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洄响》荷塘新绿

1、第 1 章

　　好热。
　　就好像滚烫的岩浆被不由分说地灌进他的肺腑，侵蚀着他的灵魂一般。
　　此刻的裴予安心中只有这一种强烈的感觉。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右手正贯穿了一只怪物的胸膛，黑色的、仿佛血液一般的粘稠物质喷溅了他一身。
　　而他目之所及之处，皆燃烧着熊熊的烈火。
　　这是……怎么回事？裴予安怔愣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扭曲的漆黑怪物融化在他的眼前，消失在阴影之中。
　　“叱陀你、阿迦囉、蜜唎柱、般唎怛囉耶、儜揭唎！”
　　裴予安的耳边突然响起了有人厉声诵读的咒语，随后，一座巨大的金钟从天而降，顷刻间将他笼罩于内。
　　周身那仿佛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竟也瞬间偃旗息鼓，连带着裴予安心底的那股灼热也渐渐跟着褪去。
　　他终于回想起了一切。

　　考完大一的最后一门科目，裴予安便拎上行李踏上归途，他答应过弟弟会马不停蹄地回家。
　　在走出火车站后，他果然第一眼就看到了裴予良朝他兴奋挥手的身影。
　　小半年不见，弟弟又长高了一点点，不过脸可是越来越像他了。
　　一双黑色的眼睛眯起时有点像山林里的亚洲狼，带着几分狡黠。
　　栗色的头发也和他一模一样，他们兄弟俩上学这么多年，可没少因为这天生的发色被教导主任找麻烦。
　　只不过弟弟还是乖巧的短发，而他在高中毕业之后就留起了狼尾。
　　“都说了不用特意来接我，你哥又丢不了。”裴予安半是打趣地笑笑，拒绝了弟弟想要接过他行李箱的动作。
　　“那怎么行！万一哥哥被在大学里新认识的朋友拐跑了怎么办？”裴予良挤挤眼睛，故意开玩笑。
　　“怎么可能啊？说好了回来陪你打联机的，这回用同一台主机就不用怕延迟了。”
　　裴予安哭笑不得地伸手刮了刮裴予良的鼻子。
　　其实这种哄小孩一样的动作，裴予安也思考过弟弟长大了是不是就不适合再这样了，但弟弟却从不拒绝，还会扬起脑袋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
　　于是，这个习惯就一直保留到了现在。
　　“嘿嘿，哥，我前几天学了新菜哦！回去做给你吃。”裴予良骄傲地说着，然后又道：“而且一会儿不是还得一起去看爸妈嘛。”
　　“是啊，这个肯定忘不了。”
　　兄弟俩的神情不约而同地变得有些落寞。
　　裴予安九岁那年，家里燃起的一场大火夺走了父母的性命，只剩下他和七岁的弟弟相依为命。
　　此中艰难不足为外人道也，不过好歹熬到他考上大学，再过两年，就能给弟弟更好的生活了。
　　停停，不能立flag！
　　意识到不妥的裴予安连忙甩了甩头，扎在颈后的狼尾也跟着一晃一晃。
　　他把行李丢回家里，立刻动身和弟弟一起前往墓园。

　　跟墓园门口的大爷打过招呼之后，兄弟俩便沿着小路往深处走去。
　　这里不常有人打扫，但杂草还是会定期拔掉，只有白色的小花在草坪上一簇簇地开放。
　　“哥，你很热吗？看你都出汗了。”
　　半路上，裴予安忽然听到了弟弟带着关心的询问，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愣神。
　　“嗯……是有点，奇怪，明明今天也没什么太阳啊。”
　　裴予安纳闷地抬起袖子擦了一下被汗水浸透的额角，心底却突然萌生出一种不安来。
　　这股燥热好像并不是来源于天气，而是，源于自己身体的深处。
　　这种感觉，他似乎并不是第一次体验。
　　小时候那场夺走父母的火灾发生前，睡梦中的他就是被这样的燥热惊醒的。
　　可那时候的他只是踢开了被子，又埋头苦睡。这件事一直让他万分愧疚，如果那晚他再警觉些，或许惨案就不会发生才对。
　　只是现在他为什么又出现了这种感觉呢？难道是墓园里什么地方失火了？
　　不愿再重蹈覆辙的裴予安立刻警觉地环视四周，却在见到火焰之前，听到了耳际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杂乱低语。
　　“……我……见……”
　　“不是……才……”
　　“……让他……再……”
　　“予安，快跑！”
　　只有最后一句清晰得吓人，而且那声音，曾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境里。
　　妈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妈妈的声音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又希望他逃离什么？
　　裴予安的大脑一片混乱，还没等他理出答案，却再一次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
　　“哥！”
　　他猛地回头，发现不知何时，他的周身已经燃起了无根的烈火，目之所及之处，竟出现了无数个漆黑的怪物，正蠢蠢欲动地向他靠近。
　　而原本就站在他身边的裴予良，竟被其中一个巨大的黑影拖着不断后退。
　　“予良！”
　　裴予安险些心脏骤停。
　　弟弟即将被未知之物夺走的恐惧感席卷了他的全身，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朝那片黑影冲了过去，拼命想要拉住弟弟慌乱中朝他伸出的手。
　　“哥！救，救救我！”
　　被困住的裴予良拼命地挣扎着，可除了大声呼救，他却什么都没能做到。
　　恐惧的泪水瞬间从他的眼眶滑落，模糊了他眼中哥哥的身影。
　　裴予安拼尽毕生的努力飞奔，试图从怪物手中夺回他的弟弟，可他却还是晚了一步。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看不清轮廓的黑影张开深渊般的口，将弟弟的身体尽数吞噬。
　　那只最后露在外面的向他求助的手臂，也在抽搐了一下之后无力地垂落，最后也成为了怪物的美餐。
　　“予良！！”
　　他撕心裂肺地呼喊着弟弟的名字。
　　他不敢相信，刚刚还笑嘻嘻跟他分享最近在路边偶遇的小猫咪的弟弟，就这样消失在了自己的眼前。
　　因为他没能抓住弟弟那只向他求救的手。
　　怎么会……这样？
　　他又一次，没能保护好重要的家人吗？
　　那一瞬间，裴予安的心脏一阵剧痛，眼前几乎漆黑一片。
　　他死死地攥着自己胸前的衣料，大口地喘着气，如同离水濒死的鱼，什么都无法思考。
　　只有灼热愈演愈烈，烧灼着他的理智，侵蚀着他的灵魂。

　　而等他再恢复意识的时候，他的手上就已经只剩下那怪物的残骸，以及滔天的火海，直到金钟落下，才让这份无处宣泄的愤怒与绝望戛然而止。

　　此刻他眼前的，是那座困住了他的半透明金钟，让外面的一切景象都失去了原本的颜色。
　　而下一秒便夺走他全部注意力的，是恰巧与他视线相合的，一双深棕色的眸子。
　　那双眼无比肃穆，且充斥着毫不掩饰的杀意，在与他对上视线的瞬间，从他身上略过，又落在外面的一只漏网之鱼的怪物身上。
　　那是个拥有罕见银色短发的青年，看上去年龄比他略长一些，刚才念出复杂咒语，让金钟落下的人显然就是他。
　　银发青年脚在地面上用力一蹬，身体便羚羊一般地朝后方腾空飞起。
　　他抬起双臂置于胸前，一双手摆出了如同举枪一般的姿势，而下一秒，他的手中竟真的凭空出现了一把通体漆黑锃亮的狙击枪。
　　枪口对准眼前的怪物，银发青年随性得像是根本没有用心瞄准一样，就扣动了扳机，那枚银色的子弹便穿云而出，直直贯穿怪物的头部。
　　那怪物刺耳地嘶叫着，如同刚才被裴予安杀死的那只一样，慢慢融化，如同烂泥一般砸在地上，消失殆尽。
　　而就在这时，仅剩的其他三只小型怪物就像要为同胞复仇一样，一股脑地扑向了银发青年。
　　“池烨哥！”
　　一个年轻少女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随之而来的，是一大片闪着莹莹光芒的紫色蝴蝶。
　　它们成群飞来，挡在名叫池烨的银发青年身前，如同一面坚不可摧的盾牌，三只怪物狠狠地冲撞，竟反而让自己被弹飞了出去。
　　然后，蝴蝶们立刻散开，将池烨的身形重新展露，池烨则举起枪，三弹连发，准确地命中了每一只怪物，击碎了它们的躯体。
　　怪物被尽数消灭，半空中的池烨稳稳落地，没有半分摇晃。
　　随后，他带着刚才那个为他提供了支援的少女，重新回到了金钟，也就是裴予安的面前。

　　“冷静下来了？”
　　金钟模糊了裴予安的视线，却并未影响声音的传播。
　　裴予安听到了池烨冷静得近乎冷漠的声音，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继续打量着眼前的两人。
　　池烨手中的枪已经消失了，看来，那的确不是什么普通之物。
　　而一旁的少女看上去只有高中生模样，靓丽的橘色长发，还用星星发饰扎了一根可爱的小辫子。
　　比起池烨对他的审视，少女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也更多的是探寻和好奇。
　　少女的肩上居然还站着一只灰色的瘦老鼠，这姑娘竟也不怕，就任由它自由行动。
　　裴予安有些震惊自己居然还有余力思考这些。
　　明明失去唯一亲人的自己，已经如同一具行尸走肉，灵魂却像是离开了身体，漂浮在半空，冷眼旁观这现在的局面。
　　所以，对于现在的裴予安来说，眼前的这两位是什么人，又为什么困住自己，并不是最重要的事。
　　“我弟弟呢？”
　　裴予安嗓音喑哑，没有回应对方刚才的问题，生硬地问道。
　　听了这话的池烨犹豫了片刻，才垂着眸回答道：“这一点非常抱歉，我们来晚了，没能救下你弟弟。”
　　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也破灭了。
　　裴予安无力地垂下了头，攥着拳的双手倏然放开。
　　自己还活着吗？或者说，为什么还活着？明明，自己已经再也没有归处了……
　　哪怕回到那间屋子，也不会再有一个少年笑容灿烂地迎接自己，不会再有热乎乎的饭菜，和偶尔一时兴起的黑暗料理，更不会再有人为深夜晚归的自己留下一盏暖黄色的灯。
　　眼睛酸胀地痛着，却流不出眼泪来。
　　而就在这时，那只站在少女肩上的灰色老鼠却突然仰起了尖尖的脑袋，怪声怪气地说起话来。
　　“池烨哥，你干嘛跟他道歉？这明明就是他自己的问题，是他火焰引来了蜃鬼，才让那小鬼被吞噬的，不然以我的侦查，怎么可能漏掉蜃气反应？”
　　灰老鼠的话说到一半，那少女就大惊失色地想要捂住它的嘴，可灰老鼠行动敏捷，完全不肯乖乖听话。
　　“真是的！你跟他说这些干什么啦！他又不是故意想这样的！”作战失败的少女只得气鼓鼓地埋怨。
　　“有什么关系嘛。”灰老鼠不以为然，“反正等下就会抹除他的记忆，你怕什么？”
　　这些话仿佛一只大手，将裴予安悬浮的灵魂又重新拉回□□。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整个人扑在金钟上，尽最大的可能让自己靠近对面的两人。
　　“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抹除我的记忆？还有什么叫都是我的问题，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然后，他看到池烨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劝你最好别问这么多，不知道真相对你来说才是一种幸福。”
　　“你开什么玩笑！”
　　裴予安的拳头用力砸向金钟，尽管无法击碎这铜墙铁壁，却还是发出了“当啷”一声。
　　他怒视着眼前的人，继续吼道：“那是我唯一的家人，现在他不明不白地死了，你告诉我别问那么多？”
　　可池烨却似乎完全没有被他带动任何情绪，依旧冷漠地望着他。
　　“知道了又如何？那火焰是你的灵能无意识暴走产生的，虽然还不确定你的灵器是什么，但这一点不会错。”
　　“那怪物呢？怪物也是我创造的？”裴予安难以置信地追问。
　　“准确来说，是你的灵能火焰引来的。”少女惋惜地回答，“那是蜃鬼，未加以控制的灵能会被它们误以为是同伴的气息，所以它们才会出现在这里。”
　　“怎么会……”
　　裴予安的双腿几乎失去了全部的力气。
　　他的身体慢慢滑落，肩膀不断颤抖，滚烫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砸下，在地上汇聚成小小的阴影。
　　予良，竟然是被他害死的吗？那爸爸妈妈呢？十年前的火灾，难道也是一样的不幸？
　　怎么会这样？到底是为什么！
　　“不过你不用担心。”
　　池烨再次开口，见裴予安满脸泪痕地抬头看他，才继续说下去。
　　“我们会抹除你的这段记忆，并给你下一道封印，保证你的灵能不再外泄。你弟弟的仇，就由我们驱雾人来接手。”
　　“不行！”
　　裴予安下意识地厉声开口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