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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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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这两个字生硬突兀,砸在咸涩的海风里。严则修说完才有些反应过来:这听起来不像邀请,更像是命令。他从未做过这种任务,语气里难免不自在,
少年只是沉默的看着他,瞳孔里没有任何情绪,像结冰的湖面,但没有人知道冰面下是怎么样的暗流涌动。如果起初是因为不会说话而沉默,那现在则是因为无法判断面前人类的意图而陷入一种静默。
实验室里说的“高智商”难道不体现在语言方面?严则修蹙眉,放弃跟他沟通这一选项。
他目光重新审视少年,浑身赤裸,皮肤泛着病态的白,身上还带着搏斗后的细微血痕和沙砾。那条危险的尾巴低垂着,尾尖无意识地拍打沙滩。
严则修脱下自己的黑色大衣,上前一步。
少年瞬间后退,尾巴扬起,发起威胁的低吼。
严则修停下动作,放缓语气:“穿上,你不能这个样子。”他指了指对方赤裸的身体,又指了指衣服。
僵持几秒,少年没有感受到危险,心中警惕稍褪,依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严则修耐心地举着大衣,快速往他身上一盖。
布料触及皮肤,少年微不可察地颤抖一下,甚至没来得及感受,皮肤就已经穿好。严则修仔细替他扣好每一颗纽扣,将一切可能引起旁人注目的细节严严实实地藏进大衣里,领口立起,遮住了他的小半张脸。
大衣下摆一阵蠕动,那条黑色的尾巴又试探般地冒出来作乱,在空中灵活地甩动。
严则修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不由分说地将其塞回大衣下,隔着布料警告性地轻轻捏了一下尾根:“藏好,不许漏出来。”
少年身体微微一僵,这次似乎听懂了。尾巴老实了下来,虽然还是能感觉到布料下不安分的蠕动。
严则修懂了口气,尝试沟通:“你有名字吗?实验室给你办的身份证上有名字吗?”
回答他的是一阵沉默。
“我给你取一个。”严则修打量着他那头显眼的银发和此刻被包裹得只剩半张脸的模样,随口道:“叫白绒吧。”
这名字与实验体的危险形成一种古怪的反差。严则修自己都觉得可笑,摇摇头:“算了,问你也是白问。”
他走到一旁,拨通电话。
“已接触目标,状态暂时稳定。”他言简意赅,“我会直接带他回到L城的住所。”
电话那头立刻转来崔志气急败坏的咆哮:“严则修!谁允许你擅自决定?立刻带回实验室。”
严则修语气讥讽:“带回实验室?走哪条路?回实验室那条路他记得比我都清楚,你觉得他能跟我乖乖回来?”
“你带着他在原地待命,我派人过去。”
严则修早有预料,他语气随意:“你还是省省力气吧,上次他损失的装备和人员,你还没跟上级汇报吧?是打算自产自足还是准备赤手空拳跟他打?省省吧,别送人头了。”
对面被噎得说不出话,严则修也懒得再听,直接挂了电话。
一回头,发现白绒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站到了他身后,正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依旧空洞,看不出来是否听懂了那通电话。
严则修心里一紧,面上却丝毫不显,放慢语气,一字一顿地重复:“我们、今天、就、回家。”
飞机冲破云层,进入平流层。
白绒偏头看着窗外无垠的云海,嘴唇无声地翕动,模仿着严则修说的话:“回…家……”
这个词很陌生,发音也跟奇怪。他转过头看向旁边闭眼假寐的严则修,他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疏离感,与刚才和海滩上那个强行夺去他血液的人判若两人。
杀死他的最好时机……白绒的尾巴在座椅下不安地扭动,但安全带绑的太紧,压迫着尾根,一阵发麻,难以发力……算了,反正他好像也死不掉,怎么会死不掉呢?真的是太可怕了。
他放弃了,转而将注意力投向舷窗。洁白的云层在他皮肤的衬托下微微泛黄。看久了,眼睛传来酸胀感,倦意上涌。他靠着窗,也慢慢睡去。
再醒来时,已身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林立的楼宇,房间里陈设简洁,又不像实验室那样冰冷。
三十六小时没合眼,白绒困得眼皮打架,但陌生的环境刺激着他紧绷的神经和感官。
严则修盯着他那双被砂石磨破、满是血泡的脚,眉头紧锁。他拿出医药箱,刚伸出手。白绒就像受惊的动物,猛地将脚缩回去。
“怕我?”严则修蹲在他面前,平视着他的眼睛,“为什么?因为你现在杀不了我?”
那双无神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答案,只有冰冷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严则修试图从中解读出什么,一无所获。那双眼睛漂亮的不像活物,目光却锐利的像裹了蜜的刀子,让人想去探究,又被扎的体无完肤。
严则修叹了口气,用指尖指了指他的胸口:“你,叫,白,绒。”
白绒露出尖尖的牙齿,作势要咬他的手。
“……不许咬人。”严则修收回手,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教学毫无进展。严则修反复念着“白绒”,对方却只对咬他手感兴趣,甚至开始磨牙。严则修开始怀疑报告里“高智商”与“极强的学习能力”的真实性。
带“孩子”远比他做过的任何一项基因编辑实验都要困难得多。
严则修放弃教学,再次试图给他脚上药,白绒依旧不配合,挣扎间药膏都被地板抹了去。刚一上好药,他撒丫子就跑,脚板啪嗒啪嗒地踩在光洁的地板上,溜进了厨房。
等严则修追进去的时候,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白绒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好奇地打量着锋利的刀刃。
“放下。”严则修声音绷紧了,“把那东西放下。”
白绒歪着头看着手里的刀,又抬眼看看严则修紧张的神色,仿佛明白了什么。
这个奇怪的人类,害怕这个。
这和认知让他眼睛微微亮了一下,一种幼稚的得意冲谈了恐惧。他握紧了刀柄,甚至试探性地向前递了递。
严则修一阵头痛。突然,白绒肚子咕噜两声,他饿了,而且已经饿了很久。
严则修趁机转身打开冰箱寻找食物,一边问:“你知道自己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吗?”
等他再转过身,血压飙升——白绒正双手抱着木质砧板,用他的白牙努力地啃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像只小老鼠。
严则修一把夺过砧板,没好气地在他脑袋上轻敲了一下:“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你是猪吗?”
白绒吃痛,立刻朝他龇牙咧嘴,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就在这时,白绒似乎突然想到了严则修教他的第一个词。虽然他并不完全理解含义,但还是模糊地念了出来:“回…家!”
严则修看着他,眼神骤然冷了下来:“家?你没有家。难道你把实验室那个笼子当家吗?实验室的人对你好吗?抽血,电击,解剖——那就是你所谓的‘家’?”他的语气变得尖锐,“你把他们当家人?你知道家人是什么吗?”
他上前一步,近乎粗暴地拉过白绒的手臂,将袖子捋起——苍白的手臂上还带着前些日子没有好全的针眼和疤痕触目惊心。
“是我把你创造出来的!”严则修摩挲着那些疤痕,一股无名的怒火在胸腔里燃烧,声音压抑,“要研究,也得是我来。他们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这么对待我的实验体!”
白绒被他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到,猛地抽回手,转身逃回卧室,把自己重重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只留下愤懑的喊声在房间里回荡:“回家!回家!”
严则修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跟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实验体发什么火?
他随便泡了一桶方便面,端进卧室时,看见白绒坐在地上,正专注地撕扯着一本艰深的专业书籍,并将撕下的纸页揉成一团,试图塞进嘴里。
严则修手疾眼快地抢下纸团,额角青筋直跳。
白绒抬起头,用一种近乎怨恨的眼神瞪着他。
严则修简直气笑了:“你撕我的书,还要吃掉它,然后你还要生气?你怎么好意思的?”
白绒更生气了,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爬上床,再次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茧。
严则修也没心思惯着他:“那你就把自己闷死吧。”转身把泡面放在床头柜上,浓郁的香气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被子蠕动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一颗银白色的脑袋悄悄从被沿探了出来,鼻尖微动。看到严则修还站在那里,又迅速缩了回去。几秒后,再次探头时,严则修已经离开了房间。
但他不会知道,自己这副偷偷摸摸的样子,已经被桌上那个叫“手机”的东西完整地记录了下来。
白绒绕着那桶散发着诱人气味的东西转了两圈,最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碰了一下桶壁。
“嘶——”滚烫的温度让他瞬间缩回手,委屈地吹着指尖。
不好的感觉。
在他和泡面大眼瞪小眼时,严则修去而复返。白绒作势要跑,被他一把揪住后衣领。
“吃饭。”
接下来的几分钟,是一场单方面的“暴力”喂食。严则修近乎强硬地将面条喂进他嘴里,不管他的挣扎和呜咽。吃完后,白绒再次钻回被子,只留下吃剩的空桶。
吃饱喝足,严则修料到这只猪可能犯困。他关掉大灯,只留一盏昏暗的夜灯,然后自己靠在门口的沙发上,闭目养神。
他需要监视,也需要让09号适应他的存在。黑暗中,白绒的眼睛在暗处泛着微光,警惕地注视着沙发上那个模糊的人影,许久许久,直到疲惫最终战胜警惕,才缓缓闭上。
卧室里只剩下两道交织的、并不平稳的呼吸声。一个冰冷的、充满算计与试探的“家”,就此勉强拼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