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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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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楹白壁间,三两抱着琵琶杉琴的乐工正贴着墙根窃窃谈笑,见远处一行人簇拥着轿辇而来,看清为首的大宫女是朔柳阁的苏台,他们忙噤声跪下行礼。
“娘子万安。”女孩们话音脆如谷中黄莺,语调微扬,恰合今日元夕宫中氛围。
辇中人不作声,隔着重重遮风的纱罗,只瞧得她披一袭素色裘衣,略歪着头,神色却不分明。反倒是苏台先点头让众乐工却礼,一行人继续往今日开宴的肴华殿方向去。
苏台轻声朝辇上人道:“小姐,醒醒,马上到了。”
她的小姐仍靠着山羊毛隐囊一动不动,苏台有些急,伸出手拍了拍辇上的扶手;“小姐!”
白竺朵这才睁开眼,还是一副没睡够的打蔫样。
岁暮开宴,自新皇登基后阖宫上下许久不曾大办过礼宴,往肴华殿一路上,各局宫人步履匆匆如流水一般穿行,白竺朵乍然醒转,打起精神环顾四周,开口糯糯讶道:“今年除夕好生热闹。”
“小姐,今儿好不容易得以面见圣颜,您怎么还打不起精神?”苏台抱怨道。
朔柳阁的白妃,不受宠。光靠她本人的邀宠水平,在卫朝的宫廷中扬不起任何水花,全凭白家一双屡立奇功的将才兄长,赢一仗升一级,皇帝即位近三年来从未召幸过她,但她已从进宫伊始的美人直奔四妃了。
她并非卫朝人,一开始对宫斗这件事尚抱有几分信心,但自进宫后这两年时光里,她将自己十七年来在卫朝所见闻,仔细回想写下,条分缕析,却不明白为何自己却走出了与原书女主截然不同的人生。
作为穿书女,原书剧情她了然于胸。与她同名的女主角,出生在将门新贵之家的白竺朵,性情却与久经沙场的父兄截然不同,从小被养在祖母与外祖母膝下,遍识诸礼,恬静若春日玉兰,后来机缘巧合遇上这一生无法错过的太子殿下,与他相遇相知,相携相守,成为他终其一生唯一的挚爱太子妃,将接二连三阻拦他们幸福的各路反派斩于剑下,最终圆满结局。
自原主五岁算来,穿书已历十七年,捏着上帝视角金手指的她,确实是与太子私定终身了,只不过半路杀出个表姐来,机关算尽,誓要成为一国之后。之后更是来了一着险棋,与太子春风一度,不出半月就告诉白竺朵自己怀有身孕,出鞘剑架在白竺朵脖颈,“请”她让出太子妃之位。
打架诓人挣钱玩乐白竺朵在行,宅斗却实在是玩不转。
想做点好事却帮人倒忙,别人下的陷阱她照单全收。表姐往她喝的茶水里下蒙汗药,还未顾得上哄她喝,她自己咕噜噜灌一肚子和表姐说好喝还要。
次日一醒才发觉天都塌了,太子妃换人了。
就在她接受自己的智力水平不足以加入宅斗行列,索性开摆之际,东边的晋王起兵借口勤王陈兵睢阳,与都城禁军相峙,太子受命联络白家两位将军所掌赤风军平叛,却命丧于乱党兵马之中。
男主角死了。
白竺朵彻底把日子过不明白了。
最终赤风军三战定睢阳,护西边都城安然无恙。已故太子未留血脉,由其同母弟姜临霁继承大统。两年来新帝斋居守丧,上月十二才释服。中宫空悬,这期间宫中大小事务一切从简,均由太后亲力亲为。
出孝的第一个春节,太后发话让宫中六局务必张灯结彩隆重操办,阖宫上下莫不敢从。
十几岁便入宫成为皇子妃的太后,历经三朝,一张如玉容颜保养得尚如凝脂,却早已练就举手投足随心而不失体统的皇家风范,不怒自威,面对白竺朵这样从小看到大的小辈亦是如此。
只是太后的亲子,当今圣上可就糟了。
铁血狠戾,赏罚严苛,战功煊赫颇有雄主之才,却不近人情。心思迟钝者见他常受其无常喜怒,细致入微者见他仍需恭敬服侍。据说有位平日里只负责端茶的内侍,因好奇便在上茶时不慎多瞧了御书房案上的奏折两眼,竟被他赐下二十杖责。太后持重端方,尚且常常宽宥身边人,但假若有人不知好歹触碰皇帝逆鳞,下场都让人不忍深究。
待他确实恭敬者,他倒也不会为难——除了白竺朵。在她看来,皇帝可谓是浑身长满了逆鳞,说什么他都不高兴。
实乃圣心难测。
就比如此时除夕家宴,丝竹酒酣,皇帝大发文兴,却不愿照太后的意思行酒令,只唤了上书房里书法最为出众的秉笔公公,要给宴上众人赏题字。
众妃拿到的大都是溢美之言,家世最为显赫的郑贵妃理所当然先得了“毓秀名门”四字,欢欢喜喜领了赏,和身边丫鬟念叨着要写家书给父兄炫耀如此殊荣。就连平日里深居简出的兰泽宫萧美人都被皇帝记起,皇帝看了看她,觉得有些陌生,又看了看她,实在想不出什么贴切的夸赞之语,但萧美人已上前伸出双手准备领赏,无奈皇帝只好让侍书为她题了个“恪守妇道”。
萧美人谢恩的时候都是皱着眉头的。
“白姐姐,你说陛下这是在敲打我吗?”萧美人满脸不乐意,嘟着小嘴回到白竺朵身边坐下,丝毫不记得整理衣裙再缓缓而坐的闺中训导,“不过也就是多藏了些才子佳人的话本罢了,怎么就不守妇道了?”
“夸你呢。”白竺朵漫不经心道。
“唉,白姐姐你拿的题字写的什么?”
宣纸上笔力炯拔的四个大字,睡生梦死。
提及此事,白竺朵面上生出三分愠色,将怀里墨迹半干的宣纸往身后随侍的苏台手里一塞,“我能得他什么好话?大过年的没问我罪就谢天谢地了。”
苏台拧着眉摇摇头。
“看看嘛。”萧美人见状便心生好奇起来,伸手去掏苏台怀中的题字,却只抓住宣纸一角,她隐约认出是个“死”字,惊得将手往回一缩,揣回罗袖里。“正旦吉日,怎的碰这种晦气字眼,白姐姐你又是哪里惹陛下不高兴了?”
“岂敢岂敢,陛下是万世明君,心怀万民,贱妾身似蝼蚁,圣颜贵重,一年到头难得窥见,哪有机会惹。”白竺朵把脸一撇,白眼一翻开始编瞎话,“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蒙陛下不弃,臣妾实在受之有愧,唉,如何才能对得起陛下对我的提点与栽培啊。”
对自己说话的斤两很有把握,所以这些年邀宠的事白妃一件没干,其实她也没想起来自己说过什么会惹怒他的话。但这般对别人都和颜悦色,一见她就开整的国产剧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他当他的千古明君,我当我的混子嫔妃,相安无事。但你要来指指点点我喜欢睡觉这种事,就有点缺少边界感了。
她愤愤咽下手里宫人们刚奉上的竹节卷,出口之言低声却咬牙切齿:“爱睡觉怎么了,日日睡,便日日没时间干坏事长坏心,要说后宫安宁,我也有一份呢。长了一张晦气脸,干的也是晦气事。”
“哎呀白姐姐,消消气,可不兴如此口无遮拦,有失体面。”
宫人们又端上一道茶馔,邻席品遍各地佳肴的陈婕妤尝了口,说其中加了蜀地来的绿昌明,甘香清爽,没有其他糕点的甜腻之感。萧美人最捧她场,拣了盘中最大的一块,直夸陈婕妤会吃。想着这些年的遭遇,白竺朵一肚子气,只往黄檀椅背上一靠,耳边还环绕着萧美人絮絮叨叨的劝解:
“陛下即位已二载有余了,按理说天大的气也都该消了,再说那会你二人还共同抵御乱党叛军,此中情谊肯定是我们这些人比不上的,哪怕无情也该有恩,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直接说明白就好了,为何就要闹到如此境地呢?”
又来了又来了,萧美人又开始打造她的帝妃离心误会文学了。白竺朵抿了抿唇,本想说“我要说没情也没恩你信吗”,感觉毫无用处,只好选择关闭双耳,“我的好美人妹妹,求你不许再说了。”
做不做宠妃有何干呢?她进宫来也不是为出人头地。
来这里十几年了,白竺朵无时无刻不想念家中的空调手机游戏奶茶。朔柳阁终日就那几个人,无事可做,无话可聊,闺中带来的书早被翻了几十遍,说是天下难破的棋局她闭着眼睛都会摆了也解不开。除了往榻上一躺,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可消磨时间的办法。
都说若不是每日众妃需早起去向太后请安,巳时之前别想找到活着的白妃。
其实她本非生性懒惰的人。自小家境优渥,她一个人谈恋爱念双学位环游世界,这么爽的日子却在阴差阳错穿进这本令人费解的古言小说之后全没了。她真恨啊,恨老天连个系统都没给她捎上,否则她高低天天找系统拿手机出来爽爽。
一开始还是孩童身,她日日泡在书堆里边认字边苦寻归家之法,几度被原主家人认为被神鬼附体,否则那么小的女娃娃,怎么能受得了一天到晚不玩闹而一个人一直翻找古籍呢?
年岁稍长一些,父亲将她从任职的驻地送回白氏祖宅所在的睢阳城,路上碰见几位云游仙道,白父虽是武将,却颇有神往之意,多逗留了几日,几人大谈玄修道法。
而白竺朵竟也无意间从他们的交谈之中寻得了回家的解法。
原来这个世界也曾有过与她相似的人,囿于一段人间是非。
南阳有雅士,承狂狷不羁之名,出口常为世人不解之言,自称从异世而来,历经诸事,授民耕织冶炼佳法,后翩然而去,其迹无从寻,时人循古,尊其为“桃源先生”。
她殷殷有好奇之状,白父也乐得女儿愿与之谈玄,她才得机会出口问道:“道长,那桃源高士为何困于尘网,又为何得以脱身?”
“直至尘缘尽,恩仇消,便可解。”那仙道深深地望她一眼,留下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便转身消失在清晨的浓雾之中。
“尘缘尽,恩仇消?”白竺朵愣在原地,心道,“那不就是等所有人都死完吗?”
仔细回忆一番,原文主角团后期确实除了男女主之外不剩几个活人了。
她顷刻间解得,就像从前打剧情游戏一样。要按部就班跟着原小说的剧情走到大结局,才有回家的机会。
白父见她神情恍然,担忧之下问了句:“竹娘可有感想?”
“爹爹,假如我也像那位桃源先生一般,是从异世而来的呢?”
一双粗粝大掌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脑,只听白父坦然一笑,答道:“爹爹眼中,吾女阿竹自小便非池中之物。可曾记得小时,跟着阿娘随护送粮草的队伍至军中?那架势,一见你二哥的弓弩,就说什么也要上手试一下,拦都拦不住。可笑那时你都不及弓高,却被你二哥抱在怀里骑马,喊着要当将军。”
“异世之说如流云镜花,爹爹信,你便是从异世而来最不凡的女儿,爹爹我不信呀,你就是祖母来了都教不好的刺头。”
白竺朵对曾经只能从史书戏曲里看来的女将军故事心向往之,什么代父从戎替兄治军,多么潇洒恣肆。她求父母亲让哥哥们教她骑射剑术,哪怕日后当不成都尉将领,也可得一个强身健体的好处,起码不会早死,有更多时间完成剧情。
令人惊恐的是,这之后许多年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所做的事与原女主只能说是毫不相干。且此时此刻,她来到卫朝的第十七年,端坐于肴华殿上首的玄衣男人,根本没做过太子。而堂下正心里祈祷着宫宴快结束的白竺朵,也根本没当过太子妃。
坐在肴华殿里的这些人,无一人在原书大结局时被作者着墨。
除了端坐上首享众人朝拜的当朝太后,与白竺朵自己。
她真是史上最失败的穿越者,没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