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剑下青霜 ...
-
话音未落,“哐当”一声巨响,坊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尘土纷飞。门被踹开的瞬间,他看清来人的身影——此人是刑部侍郎沈翊。谢烬寒几乎在看清来人身影的同时,藏于袖中的银针已无声滑入指缝之间。
"太医署谢烬寒?”沈翊的声音如同初冬的寒冰,目光快速扫过院内的一片狼藉,最后定格在谢烬寒身上。
谢烬寒拱手行礼:“正是,不知沈大人来这染坊有何贵干?”沈翊的鹿皮靴踩过地上星星点点的黑色浮渣,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佩剑的银色穗子不经意扫过晾在一旁的一匹半成品靛蓝绸缎。他缓步走到晾着那匹惹祸玄布的竹竿前,修长的手指极其考究地捻起布料一角,指尖在粗糙的布面上轻轻摩挲“昨日西市有名西域商人暴毙驿馆。尸体被人用一种玄色布料包裹。”
他缓缓转头,看向谢烬寒:“本部查验,三日前,这位商人最后一次被人目击,便是亲自来此提取预订的十匹玄布。”
林旭闻言,身体猛地一僵。那个西域商人他记得。前几日确实来过染坊,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订了十匹他胡乱起名叫“老鸦黑”的玄布,说是要带回去,在上面用金粉印《金刚经》供奉给寺庙里的佛祖……他怎么会死了?
沈翊目光锐利如刀,紧盯着谢烬寒,“而更有趣的是……”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本官恰好得知,谢太医药柜第三格暗格里的私藏之物中,亦有此等朝廷严令管制的硝石。”
此言一出,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林旭原本还想出来理论,听到“硝石”二字,猛地想起前日那波斯商人来订布时,似乎神神秘秘地打听过哪里能买到大量的焰硝,当时只当他是西域人不懂规矩,并未在意,此刻联系起来,顿时脸色一白。
谢烬寒心中也是一沉,面上却波澜不惊。他强压下心中的不安,面上露出一丝轻笑,随手摩挲着腰间那枚玉玦:“沈侍郎说笑了。硝石虽是管制品,太医署按例亦会存备些许,用于配制某些特殊的疮痈外用之药,或是炮制药材,何来私藏之说?倒是下官这些时日埋首署中,未曾听闻西市命案。竟不知,”他话锋一转,“原来如今刑部办案,竟需侍郎亲自关心太医的药柜了?”
沈翊冷哼一声,“谢太医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太医署按例存备的,是记录在册、分量有数的官制药用硝石。而你暗格中所藏,分量、形制皆与常例不符,且——”他的剑锋无声地向前递出,冰冷的剑脊轻轻压在谢烬寒颈侧。剑刃反射的寒光在谢烬寒白皙的皮肤上掠过一道转瞬即逝的光痕。“在谢太医值房内,还有着一丝极淡的,与本官在死者袖口闻到的是同一种熏香的气味。此香以千年古木为基,辅以秘法炮制,素来以经久不散闻名,即便数日亦能留下一缕幽香。谢太医用的正是这种沉香吧?!”
谢烬燃忽而欺近半步,沈翊受惊,急忙收剑入鞘。剑眉下,那双墨玉般的眸子似笑非笑地凝着对方:“沈大人对这沉香的辨识竟如此透彻,莫非是在本官值房里闻了个够?”他的指尖看似无意地拂过沈翊紧绷的下颌,感受到对方瞬间的僵硬和几乎要烧起来的耳根,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从容。
檐角漏下的天光映着他侧脸,将他俊朗的轮廓勾勒得如同上好的玉雕,左眼尾那点殷红在雾霭中似隐隐灼烧。
“你!“沈翊又羞又恼,正要发作。
“沉香气有什么稀奇的?” 林旭倏然像一阵风似的从染缸后蹿了出来,发间红绳穗子随着动作乱晃,眼中闪烁着活泼的光彩。他几步冲到两人中间,张开手臂护在谢烬寒身前,圆圆的眼睛里满是不忿,嘴角却习惯性地带着一丝少年人的挑衅,露出小小的虎牙:“沈大人,您这鼻子是灵,可也不能闻着风就是雨啊!这城里,达官贵人用沉香,文人墨客也用沉香,就连那些西域来的胡商,哪个身上没沾点香料味儿?他们贩的就是香料,身上带点沉香气不是再正常不过了?”
他故意顿了一下,上下打量了沈翊一番,撇撇嘴道:“我家谢哥是日日都用这味儿不假,可满大街都能闻见的寻常香气,到了沈大人这儿,怎么就成了能锁拿朝廷命官的铁证了?您这断案,未免也太儿戏了些!”
林旭见沈翊一时语塞,更来了劲,小脑袋一扬,又补充道:“沈大人,您这道理就跟说东市铁匠铺打的菜刀一样!张三家买了一把,李四家也买了一把,样子都差不多。总不能因为城西有人拿了把那铺子打的刀伤了人,您就把城东买了同样式菜刀的张三也抓起来,说他是同伙吧?那铁匠铺一天打那么多把刀呢,您抓得过来吗?再说了,说不定伤人的那把刀,还是别人偷了李四家的呢!”
沈翊被他这番胡搅蛮缠的比喻气得额角青筋直跳,“你这是强词夺理,混淆视听!本官所指,岂是寻常菜刀可比!”
“沈大人息怒。” 一道清越的声音适时响起。谢烬寒抬手,轻轻按在还在喋喋不休的林旭肩上,示意他稍安。少年立刻噤声,只拿眼角偷偷瞟着沈翊,带点小得意。谢烬寒转向沈翊,微微颔首:“旭儿年幼,言语无状,大人不必与他计较。”
沈翊强压着火气,向后退了一步,想拉开些距离。
“硝石之异常,谢太医又当如何解释?!” 他厉声反问。
然而,他没注意到的是,后退的那一步,正好使他宽大的袍袖下摆,轻轻拂过了一个半人高的靛蓝染料缸的边缘。染缸沿上还挂着几滴未来得及擦去的蓝色染料。那染料在他那件质地上乘的宝蓝色襕袍下摆处,添了一抹颇为显眼的靛蓝印记。
谢烬寒眸光微垂,恰好捕捉到这一幕,唇角勾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但并未点破。林旭也看见了,眼睛一亮,差点笑出声,赶紧用手捂住嘴,肩膀偷偷耸动。
院墙外传来“咔嗒”一声脆响,紧接着是一串绳索摩擦声和一声压抑的惊呼:“哎哟喂——!”
话音未落,一个圆滚滚的身影以一个颇为狼狈的姿势翻过墙头,落地时脚下不稳,差点被自己腰间琳琅满目的工具绊了个跟头。紧随其后,一个瘦高个的身影如同猿猴般灵巧地翻身跃下,稳稳站在旁边,还顺手扶了那圆脸胖捕快一把,语气带着点无奈:“老李,跟你说了多少次,这钩子得使巧劲,不是蛮力。”来人正是李铁牛,和他刑部的搭档孙猴儿。
李铁牛稳住身形,也顾不上搭理孙猴儿的调侃,满头大汗地跑到沈翊面前行礼:“沈大人恕罪!卑职来迟!”李铁牛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自己略显滑稽的蹀躞带,上面的量尺和小染勺叮当作响。
“按您吩咐,卑职去查验了西市几家与那商人有过往来的胡商铺子,还有他入关时的部分通关文牒记录。”
李铁牛语速飞快地汇报着,沈翊皱着眉,暂时搁置了对谢烬寒私藏硝石的追问。
待李铁牛一口气把初步发现说完,稍稍停顿喘气的当口,他那双常年与各色染料打交道的眼睛,立刻就锁定了沈翊袍摆上那抹不和谐的靛蓝污渍。
“哎呀!沈大人!” 李铁牛惊呼一声,也忘了尊卑,凑上前去仔细瞧,“您这袍子……沾上染料了!瞧这样子,还是刚染上的新鲜货!啧啧,这可是咱们城中染坊的上品靛蓝,色正、难洗!大人您可千万别乱动,回去得赶紧用草木灰水小心敷上,吸出浮色,再看能不能恢复原状。”
旁边的孙猴儿蹲在檐角直乐:“沈大人这是深入一线,亲自考察染料泼洒效果呢?还是说,体恤下情,打算给咱们刑部上下换一身时兴的靛蓝配宝蓝撞色公服?”
“噗嗤。” 林旭这下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沈翊顺着他们的目光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袍子下摆那块刺眼的污渍,一张俊脸瞬间涨得通红:"本官让你们查商队货船记录,你们倒学会编排上司了?"
谢烬寒微微侧身,从袖中取出那方雪白的手帕,递向沈翊,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沈翊别开脸,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必!”他深吸一口气,将几乎要失控的情绪强行拉回,把矛头重新对准下属:“还有什么发现?一并说出来,不许遗漏!”
是是是!“李铁牛连忙收回目光,打开文书,“回大人,文牒上,那商人申报的主要货物是葡萄酒和一批供奉佛祖之经文用纸及布料,但记录显示,他实际入关时所携酒坛数量与申报略有出入,且部分酒坛封存方式异常。
另外,他接触的那几家胡商,其中一家名为‘尼科洛’的波斯珠宝商,在案发后突然关铺歇业,去向不明。”
孙猴儿也附和道:“对对对!那尼科洛掌柜的铺子,小的今早去看,连狮子猫都抱走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沈翊听完李铁牛关于失踪波斯商人尼科洛的禀报,眉头锁得更紧。尼科洛……此人在西市胡商中有些门路,风评却不甚佳。如今在案发后突然失踪,绝非巧合。
他转回身,目光如寒铁般重新钉在谢烬寒脸上:“太医署暗格里的硝石尚未解释清楚,你又与这死去的拂菻商人牵扯不清。”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谢太医最好记得,太医署的屋檐,遮不住西域的风沙。”
沈翊锐利的目光快速扫过这间弥漫着染料气息的染坊,最后定格在旁边晾衣杆上悬着的一排新染绢布上,其中一匹浅青色的长绢色泽最为显眼,水光潋滟,色泽匀净无瑕。
沈翊朝着那匹长绢走了过去。
林旭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想上前阻拦,却被谢烬寒用眼神制止了。清脆的“锵”的一声,佩剑已然出鞘寸许。众人只见寒光一闪——“嗤啦!”
沈翊手腕利落翻转,锋利的剑尖自那匹绢帛中间迅捷划过!
整匹耗费心血染制的绢布应声断裂,上半截在杆上无力摇晃,下半截则颓然滑落,瞬间沾染了地面的尘土与斑驳水渍,那抹纯净的青色,霎时染上了无法抹去的狼狈。
“啊……”林旭眼睁睁看着这一幕,脸色惨白,嘴唇颤抖着,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水光,愤怒与心痛几乎让他站立不稳。
沈翊慢条斯理地收剑入鞘,发出“锵”的一声轻响。他甚至没有看林旭一眼,而是侧过脸,目光再次锁定在从始至终沉默不语的谢烬寒身上,唇边溢出一丝冰冷至极的笑意:“可惜了,这样好的颜色。”
“三日。”他缓缓吐出两个字,“若给不出硝石的交代,沈某不介意亲自挑选上好的锦缎,为谢太医裁制寿衣。”
话音落,沈翊不再停留,拂袖离去。
“走!”他的命令远远传来。
“是!”下属们如蒙大赦,连忙躬身应诺,手脚麻利地收拾起勘查的器具和记录,不敢有丝毫耽搁,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