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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去远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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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的答案,或许就藏在我人生开始的地方。思绪穿过数十年光阴,越过太平洋,回到了儿时的家中。
爸妈在学校附近开了个一个小餐馆,卖些早点,小本买卖只能勉强糊口。深知父母辛苦,我每天都在店里帮忙,跑腿打杂。
体力活不足为奇,令我精神压力大的是,爸爸随时都会当众爆发,对着妈妈和我大吼大叫,令我们尴尬至极。妈妈总是以沉默应对。她告诉我做生意就是要和气,吵来吵去没任何好处,叫我也要手脚勤快,不然激怒爸爸难以收场,生意更难做。
开学前,我去餐馆问爸爸要学费。我正好看到他向一个赊账很多的客人催账,那人推脱过几天还。我见机,立刻过去当着客人的面向爸爸要学费。
谁知爸爸把要不来钱的气撒在我身上,一脚把我踢倒在地。我撞到了炉子上,壶里的开水烫伤了我的手。
我藏着起泡的手、忍着疼,离开人群,因不愿在众人面前难堪,假装若无其事。我回家自己抹了些药水,心里的酸痛其实更甚百倍。
爸爸不是家里唯一脾气暴躁的人。我看到过爷爷的手打在妈妈头上、身上。
妈妈本是个漂亮温柔的人。她唯一反抗的那次,头发狂乱,一改平日温柔优雅的模样,声嘶力竭喊着不想活了。她拿着刀冲向了爷爷,被人拉住了,只能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这些时候,我不敢出现、不敢出声。
无论白天发生了什么,到了饭点,妈妈还是得把一桌子饭菜按时摆到全家的餐桌上。当大家吃饱躺着看电视时,妈妈独自收拾碗筷在厨房忙到深夜。
随着我长大,只有我加入了她。妈妈的情绪和委屈,从来只会在我面前忍不住低声抱怨出来。
我每天都担心家中任何人因任何事吵起来,而我除了手脚更加麻利,根本没有任何办法。他们总是为经济困难发愁哭丧着脸,而我除了好好学习少让他们操心,也没有任何办法。
那时的我,像一只困在笼中的鸟,唯一的向往,就是快点长大,去城里上中学,最好去北京上海念大学,将来留在那里工作。
哪怕是过年,当别的孩子最快乐的时候,我却最焦虑,那是家里最忙乱的时候。妈妈要提前大半个月开始大采购,存肉存菜,做足准备工作。从初一到初七,她更是每天从早忙到晚,承担每天几大桌饭菜的繁重任务。那是男人的社交盛宴,他们打牌、喝酒、叙旧;而妈妈,则永远在厨房。
自打记事起,每逢过年我就一直在厨房辅助妈妈,也跟着忙前忙后,做些洗菜端菜、洗碗扫地的杂活。偶尔会有婶婶在午饭前开始一起备菜,再无旁人帮忙了。我的家中就是这样,男孩一直在玩闹,女孩不断要帮忙。
中学时的第一次过年,我在院里洗碗筷,手脸冻得通红。姑妈在旁边看着我,欲言又止。我递给他她干净的碗筷,她摇摇头转身走开了。
姑妈是这个家中我唯一能看到的光。她在城里医院工作,是我的偶像。我的梦想是,有一天能和她一样。学习出类拔萃,走出乡下,进入城市工作生活。
多年后姑妈告诉我,过年时,她看到别的孩子都在玩,想到城里孩子有丰富的活动和学习资源,而聪明好学的我,总是被无尽的琐碎家务包围。
过完年,姑妈从城里打来了那通电话。正好是我接的。她问我想不想去她家,在城里读书。这意味着我要离开自己家、离开父母。
这是我不敢想的事情,我丝毫没有犹豫和不舍,非常兴奋,立刻说我愿意。
那一刻,我心里只顾着想更好地学习。在乡下初中班上,混混同学特别多,上课时他们一直挑衅,老师也无可奈何,课堂节奏总是被打乱,下课后他们也骚扰同学,我很苦恼。
我喜欢学习,也知道自己擅长学习,立志将来要变得很优秀。但很快,巨大的挣扎便涌了上来。
前一年爸妈说起隔壁邻居家孩子去城里上学时,我非常好奇。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乡下孩子也可以去城里上学,高兴地笑了出来。爸爸立刻呵斥我“没出息,还有脸笑”。于是,我逐渐缩回我咧开的嘴巴,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学习更好,哪里没出息了?
我又告诉姑妈,爸爸不会同意的,他们没钱。姑妈告诉我,大人的事情她去解决,她只是问我心里愿不愿意。
城里学费花销大父母可能无力承担,我走后没人帮妈妈干活,也顾忌到自己土包子能不能适应城市生活,会不会被同学看不起。但权衡之下,我还是觉得学习最重要,困难、胆怯和狼狈都可以克服,结论就是“我自己当然愿意”。
姑妈在家中排行老大,果断、有威望,她给我那老实巴交、畏手畏脚的父母做了思想工作,鼓励他们要勇敢做决定、保持希望。姑妈提及我是好苗子,留在乡下会耽误。不然,我爸妈那么保守、贫穷,自然是不会让我走的。每学期一千块的学费和生活费对他们来说确实是个不小的负担,一下子拿出这么多开销,他们是毫无准备的。但是爸妈还是同意了,费用分批付给姑妈家。他们内心是渴望我成材的,不想耽误我。
开学前一周,我自己收拾包袱。本来也没有几件衣服,精挑细选包了几身,带着自己的枕头和被子,就独自出发去姑妈家了。那是我几乎第一次离家去那么远的地方,而且是第一次独自乘车。姑妈家我很少去,路途遥远且毫无印象。
现在想来12岁孩子第一次独自出门去陌生地方,是有风险的。但是我也理解当时爸妈经营小本买卖不能轻易停业,故而无法抽身,或许也有节省往返车费的因素吧。我花一块钱从公交起始站坐到终点站,下车后由表姐接我。
在寒风中,我提着两个包袱,终于在一两个小时后,看到表姐跑了过来,穿着枣红色的大衣,风将她一头短发吹得凌乱。
我又跟着表姐换车去了她家。接下来的这一周,是为了准备插班生考试。那时候我才知道,因为我不属于那个学区,为了让我上学姑父是要托关系找校领导通融的。如果我考试不通过,即使托关系也没用。
当时正处寒假,家里只有我和表姐、姑父。连续一周早晨六点,姑父叫醒我起床复习。我底子着实不错,经过充分准备后,语文和数学都是满分通过了考核。
当我从姑父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终于可以留下来上学了,而且姑父无需再托关系或者额外花钱。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终于靠着自己的努力,为人生推开了一条新的门缝。
我正式进入了这个既让我向往又让我恐惧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