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6章 ...
-
第6章 她说她想去广州闯一闯
大学毕业后,我在东莞一家制造企业做着文职工作。
尽管收入不高,假期也很少,但包吃包住,我的物欲又很低,几年下来,也渐渐攒了不少钱。
同事们知道,悄悄问我,你家里有兄弟吗?
我说有。
她偷偷给我传授经验,说这钱千万保密,不要让爸妈知道了。
还说,你别太傻,听他们抱怨两句就心软,他们只会在女儿面前诉苦,你若信了,就上当了,他们转头把钱花在兄弟身上,等你结婚,什么都没有。
又说,这是众多女生被吃干抹净后挣扎出来送给未婚单身女性的血泪箴言。
字字泣血。
我笑而不语。
今年夏天,妈妈告诉我,表妹要来广州找工作,让我帮忙照应着点。
我大吃一惊,问,广州离家那么远,她怎么突然想到要来这儿找工作了?要去也应该是去北京啊。
妈妈没想到我也是个女孩儿,背井离乡这么多年,何曾有过一丝应有的关怀,便如当初笑骂我那般,狠狠吐槽起了表妹。
“小孩子家家的哪懂这些,估计是在网上听别人随便一说,心就飘了,好好的家不待,非得往外跑,谁知道脑子怎么想的。”
电话那头隐约有婴儿哭泣的声音,塑料玩具被大力摔打在地上的声音,脚掌拍打着木地板走来走去的声音,吵吵闹闹的,不知什么东西“咚”地被绊倒在地。
小孩儿哭了,扯着嗓子撕心裂肺地大喊:“奶奶。”
妈妈丢下电话去哄,嗓音渐行渐远:“你姨妈急得不行,让我过来跟你说说,让你多照顾着点,怕你表妹人生地不熟,被人骗。”
我的思绪不知何时已经飘远,想起五年前那个车压铁轨、哐当作响的深夜,小小的我提着半人高的行李来到深圳,找不到工作又辗转去了佛山、珠海,几经波折,最后在东莞生根。
我和表妹的经历何其相似。
我们一个个回家又离家,妈妈你何时才能够逃离。
妈妈伸手要去拿手机,孩子拽住她的衣角,这么近的距离,她走都走不了:“听见了没?”
我嗯一声:“知道了。”
妈妈趁热打铁,催促我:“你年纪也不小了,该考虑一下……”
我听着烦躁,忙说:“打住。”然后借口自己加班,赶紧溜了。
挂断电话,我去厕所,给表妹发了条微信,问她什么时候到。
她回,已经到广州了。
我问她有暂住的地方吗,不行来我这儿,约了面试再去广州,可以省点住宿钱。
她说不用,住青旅,挺便宜的。
青旅的环境我知道,我刚来深圳的时候,找不到工作走投无路时曾短暂住过半个月,里面人多口杂的,又没有独立生活空间,我怕她不适应。
没想到这小姑娘挺聪明,住的是青旅里的单间,还让我不要担心。
我说行,有事常联系,给了她五百转账,并留下我所在城市的地址,要她有困难务必来找我。
她没收,我催促好几次,她才羞哒哒地收下:“谢谢表姐。”
后半个月,我断断续续与她联系,没提工作的事,怕她心里压力大。
有一天,她开心地告诉我:“姐,我搬家了,有时间你来广州吗,我请你吃饭。”
我猜她找到了工作,心底松了口气:“在上班了吗?”
她给我发来照片,是她工位窗外的风景,并配上兴奋的口吻:“在呢,你看,珠江新城,对面就是广州塔。”
我替她高兴:“嚯,真不错,咱家小妹也是出息啦。”
她有着刚刚步入职场的热情与烂漫:“争取早日挣够10万。”
我只当这是一句玩笑话。
后来姨妈打来电话,问起表妹近况。
我决定抽空去一趟广州,临时决定,没告诉她,到了广州塔,我在底下拍了一张照片,发过去,惊得她立马拨打电话过来。
“姐,你来啦?”
我说:“嗯,晚上一起吃个饭呀。”
她那天没有加班,早早下来了,我和她一起去吃了顿火锅,又去十三行淘了两条新裙子。
晚上,她邀请我去她家,说想跟我说说话,我就买了点小龙虾当做夜宵。
那是城中村一间很小很破很拥挤的房子。
充其量不过十八平米大小,装修异常简陋,基本的生活用品都没有,家具只有一张床、一个布面临时组装衣柜,一方折叠桌子,两个塑料凳。
前后都是握手楼,丁点儿声音都能听见,炒菜缺点酱油还能顺手从对面家的厨房里拿一瓶。
就是这么个环境,她却住得很是舒心,说:“挺好的,比家里好,家里没有我的空间,这里全都有。”
我十分感同身受:“是不是家里催婚了。”
“我爸说,不早点嫁人,我弟不好说媒。”
我听着这话耳熟,心想我弟结婚时我不也被这样暗暗嘲讽过吗,我受不了,跑出来了。
表妹也是,一提起这事便咬牙切齿:“说什么我不结婚,人家女娃不好上门,是我耽误了我弟,艹。”
她骂一口脏话,剥虾剥得起劲,却一只没吃,都给我了。
“我说行啊,那就结呗,我妈去给我相看对象,选了个彩礼给十万的,问我嫁不嫁。我反问她嫁妆给我多少,她说最多两万,我怒了,质问剩下的八万怎么不给我,她说留给我弟娶媳妇。哈哈哈,搞笑,用我的彩礼,给我弟娶媳妇。”
太正常了,正常得我已经把这种非正常现象当做一种正常现象对待了。
想当初我爸还跟人吹嘘,等我结婚了,他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他要退休,回村里盖一栋大房子。
城里那套房子就直接留给我弟,给他结婚用。
但是村里盖房子的钱从哪儿来,从我的彩礼钱里拿。
合着我从家里分不到任何资源,大了还要榨干我身体最后一滴血。
当我是血包啊。
还没结婚,就从我身上算计了。
表妹深以为然:“我就说我不结了,我要出来打工,我不信我自己挣不到这十万块钱。”
我问:“他们没反对?”
“肯定的啊,都怕我跑了。”
她劈开芬达易拉罐的拉环,仰头猛灌一口,笑嘻嘻的:“但我有办法,我说我给我弟挣彩礼去。”
然后她便开始收拾行囊,她说她想去广州闯一闯。
她说自己是蒲公英,落到哪里,哪里就是家。
她还无比神秘地向我透露:“姐,我总算知道村里跑出去的女孩子为什么都不愿回去了。”
“为什么。”
“因为老家就是个吃人的地方。”
活着连祠堂都进不了,死了也没地可以埋。
回去只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我想说我知道,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变成“钱千万保密,不要让爸妈知道了。”
我没想到我会说这句话,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
一瞬间,好像无数个女性站在我的身后,把我推向前方,她们跳进我身体,大喊:
“你别太傻,听他们抱怨两句就心软,他们只会在女儿面前诉苦,你若信了,就上当了,他们转头把钱花在你弟身上,等你结婚,什么都没有。”
表妹点点头:“我明白,钱我都存着的。”
我哆着手:“那就好。”
她吃饱后去洗澡,我在客厅收拾垃圾,提出去扔。
城中村的巷子深得看不见底,星星藏在一线天空之内。
我只待了一晚,第二天大早便赶回东莞,由于工作太忙,我后来很少再去广州。
但与表妹的联系却从未断过。
她会经常与我通话,给我叽叽喳喳讲述她工作中的事情。
没有抱怨,只有满满的雀跃。
我很好奇她为什么时时刻刻都能为自己补充正能量,好像每一天都对生活充满了期待,赚起钱来有种不要命的狠。
直到某一天,手机传来表妹的消息。
“姐,我办了港澳通行证。”
她继续念叨着。
“大城市效率就是高,也没有因为我是外地人就区别对待,广州挺好的,我没选错。”
再收到她的消息,她已顺利入境香港,并开心地向我报备。
“姐,我在维多利亚港。”
我不知为何,忽然泪流满面。
“替我好好看看维港。”
晚上,我收到她的回复,另有一张她本人出镜的照片。
照片右下角有一行小字:
20XX年10月3日,摄于香港维多利亚港合影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