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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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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几天,陈风的生活节奏变得异常规律且…黏人。
每天清晨,她总能掐着点比李悬早起那么一刻钟,在小厨房里叮叮当当地折腾出两份像模像样的早餐——有时是煎得金黄的鸡蛋和烤得酥脆的吐司,配上一杯热牛奶;有时是溜达到巷口买回来的豆浆油条,还冒着热气。
她总会把其中一份仔细摆盘,然后自己坐在桌边,和外婆一起慢悠悠地享用早饭。
等李悬顶着一头乱毛,睡眼惺忪地晃下楼时,总能看见陈风已经端坐在桌边,手里或许捧着一本厚厚的民俗学著作,或许在摆弄那支宝贝录音笔。
但等她听见李悬发出的动静,那双棕色眼睛总会第一时间亮起来,嘴角扬起一个灿烂的、带着点儿小得意小讨好的笑容。
后来愈演愈烈……
“悬姐早呀!快来,早餐要凉啦!”那声“悬姐”叫得又甜又脆,尾音微微上扬,从之前的讨好暗示变成了明目张胆的讨好。
李悬通常先是扔给她一个“少来这套”的白眼,或者伸手毫不客气地揉乱她本就睡翘的短发,她不爱吃早饭,睡了一晚上,哪有什么胃口。
但最终总会认命似的坐下,把那份专属早餐吃得干干净净。
然后,陈风就会立刻站起身,跟着她并肩去纹身店。
这场景非常奇特,至少对巷子里的邻居来说,能和李悬并肩走的,要么有一片纹身,要么有被驴踢的发型。
反正没见过陈风这样的。在悄无声息中,李悬的名声居然从“不务正业”转向了“看起来还挺正经的”。
也是很神奇了。
纹身店仿佛成了她的第二个工作室。她在角落支起一张小桌,铺开蜡盘、红纸和刻刀。
李悬在给客人纹身时,她和李悬的距离是一臂之隔。
李悬专注地俯身,手下是紧绷的皮肤和蔓延的图案。陈风就在旁边低头剪纸,眉头微蹙,指尖捏着刻刀,小心翼翼地推进,偶尔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耳边是纹身机低沉持续的嗡鸣,鼻尖混合着消毒水、色料和报纸特有的淡淡草木气。
李悬画设计图时,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陈风就在她对面,距离缩减到半臂,刀尖在红纸上沙沙作响。
两种不同的创作声音,奇异地交织在一起,竟有种互不干扰的和谐。
小贾偶尔端着水过来,看着这情景,总会啧啧两声:“风姐,你这都快成我们店标配了。”
陈风通常只是抬头笑笑,然后继续埋头跟手里的“蛇盘兔”死磕。
经过李悬时不时的点拨,她的作品终于从“惨不忍睹”进步到了“勉强能看”,但离顾阿婆要求的“神韵”还差得远。
蛇身依旧僵硬,兔子依旧呆板。
怎么办呢,练!
这天下午,店里难得清闲。陈风正对着一处总是处理不好的蛇鳞纹出神,刻刀悬在半空,迟迟落不下去。
门铃脆响,小贾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手里捏着个快递文件袋,脸上表情古怪,像是憋着笑又强装严肃。
“悬姐!风姐!”他扬了扬信封,声音有点虚,“那个,北京那个展,组委又发函过来了。”
李悬正靠在工作台边修稿子,铅笔尖在纸上沙沙地走,没抬头:“嗯?不是早开幕了么?记得时间都过了啊。”
小贾喉结滚了一下,干笑两声:“嘿,说来巧了,组委会那边说,主馆消防系统升级排查,所有活动都延了期了。就延到这个月底。”他声音越来越小,眼神开始往天花板上飘,“我……我好像给忘了说了……”
铅笔声停了。
李悬一记刀眼扫过来,铅笔“嗒”一声按在桌上:“早就知道了?忘到现在?”
小贾顿时泄了气,肩膀一垮,语速飞快地认怂:“我的错我的错!上个月收到邮件那会儿正好接了个电话,就给忘了。刚、刚他们又发了个提醒函过来我才想起来!悬姐我错了!”
小贾脖子一缩,双手合十举到胸前:“错错错,悬姐,不是存心的!那阵子忙晕了,这信塞在一堆物料最底下,我刚理东西才翻出来!”
李悬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一把夺过邀请函拆开,快速浏览一下,目光在展会日期处停下:“下周五啊,也就七八天了。”
陈风伸长脖子,不过还是没看清。李悬把邀请函递给她,她心里快速地过了一遍日程表:“下周五吗?我下周三有课,也要回一趟学校。”
“这可巧了哈,这回悬姐可以和陈老师一起去,还能有个照应什么的。”小贾说。
“我可还没同意要去。”李悬捏起邀请函,指尖在纸上弹了一下,故意做出一副犹豫和懒散的表情,“北京有点远,还折腾。老太婆一个人在家我也不放心,再说店里……”
“悬姐,你放心去,老太太交给我,一日三餐安排的妥妥帖帖。”小贾眼睛冒光,信誓旦旦地说。
“妥妥帖帖?跟着你吃外卖快餐啊?”李悬看了眼小贾今天中饭吃剩的外卖盒,“我可不放心。”
“呃,老太太自己也会做饭啊,悬姐你放心去吧,我保证不会把老太太看丢的。”小贾说。
“对啊,小贾挺靠谱的。”陈风说,看着小贾投来的感激的目光,欲盖弥彰的加上了后半句,“大多数时候。”
李悬没说话,把邀请函放在旁边,准备继续做图。
小贾一看就急了,差点跳起来,声音都拔高了一个八度:“悬姐!去呗,为了这个展,咱熬了多少大夜?您那几张稿子反反复复都改了多少回了,说不去就不去,多可惜啊。”
他围着李悬打转,像只焦急的蜜蜂:“店里您放心,一些普通的图我也能做,应付得来。还有老太太,我保证照顾的白白胖胖。”
李悬被他吵得头疼,揉了揉太阳穴,嫌弃地瞥他一眼:“嚷嚷什么?”
小贾立马噤声,做了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但眼神里的焦急和恳求都快溢出来了,拼命朝陈风使眼色。
陈风接收到信号,放下手中的刻刀,语气比小贾沉稳得多:“李悬,我知道你觉得折腾,但是咱们都知道,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不仅仅是展示你的作品,更是让更多人,包括那些未来的设计师、艺术家,看到不同风格。”
她顿了顿,看着手表那些蕴含着古老智慧的剪纸纹样,又看向李悬设计稿里那些充满现代张力的线条:“你的创作,真的很好。我想让更多人都看见你,知道原来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还有个闪闪发光的大师。”
李悬没说话,只是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邀请函的边缘,光滑的纸面被她捏得微微卷曲。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被小贾的浮夸打动,也没有对陈风的“戴高帽”表示反感,只是沉默着。
陈风观察着她的神色,又加了一把温柔的“火”,语气带上了点近乎诱哄的意味:“而且…北京这几天天气应该不错。办完正事,我们可以一起去吃涮羊肉?我知道几家老字号,味道很正宗。全程我负责,怎么样?”
李悬终于抬起眼皮,视线在陈风写满期待的脸上和小贾那副“恨不得替她去”的焦急模样上来回扫了两圈,嘴角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强行忍住了。
“还我的那顿饭吗?”
陈风连连点头,又补充:“要是不爱吃羊肉,烤鸭也行。”
她故意长长地、带着点沉重地叹了口气,仿佛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唉…行吧行吧…”
小贾眼睛瞬间亮了,刚要欢呼。
李悬却立刻泼冷水:“看情况吧。到时候再说。万一店里忙,或者我懒得动,就算了。”
语气依旧淡淡的,听不出太多情绪,完美维持了她那副“随性洒脱、不轻易为外物所动”的酷姐人设。
小贾的脸立刻垮了下去:“啊?还看情况啊悬姐…”
陈风却敏锐地捕捉到李悬刚才那极力掩饰的、一闪而过的松动,以及那句“行吧”里透露出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妥协意味。
她知道,这事基本成了。
李悬只是嘴硬,她早就决定要去了,而且早就知道了北京展推迟的消息,这么一出就是故意逗逗他们的。
果然,李悬不等他们再劝,已经不耐烦似的挥挥手,开始赶人:“行了行了,别围着我叨叨了,活儿还干不干了?小贾,前台的地拖了没?陈风,你的蛇都快盘成蚊香了,练你的去!”
她转过身,重新拿起画笔,对着设计稿,仿佛刚才的讨论已经结束。
但若仔细看,能发现她的笔尖在纸上轻轻点着,并没有立刻开始画,嘴角那抹极力压制的、细微的弧度,终于还是悄悄溜了出来。
陈风和小贾对视一眼,小贾冲陈风挤眉弄眼,用口型无声地说:“有戏!”
陈风也忍不住笑了笑,心里松了口气,转身回到自己的小桌。
她知道,李悬答应了。只是她的答应,从来不会说得那么直白而已。
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感觉非常独特,不知道什么时候产生的,在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可以熟练掌握这种心知肚明了。
她笑着,下意识地伸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指尖划亮屏幕,习惯性地瞥了一眼。
没有新消息。
那个被她置顶的、备注为“母亲”的对话框,依旧安静地停留在之前的那条消息上:
「我不需要过年,节日而已。」
怎么突然又点开了。
陈风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正当她准备按熄屏幕时,指尖却无意中向下滑动了一下。
朋友圈的新消息提示赫然在目——一分钟前,母亲更新了动态。
一张精致的下午茶照片,雕花骨瓷杯里红茶氤氲着热气,配文:
「偷得浮生半日闲~」
陈风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点开那条动态,看到下面已经有几条共同好友的留言。
母亲的回复很快,语气轻松愉快:
「是呀,终于忙完一个阶段,放松一下」
「下次一起来呀」。
母亲从来都不会主动告诉她,她现在在做什么,在哪里,最近过的开心与否。所有的消息,她都是通过朋友圈看到的。
陈风小时候会主动和她说,说自己做了什么,感觉怎么样,分享开心与悲伤。可是这些细腻的少女心事在母亲那里是可笑的烦心事。
于是渐渐的,陈风就不会主动去找母亲。起初是带着报复性的,故意所有的事情都不说,一边希望母亲主动来问她,一边准备在母亲问她的时候怼回去。
总而言之,那时候的陈风总是想让母亲对自己产生愧疚。
可惜这一直保持刻意的回避,母亲却根本没发现,或者是发现了也毫不在意。
最后,陈风觉得自己是个小丑,自己在心里描绘着一出大戏,回味着想象中报复成功的喜悦和享受母亲愧疚的喜悦。可是自始至终,这出戏只有她一个演员而已。
她突然想起什么,退出朋友圈,重新点开那个沉寂的对话框,往上翻看。之前的聊天记录里,确实有母亲提过一句:「下个月要出差,走之前看看你时间?」
当时她回复:「好,我确定行程后跟您说。」
一种细密的、尖锐的刺痛感从心口蔓延开。她深吸一口气,指尖飞快地在对话框里输入:「妈,我周二到北京,周四晚上有空,您看方便聚一下吗。」
发送。
她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啪”声。力道似乎比平时重了一点。
她重新拿起刻刀,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到那幅未完成的“蛇盘兔”上。但刀尖悬在红纸上空,却迟迟没有落下。
她的指尖微微用力,捏得刻刀的木质手柄有些发白。
几秒钟后,她几乎是有些粗暴地再次抓起手机,解锁屏幕。
没有新消息。朋友圈的红点提示却又多了一个。
她点开,是母亲回复了另一个朋友的评论:
「哈哈,还是你会享受!」
陈风盯着那条回复,胸腔里堵着一股无处发泄的闷气。
如果在线,为什么不回她的消息?
她退出朋友圈,对话框依旧沉寂。她将手机重重地放回桌上,这次的声音更响了一些。
坐在不远处工作台前的李悬,正拿着电子笔在平板上勾画设计稿,看似全神贯注,但握着笔的指尖却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
她的余光早已捕捉到陈风那边不同寻常的动静——那频繁亮起又熄灭的屏幕,拿起放下手机时略显急躁的动作,以及空气中弥漫开的那丝难以忽略的低气压和…烦躁。
李悬没有立刻转头去看,只是微微蹙了下眉。她能感觉到陈风的不对劲,那种情绪并非往常的专注或轻微受挫,而是一种更深的、被压抑着的不悦和失落。
她看到陈风又一次拿起手机,飞快地看了一眼,然后唇角紧紧抿起,几乎是带着一股泄愤般的力道,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发出不大却清晰的声响。
接着,她拿起刻刀,却不是在剪纸,而是无意识地用刀尖反复刻画着桌面上的一小块木质纹理,发出细微的“嗑嗑”声。
李悬的目光从自己的平板屏幕上移开,真正地、快速地瞥了陈风一眼。
看到她紧绷的侧脸,紧蹙的眉头,以及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生人勿近”的烦躁感。
她犹豫了一下。
直接问?不行不行,万一是什么私事就太冒昧了。
安慰?不会,顶多就是一句别难受。
还不如不说。
略一思索,李悬不动声色地将手伸进自己外套口袋,摸出一小盒薄荷糖。
她用指尖抠出一颗,然后趁着小贾正背对着她们在整理货架,极其自然地将手垂到桌下,轻轻碰了碰陈风放在腿边的手。
陈风正沉浸在一种自我较劲的烦躁中,手背突然传来冰凉的触感和一个被塞进来的小东西,她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地攥紧。
她低头摊开手心,是一颗绿色包装的薄荷糖。
她愕然转头,看向李悬。
李悬并没有看她,依旧专注地盯着自己的平板屏幕,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只是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动,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快速地说了一句:“就一个,别让小贾看见。”
那语气平淡自然,甚至带着点惯有的、懒洋洋的调子,仿佛只是在分享一颗再普通不过的糖。
可就是这个偷偷摸摸的举动,和这句简单的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戳破了包裹着陈风的那层无形的、紧绷的、充满负面情绪的泡沫。
陈风的手还紧攥着手机,指尖残留着冰冷屏幕的触感。
那颗小小的、棱角分明的糖块,带着属于李悬的一点微暖,安静地硌在她的掌心。
硬糖纸的边缘有点扎手,这份清晰的、突兀的、带着“人味儿”的存在感,蛮不讲理地挤开了胸腔里那块不断下沉的冰冷。
她下意识地松开了紧握手机的力道。
呼吸似乎滞了一下,随即又缓缓地、更深地吸了一口气,将纹身店里的消毒水、色料和李悬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一同吸入肺里。
她没低头去看掌心的糖,只是拇指指腹下意识地在糖纸粗糙的表面轻轻蹭过。
桌面上,刻刀尖刚刚无意识划下的、交错的、泄愤般的木痕,在她微微垂落的目光中变得异常清晰。
周围的存在终于变得明显起来。
又一声轻笑从不远处传来,是小贾在说什么。声音钻进耳朵,不再像隔着沉闷的水。手心里的棱角,清晰而实在。
她没有再去看手机。只是将那颗裹着绿色糖纸的薄荷糖,缓缓攥回手心,收拢五指。尖锐的棱角抵着温热的皮肤,像是某种沉默的锚点。
她松开另一只手里紧握的刻刀,不再无意识地破坏桌面,而是重新拿起那张承载着“蛇盘兔”的红纸,指尖捏住刀柄。
这一次,刀尖落下,没有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