，烈日炎炎，操场上空无一人，塑胶跑道被骄阳炙烤出难闻的气味。绿化带里，葱郁茂盛的树木被热浪完全压制，耷拉着枝干，无精打采。整个校园里，只有藏在树梢里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一声高过一声，聒噪又刺耳。
　　热浪蔓延进教室，嗡嗡运转的空调顽强抵抗。
　　私立学校的好处，此时正鲜明地显现在空调面板上的23°。
　　室内温度凉爽，饱受学业摧残的同学们却依旧没什么精气神，东倒西歪地趴在座位上，梦着周公。
　　上课前两分钟。
　　“呦，村姑！”
　　一道女声在安静的教室炸起。
　　“这么认真，还在写卷纸呢？”她的声音原本很清甜，可阴阳怪气的语调，高耸入云的音量，让声音像一根生锈的铁针，狠狠刮过玻璃，刺得人耳膜发疼。
　　女生的话，犹如一簇落入荒原的火星，瞬间引爆同学们的激情，
　　萎靡不振的学生顿时清醒过来。他们不动声色地支棱起身子，竖起耳朵，眼神有意无意地往苗雪玉瞟去。一幅幅脸庞，难掩幸灾乐祸的神情——好戏即将开演。
　　众人的目光下，苗雪玉没有抬头。她对这道声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声音来自楚歆蓉，从高一开始，楚歆蓉就看她不顺眼。“村姑”“难民”这类绰号最早就是从楚歆蓉嘴里流传起来的。
　　楚歆蓉是学校教导主任的女儿，长得楚楚动人，也会化妆打扮。虽然成绩倒数，却并不影响她在班级里众星捧月，呼风唤雨的地位。
　　苗雪玉自认为她和楚歆蓉属于两个世界的人，不理解自己怎么就成了这位小公主的眼中钉，肉中刺。
　　面对楚歆蓉的屡次挑衅，苗雪玉选择冷处理——不还口，不还手，不给自己惹麻烦。
　　苗雪玉平静地从桌兜里取出一份习题册，手中的中性笔没有丝毫迟疑，平稳迅速地划过纸面，力透纸背，留下一个又一个准确无误的答题过程。
　　“喂，我和你说话呢！”
　　见苗雪玉无动于衷，楚歆蓉精心修饰过的眉毛皱了起来，下一秒便伸手夺过苗雪玉手里的中性笔。
　　中性笔在苗雪玉右手的虎口处划出一道长长的黑线，像一条丑陋的伤疤。
　　苗雪玉不得不抬头，视线触及楚歆蓉的瞬间，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又迅速恢复了平静。
　　“村姑，你天天写试卷不闷吗？”楚歆蓉居高临下，涂着猩红指甲油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把玩着中性笔，“村姑这名字取错了，你应该叫试卷粉碎机，或者那什么，垃圾处理器！”
　　楚歆蓉的话引来其他同学的哄笑。
　　苗雪玉伏在桌面的手不自觉握住了，指甲陷进软肉。她压抑住心中冒出的烦闷情绪，语气平静无波：“楚歆蓉，你想怎么说都可以，现在能把笔还给我了吗？”
　　“好啊，还给你！”楚歆蓉把中性笔往后一扔，“咣当”一声，不偏不倚地砸进教室后面的垃圾桶。
　　“oops，”楚歆蓉故作惊讶地捂着嘴，很夸张地笑道，“你的笔竟然也知道自己是垃圾啊。”
　　苗雪玉起身，看都没看楚歆蓉一眼，径直走向垃圾箱，翻找出自己的中性笔。
　　“村姑捡垃圾，这搭配才对嘛！”
　　身后，传来楚歆蓉漫不经心的嘲讽，以及同学们又一波附和似的哄笑。
　　苗雪玉微垂着头，用力握紧了笔杆。
　　上课铃声适时响起，班主任赵秋走进教室，目光扫视了一圈教室，严厉地喊道：“都不回座位干什么呢？”
　　“楚歆蓉，你座位在第一排，瞎在后面转什么？”赵秋又训道，“你是不是又想叫家长了？”
　　挨训的楚歆蓉狠狠剜了一眼苗雪玉的身影，返回了座位。
　　原以为一下午都会在闷热中度过，最后一节自习课开始的时候——变天了。
　　浓厚的乌云宛如一块巨大的铅灰色幕布压向地面，黑暗笼罩住整座城市。狂风呼啸，发出“呜——呜——”的嘶鸣，教室外的树木被大风裹挟，柔软的枝条“啪啪”地拍打着紧闭的窗户。
　　一场势不可挡的暴雨，即将降临。
　　与室外的喧嚣不同，教室里像被装上了隔音墙。
　　白炽灯柔和的光晕下，同学们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丝毫不担心即将到来的暴雨，反正放学都会有人来接。
　　坐在教室中央的苗雪玉，少见的发起呆。她的作业早已完成，原本计划背几课高三的英语单词，可注意力不自觉地被窗外的景象掳去。
　　只见她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无意识地搓着袖口，目光定在黑乎乎的窗外，神色忧虑。
　　苗雪玉租住的房子离学校有将近二十分钟的路程，即使跑得再快一点，似乎也难逃被雨淋湿的命运。
　　昨天回家的路上明明看到蚂蚁搬家，自己依旧心存了侥幸，没有带伞。
　　“小玉啊啊，蚂蚁搬家，天要下雨，这种时候一定要带伞啊！”外婆的叮嘱回荡到耳边。
　　小时候，外婆总爱在她耳边唠叨这些俗语谚语。
　　如果外婆还在身边，不管她愿不愿意，一定都会往她的书包里塞一把雨伞的。
　　侥幸，果然是要倒霉的。
　　苗雪玉有些懊悔。
　　距离放学还剩二十分钟，班主任赵秋出现在教室门口：“苗雪玉，来趟办公室，帮老师录下期中考试的成绩。直接把书包收拾好，帮完忙，你直接回家。”
　　苗雪玉经常被叫到老师办公室帮忙，她收拾好自己的书包跟着赵老师来到办公室。
　　赵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晃了下鼠标，唤醒睡眠状态下的电脑。亮起的屏幕上，“苗雪玉”三个字，赫然排在泽希高中——高二年级组第二学期期中考试排名榜的第一行。
　　“年级第一依然是你，继续保持，再接再厉。”
　　“谢谢老师，我会继续努力的。”
　　苗雪玉小小的，甚至泛着蜡黄的脸庞，没有因为“年级第一”四个字发生任何变化。
　　随着屏幕的滚动，整个表格播放完毕。
　　“诶，原来录完了啊。”赵秋的语气有些意外，似乎才发现工作已经完成。她转向苗雪玉“要不然你提前回家吧，我记得你家挺远的，趁着雨还没下，我这会儿给门房打个招呼……”
　　听了赵老师的话，苗雪玉的眼神中迅速漾起一丝淡淡的喜悦。她恭敬地和老师告别，转身向外跑去。
　　赵秋看着苗雪玉远去的身影发呆。
　　这个从村里转进来的学生，成绩优异，听话自律，是所有老师眼中的模范生。可是，苗雪玉身上那过分的沉默，却像一篇标准答案下的隐藏段落，赵秋读不出内容，隐隐多了些担忧。
　　宁静的楼道内，是完全感受不到狂风的暴虐的。
　　没做任何心理准备的苗雪玉，刚踏出楼道口，强劲的风“啪”一下，劈到身苗雪玉上，差点掀翻她瘦瘦小小的身体。
　　冷风顺着领口、袖口强势地灌进浅蓝色的校服里，激得她浑身一颤，赶忙把书包搂到胸前，蜷缩起身体，艰难地向前挪动。
　　浅蓝色的身影，像一片无依无靠的叶子，倏忽一下，便被圈进狂风之中。
　　苗雪玉回家的路上有一座森林公园。
　　这里本是生长了不知多少年的原始森林，如今，随着城市的扩张，这片区域被改建成江余市森林公园，方便广大市民休闲、锻炼。
　　平日里人影如织的公园，在此刻这个鬼天气里，只剩被风吹得东摇西摆的树木。
　　肆虐的狂风在林木间穿梭，摩擦着树枝发出“嘶——嘶——”的声音，宛若游魂鬼魅的低吟。黑漆漆的树木，高低各异，在狂风的操纵下，群魔乱舞。
　　看着鬼影憧憧的公园，苗雪玉不由打了个哆嗦，脚步犹豫起来。
　　如果不穿公园走近路的话，20分钟的路程会延长成一个半小时。
　　穿公园的话，眼前的末日之景，令苗雪玉不由得心生战栗。
　　“赌一把吧，反正这条路快走过无数次了，应该没事的。”苗雪玉侥幸地想，一头扎进公园大门。
　　苗雪玉又选择了侥幸，她似乎忘记了什么。
　　穿过公园大门的刹那，苗雪玉的头顶划过一条巨大的闪电，“刷”一下划破天际。刺目的白光，像巨兽亮出的利爪，将原本漆黑模糊的公园照得一片惨白。几乎同一时间，“轰隆”一声炸雷，震得脚下的大地为之颤栗。
　　“哗啦哗啦……”雨声由远及近。
　　不等苗雪玉从惊雷的震颤中缓过神来，数不清的雨点便砸在了苗雪玉的身上。
　　“真倒霉，还是被雨水淋到了。”来不及抱怨，苗雪玉慌不择路，只能硬着头皮跑进那条蜿蜒的林间小道。
　　这是她犯下的第二个错误。
　　冰冷的雨点铅块一般，不断打在身上，又冷又疼。
　　视线早已被湍急的雨水搅得模糊不堪，苗雪玉不停用手胡乱抹开脸上的水渍，可是刚擦出一条缝隙，新的水流便更加汹涌地漫进了视野。
　　耳朵里，自己的喘息逐渐粗重。混合着泥土气味的水汽不断压榨着肺部的空气。
　　“啪嗒——啪嗒——”苗雪玉的脚步也变得沉重，可她根本不敢停下来，只能凭借感觉，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狂奔，溅起的泥点弄脏了她的鞋袜和裤脚。
　　“轰隆隆”，又是几个惊雷炸响，震天动地。
　　天穹之上，数道狭长而又巨大的银色闪电刺破天幕。
　　仿佛拥有了生命一般，闪电疯狂地分裂，聚拢，纠缠。游走的电光在瞬息间，演变出数千只光芒夺目的巨狐轮廓。
　　银白色的狐狸们在墨色的云海里翻滚跳跃，身姿优雅，若隐若现。
　　电光火石的刹那，它们似乎听见了谁的召唤一样，同时调转方向，伴随着震耳的雷鸣，从天穹的四面八方，一齐朝着一个中心奔去。
　　万狐奔雷，诡异壮观。
　　可惜被雨幕锁住的城市，无人抬头，包括跑得快要绝望的苗雪玉。
　　“小玉，雷雨天的时候不可以出门，更不能在树木跟前玩耍。树木下待着容易遭雷劈，很危险……”
　　小时候外婆抱着她在屋里避雨的场景忽然在脑海中闪现。
　　糟糕！周围全都是树木，这是天然的引雷针！
　　而且，不知为何，苗雪玉隐隐感觉天上的闪电似乎有拥有生命，一直在她的头顶徘徊，如影随形。
　　意识到这一点后，苗雪玉猛地刹住脚步。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费力地环顾四周，决定先找一个可以避雨的地方。
　　小道岔路口不到五米远的地方，矗立着一座古典中式建筑风格的小屋，那是今天早上刚开放的公共厕所。屋檐下悬着两盏红灯笼，在迷蒙的水雾中散发出殷红的光芒，似乎向苗雪玉发出无声的邀约。
　　这间厕所出现得恰到好处。
　　苗雪玉冲进厕所，感应灯应声而亮。
　　镜子里映出苗雪玉狼狈的模样——她简直像刚从湖底爬出来的水鬼，乌黑的头发披散着，如纠缠的水草一般黏在脸上和身上，发绳早在慌乱的奔跑中不知所踪。
　　校服、鞋袜全湿透了，带着雨水的重量，紧紧粘附在皮肤上，又冷又不舒服。苗雪玉索性脱掉湿漉漉的外套、鞋袜，赤脚踩在崭新的瓷砖地面上。
　　躲进这间挡寒避雨的临时避难所，苗雪玉暂时放松下来，对着镜子，整理起自己的头发。她用力拧出发丝中匿藏的雨水，随后用中性笔作为发簪，在脑后熟练地盘了一个简单的发髻。
　　唯一的困扰来自头顶的声控感应灯。为了维持光明，苗雪玉不得不在狭小的空间里，不停制造出些声响来。
　　“青玉案元夕，宋，辛弃疾。”
　　“啪！”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啪！”
　　“……”
　　“啪！”
　　苗雪玉来回踱着步，嘴里背诵诗句，手里找着时机，拍掌激活那盏反应迟钝的电灯。于是，一首婉约唯美的宋词，在她的诵读下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昂扬。
　　“……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声音刚落下，厕所的灯，也灭了。
　　饶是苗雪玉这样沉稳的人，也被这劣质的声控灯弄得烦躁起来。
　　“啊，能不能亮久一点啊！”苗雪玉喊出声。
　　电灯重新亮起的瞬间，苗雪玉捕捉到一丝微弱而奇异的嗡鸣。
　　“滋滋……滋滋滋……”
　　苗雪玉循着声音，疑惑地抬头，望向头顶发亮的灯泡。
　　这个灯泡不对劲，灯丝不正常地向外放电，银白色的电流在玻璃罩内无序乱窜。
　　苗雪玉额前几缕半干的发丝，一根接着一根，缓慢地竖了起来。与此同时，一股酥麻的微热感从脚心处传来，并沿着她的小腿无声无息地向上蜿蜒。
　　“这不会是？”
　　一个可怕的念头掠过脑海，苗雪玉仿佛被什么东西钉在了那里，一动都不敢动。
　　噼啪作响的声音越来越大，灯泡内的电流彻底失控。
　　如同千万颗爆裂的流星在玻璃牢笼里飞旋，撞击，仿佛下一秒就要撕破这脆弱的束缚。
　　电光闪烁得越来越迅速，越来越刺眼。
　　“轰隆！”
　　一道惊雷砸向了这里，整个厕所在雷声中猛地一颤，苗雪玉脚底一滑，重心尽失，向后仰去。
　　“嘭”地一声，灯泡应声碎裂。
　　银色电光如离弦的箭矢向苗雪玉射来，没有一丝犹豫，正中靶心。
　　强大的电流贯穿全身，心脏猛地抽缩，苗雪玉纤瘦的身子被电流轻轻托起，又毫不留情地甩向地面。
　　降落的几秒钟似乎被无限拉长，逐渐涣散的黑色瞳孔里，碎裂的玻璃碴与未熄的电光交织飘落，绚烂又迷离。
　　就在意识即将剥离之际，苗雪玉似乎瞥到一道雪白的影子，于旖旎迷离的流光中跃出。
　　苗雪玉无意识地伸手，不知道是不是要捉住那道影子。
　　视野里的光点依次熄灭，耳畔的风渐渐停息。
　　闭上眼睛的最后一秒，苗雪玉只剩下不甘和遗憾。
　　可我，不想被雷劈死在厕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