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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河洛之契:水神共工后裔与谳谲的交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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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州腹地,洛水之畔。昔日曹子建曾于此见洛神宓妃,写下千古名篇。然今时之洛水,却再无半分神女之飘逸灵秀,唯余滔天浊浪,哀鸣不绝。
自去岁盛夏起,天象骤变,暴雨无休。并非寻常雨汛,那雨水色呈暗黄,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腐之气,仿佛天穹被撕裂了一道溃烂的伤口。洛水及其支流疯狂暴涨,堤坝屡修屡溃,沃野千里尽成泽国,屋舍倾塌,人畜浮殍无数。
朝廷遣良吏,派工部,甚至请来龙虎山高功设坛祈晴,皆是无用。那雨,那水,仿佛被一股无尽的怨怒与悲怆驱使着,誓要荡平两岸生灵。
百姓皆言:洛水之神怒了。
他们口中的洛水之神,并非古籍记载的宓妃,而是近百年才渐渐得享香火的一位新神——洛君。传说其为上古水神共工一缕不甘散逸的残魂,机缘巧合附于洛河古玉之上,受天地精华与沿岸百姓供奉而生。因其性温和,时有显灵护佑舟楫、调节水汛,故被尊为洛君,建祠祭祀。
此刻,洛水神庙早已被洪水围困,香火断绝。神像之下,并非凡人可见的空间里,洛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祂的神体由清澈的水流与温润的古玉光华交织而成,此刻却不断被涌入的污浊黄水侵蚀、污染。那黄水中蕴含着极其古老、极其暴虐的怨念,那是来自祂血脉源头的、属于共工的愤怒与不甘,却又混合了某种更阴邪、更绝望的气息!
“为何…为何会引动这沉寂之力…”洛君的神念在痛苦中挣扎。祂本能地试图疏导洪水,安抚水流,但那黄水中的怨念如同跗骨之蛆,不断反噬着祂的神力,甚至反过来操控水势,加剧灾祸。
祂能听到无数落水者的哀嚎,能看到百姓家园被毁的绝望。信徒的祈愿不再是恳求风调雨顺,而是变成了濒死的诅咒与质问。香火断绝带来的衰弱与洪水怨念的侵蚀,让祂的神光急速黯淡。
更可怕的是,祂感觉到那黄水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孕育,某种极致的“恶”与“浊”即将诞生,届时,恐非一洛水之灾,而是席卷天下的浩劫!
祂试图向天庭祈援,但灾劫之气隔绝天人;试图求助地祇,然水脉紊乱,地气不通。祂如同被困在即将沉没的孤舟上,孤立无援。
绝望之中,一个极其古老、被视为最后手段的禁忌传说,浮现在祂的神念中——关于那条存在于规则缝隙之间的“诡市”,以及那位只认代价、不问因果的掌控者,“谳谲”。
身为地祇水神,洛君对天地规则的感知远胜凡人。祂收敛残存神力,化为一身着水纹玄袍、面容模糊不清的男子形象,循着那冥冥中一丝“非天非地、非阴非阳”的规则波动,来到洛水源头一处早已干涸的古河道深处。
这里空间扭曲,一块巨大的、布满孔洞的礁石如同天然的门户。一个佝偻着身子、提着一盏昏黄骨灯的身影,早已无声无息地站在“门”前——钥婆。
“水泽之灵…汝之来意,浊浪已告于吾。”钥婆的声音如同水流刮过礁石,嘶哑低沉,“此路,非善地。”
洛君抬手,掌心凝聚出一团精纯的、本源的水之神力,其中却夹杂着几缕挣扎扭动的暗黄污秽。“此乃路资,亦为…凭证。”
钥婆的骨灯闪烁了一下,照亮了那团纠结的力量。她沉默片刻,侧身让开。“路径…已开。慎言,慎愿。”
洛君踏入那礁石的孔洞,周遭景象瞬间变幻。不再是神州山河,而是光怪陆离、欲望横流的诡市。各种奇形异状的存在穿梭往来,进行着无声或有声的交易。水神的气息引来不少窥探的目光,但感受到祂神力中那股不祥的污秽,又纷纷忌惮地移开。
洛君无暇他顾,径直走向这片空间最深处那无法形容的幽暗核心。在那里,祂感受到了那股凌驾于一切、冰冷绝对的意志,仿佛面对的是宇宙规则本身。
“谳谲。”洛君开口,声音带着水流般的质感,却难掩疲惫与焦灼。
那团深邃的幽暗波动了一下。“共工之遗泽…汝身负之‘浊’,非凡间之水,乃上古神怨夹杂天地之秽所化。汝欲求何事?”谳谲的声音直接响起,冰冷地剖析着洛君的现状。
“吾欲平息洛水之患,净化源污,阻那‘恶浊’之物诞生。”洛君直言不讳。
“可。”谳谲回应,“然,平此患,需斩断汝与共工怨念之因果,并净化天地之秽。其价…非小。”
此时,掌秤官衡,无声现身,手中混沌玉秤散发微光。
“汝需支付…”谳谲的声音毫无波澜,“汝之‘神名’与‘水神本源’。”
洛君的神体一阵波动。神名,是祂存在的根基,是信仰的锚点,失去它,意味着被遗忘,神祠崩塌,香火永绝。水神本源,更是祂力量的核心,是祂身为“洛君”的一切。
“唯有此途?”洛君声音艰涩。
“此为最直接之途。”谳谲道,“斩断因果,需以自身存在为祭。净化天地之秽,需以本源为引。或…汝可选择‘质押’。”
“质押?”
“以汝之神名与本源为质,换吾之力平息此次水患。若千年之内,汝能重新凝聚足够香火信仰,洗刷自身污秽,稳固本源,则可归来赎取。若不能…”谳谲的话语未尽,但含义清晰。
千年!对于衰弱至此的祂,谈何容易!更何况,失去了神名与本源,祂又如何去凝聚信仰?
衡的玉秤之上,一端开始浮现出代表洛君“神名”的、由无数祈愿细线编织而成的光符,以及代表“水神本源”的、一团清澈却缠绕黑黄秽气的光球。另一端,则是一片平静的、蔚蓝的水光,以及一道斩断无数污秽黑线的利刃虚影——那便是平患与净化的力量。
玉秤缓缓平衡,预示着代价的等同。
洛君看着那代表自身存在的光符与本源,又“听”着现实中洛水滔天的哀嚎与百姓的绝望。祂的神性中那丝源于守护的执念,压过了对自身存续的渴望。
“吾…选择支付。”洛君的声音变得决绝,“非质押,乃彻底支付。但求…彻底平息水患,根除后患。”
祂不愿留下千年之约的悬念,祂要此次灾劫,彻底终结。
“如汝所愿。”谳谲应允。
交易达成。衡的玉秤发出清越的鸣响。
谳谲深处,一股难以形容的力量蔓延而出,笼罩住洛君。祂感到自身的“神名”被一丝丝抽离,那些与信徒的联系、那些被诵念的尊号、那些存在于世的印记,正在快速消散。紧接着,是那团清澈却沾染污秽的“水神本源”,也被强行剥离。
过程带来的是存在层面的剧痛与虚无感。洛君的神体变得愈发透明、模糊。
而与此同时,一股浩瀚而冰冷的力量通过谳谲,跨越时空,降临于洛水之上!
神州,洛水流域。
肆虐的暴雨骤然停歇。那滔天的、污浊的黄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按住,疯狂的水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复。水中那暴虐的怨念与秽气,被一股绝对的力量强行抽离、净化、湮灭。即将孕育成形的“恶浊”之物,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彻底消散。
河水开始变得清澈,水位迅速下降,露出满目疮痍的大地。阳光刺破乌云,洒落在劫后余生的土地上。
幸存的百姓惊愕地看着这一切,纷纷跪地叩拜,感谢上天垂怜,却不知该向哪位神明表达感激——他们心中对“洛君”的信仰,正在飞速淡化、遗忘。
诡市中,洛君感受着本源的彻底剥离与外界水患的平息。祂的存在感变得极其稀薄,形态几乎维持不住。
“交易…完成。”谳谲的声音依旧冰冷。
洛君(或许祂已不再配称此名)被钥婆引路,送离了诡市。祂回到洛水之畔,却无人能见祂,无人能记祂。祂的神庙在水退后已然倾颓,碑文模糊,神像碎裂。
祂成了一道无形的、微弱的水汽游魂,徘徊在曾经守护的河流之上。失去了神名与本源,祂不再是神,只是一缕拥有残存神念的天地之气。
祂看着百姓重建家园,看着新的堤坝筑起,看着新的神像被请入新建的小庙——那不再是祂,而是龙王或其他水神。祂被彻底遗忘。
最初的时光是痛苦迷茫的。存在的虚无感时刻侵蚀着祂。但渐渐地,某种变化开始发生。
由于彻底斩断了与共工怨念的因果,又支付了所有旧有的、被污染的本源,祂反而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与“纯净”。祂不再被那古老的怨怒束缚,不再背负那沉重的神职。
祂开始以一种全新的视角观察这片土地。祂看到水滴从叶片滑落的轨迹,看到地下暗河的悄悄流淌,看到雨水渗入泥土滋养万物…这些最细微、最本质的“水”之形态,以前祂身负神职时反而忽略了。
祂那残存的神念,开始无意识地吸收这些最纯净的水之精粹。没有香火,没有祭祀,只有天地间最原始的水灵之气。
不知过了多少年,也许几十年,也许几百年。某一日,在一个雨后的清晨,阳光穿透薄雾,在洛水河面上映出一道小小的彩虹。
那缕徘徊的水汽游魂,不知不觉中,重新凝聚成了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纯净的水灵。它没有过去的记忆,没有神的名号,只有对“水”的天然亲和与一丝懵懂的守护本能。
它跃入洛水,与其他水滴嬉戏,推动搁浅的树叶,轻轻托起落水的小虫。它偶尔会引导一股清流去滋润干渴的禾苗,或在暗夜中散发出微光,指引迷途的渔舟。
沿岸的百姓间,渐渐又有了新的传说:说这洛水中,似乎有了一个新的、弱小的、善良的水灵。
而诡市之中,谳谲的秘藏里,多了一枚蕴含着“洛水神名”与“水神本源”的光球。它们成了待价而沽的商品,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会被用于另一场交易。
交易结束。旧神已逝,新灵初生。洛水汤汤,仿佛一切未曾改变,又仿佛一切都已不同。唯有那冰冷的规则,永恒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