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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朱雄英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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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徐仪刚跟着苏川药从外面回到坤宁宫,便听闻宫内气氛有些异样。太监江运才行色匆匆,见到徐仪,忙不迭地打了个千儿,压低了声音:“徐姑娘,您可算回来了,陛下方才在里头发了好大的脾气。”
徐仪心中一紧:“所为何事?”
“还不是为了孙贵妃的丧仪,”江运才愁眉苦脸,“陛下心里头看重贵妃,和皇后太子用早饭时竟要下旨,命几位嫡出皇子为孙贵妃主持丧事,还要按重孝服丧。”
徐仪一听,暗道不好。孙贵妃虽育有公主,但终究是妾室,如何能让嫡皇子为她行如此大礼?这于礼不合,更是将皇后娘娘置于何地?
只听江运才又道:“太子殿下听闻此事,当即便拒绝。说是不合规矩。陛下发了大火,太子殿下也拂袖而去,娘娘也已经郁郁寡欢一早了。”
徐仪了然,说自己会好好安慰娘娘的,此事尚有转圜余地,江运才这才放心,毕竟皇城里的主子不高兴了,受难的还是他们。
从前宫人们最怕侍奉陛下,在宫中时常胆战心惊,徐仪入宫后,非但待他们宽厚有礼,在帝心不悦的时候,又总是倾囊相助,教他们逢迎之法,应对之策,令些许宫人们的压力骤减。
故而坤宁宫诸人渐与这位国公小姐亲厚,徐仪凭自己在皇后身边站稳了位置,不再像从前,倚仗着母亲的旧情才能得皇后眷顾。
晚些的时候各个亲王的消息也很快传来。
秦王还在凤阳,大抵是指望不上。
朱棡与朱棣,这次倒是难得地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皆说府中事杂,课业繁重为由,婉辞了。
第二日朱棣就来与徐仪抱怨:“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一个妾室死了,便要五个嫡子为她披麻戴孝,行斩衰之礼?历朝历代何曾有过这般规矩?父皇这是糊涂了不成?”
他语气中满是不忿,和对马皇后的回护之意:“母后近年本就身子欠安,父皇此举,岂不是往母后心上戳刀子?”
这些话他也只敢和徐仪说说了,要是被朱元璋听到,非得把他腿打断不可。徐仪却替马皇后忧心,诸皇子皆与君父相抗,和火上浇油有什么区别。
天家威仪,父为子纲,君为臣纲,皇命本不可违。但几个亲王是由马皇后抚育成人,血脉相连,向着生母,令生母受委屈的事,要他们如何顺从?
连最小的朱橚,起初也是梗着脖子不肯去的。他虽对正事缺根少筋,却也嚷嚷着:“孙贵妃是庶母,儿子拜祭献礼足矣,她也不是没有女儿,为何要嫡子为庶母主持丧仪?这本就于礼不合。”
最后,还是马皇后耐心劝慰太子:“标儿,孙氏人死灯灭,也算可怜。你做个表率,稍尽心意便可。”
对着其他几个小的,她一开始就看好了朱橚,也是因为朱橚年幼,服丧三年也不会耽误婚娶。
“橚儿,”马皇后拉着朱橚的手,眼中带着几分疲惫,却依旧温柔,“孙贵妃虽非你生母,但你幼时,她也曾抱过你,予你糖食。如今她孤零零去了,你便当她是你的‘慈母’,略尽孝道,也算是为你父皇分忧。”
彼时的朱元璋对孙青雉宠爱异常,曾将马皇后所出的幼子朱橚,交由孙贵妃抚育了一段时日。
此事如鲠在喉,令马皇后多年难释怀。如今却能云淡风轻的随口说起。毕竟人都死了,又何必再抓着点儿死后的尊荣不给。
马皇后深谙朱橚耳根子软的性子,刚柔并济,几句话就让朱橚红着眼睛点了点头,同意为孙贵妃服“慈母服”,行斩衰三年之礼,这已是极重的孝仪。
其余几位皇子,则酌情减了,只服丧一年。
皇子们走后,马皇后在院子里走了走,凉风吹散了心中的愁闷,回过头时,看到徐仪还静立在不远处。马皇后不禁莞尔,半是打趣半是自嘲道:“傻孩子,怎不去寻老四老五说说话?偏在这儿陪我这老婆子。”
徐仪仰首轻笑:“仪儿喜欢守在娘娘身边。”
马皇后自然知道她是怕自己心中苦闷,不禁想着女孩果然要比男孩来的贴心。只是祥荣今日还未下学,往日里她在,和徐仪两人一动一静,倒真教人觉着轻快了几分。
马皇后拍拍她的手,脸上露出一丝暖意:“也好,有你这孩子在身边说说话,我心里也松快些。不然整日的光景尽耗在劝那几个倔脾气上了。”
徐仪被逗笑:“娘娘此番安排已是思虑周全,既慰藉了孙贵妃的在天之灵,又全了天家体面,更彰显娘娘宅心仁厚,实乃社稷之福。”
这话说的皇后心里熨称,徐仪顺势上前,扶着皇后入内,一边轻声道:“娘娘为国事家事操劳,仪儿为您捶捶肩罢。这宫闱内外,可都仰仗着您,万望娘娘珍重身体才是。”
孙贵妃的丧仪,办得不算铺张,却也合乎规制,无论人们心中的真实心情如何,空气中弥漫的哀戚,还是让整座皇城都失了颜色。
因为这场丧事绵延了许久,久到雕梁画栋上的白幡落了灰,宫人们的哀哭也变得有气无力。
眼看着年关将至,整个应天府,似乎都要沉浸在这片不见天日的忧伤之中。
然而十二月初的时候,一场瑞雪将应天府的重重宫阙染成一片素白,已经足月的太子妃常贵娥在东宫偏殿发动了。
东宫灯火通明,马皇后亲自坐镇,连素来不理后宫事的皇帝,也破天荒地在正殿来回踱步,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寻常人家祖父的紧张与期待。
直到一声嘹亮而中气十足的啼哭,划破了长夜的寂静。
“生了!生了!”稳婆欣喜若狂地跑出来报喜。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是位小皇孙!”
朱元璋那张紧绷的脸,瞬间绽开一个巨大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里都盛满了喜悦。
他从襁褓中接过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婴孩,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仿佛捧着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咱的嫡长孙!”他朗声大笑,声震屋瓦。
常贵娥胎动的突然,开平王夫人还没来得及进宫。徐仪陪在常贵娥榻边,双眼通红的看着耗尽力气,正在阖目养神的常贵娥。
“姐姐,是个男孩儿,你听陛下多开心。”
常贵娥的喉咙都喊哑了,只能拍着徐仪的手,小声说道:“他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此生定能平安顺遂。”
徐仪眼眶虽红,嘴角却忍不住扬起笑意。
朱标此时也顾不上什么礼法,径直踏入产房,握住常贵娥的手,朗声笑道:“有孤和你护着他,这孩子必能一世长安!”
皇帝龙颜大悦,连赞大明有后矣。并且亲自给皇长孙赐名“朱雄英”,愿其雄姿英发,冠绝群英,将来堪当家国大任。
这一个名字,承载了这位开国帝王对孙儿深沉的厚望。
皇长孙满月这日,东宫大宴群臣,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徐仪被安排在了女眷席,与公主们坐在一处。
酒过三巡,宴会的气氛愈发热烈。朱祥荣小口抿着杯中的果露,一双明眸望着那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热闹场面,却幽幽地叹了口气。
“可惜了,大姐姐要守孝不能来赴宴。”
她口中的大姐姐,是孙贵妃所出的朱静镜。
徐仪不禁揣测:“我还以为殿下会因为贵妃的缘故,与静镜公主不甚亲近。”
“嗯……”朱祥荣先颔首,复又摇头,眉间笼着一抹矛盾。
她转过头,用一双清澈通透的眼睛看着徐仪:“我的确不喜欢孙贵妃,她每次见到母后,脸上的欲望藏都藏不住,偏又在父皇跟前装出一副大度贤良的模样,教人瞧着便生厌。”
她话锋一转,语气柔和下来:“可大姐姐却不同。幼时府中唯她与我两个姊妹,兄长们整日忙着读书习武,唯有大姐姐肯陪我说笑解闷,踢毽子、捉迷藏,那些个欢闹的时光,我皆是与她一同度过的。”
她轻叹一声:“待我年岁渐长,方知孙贵妃整日汲汲营营,与诸位娘娘明争暗斗,根本顾不上自己的骨肉”
“大姐姐终日对着庭院枯坐,眉间愁绪愈深,话也愈发少了。我每每瞧见她孤零零的身影,就心里难受。”
“是以我愈发厌恶孙贵妃,却从未迁怒于姐姐。她何辜之有?血脉相连,她终究是我的姐姐。”
徐仪静静地听着,心中暗叹,自己才是先入为主了,朱祥荣看似天真烂漫不知愁,但毕竟是在皇后身边长大,到底是内心清明,极有主见。
正说着,伴随着一名内侍高亢的唱喏,一个身形高大、面容黝黑的青年走了进来,是大半年未回京的秦王朱樉。
朱元璋显然也很高兴这个儿子能归家,招手让他上前说话,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入席。
朱樉的身后跟着王柔远。两人从善如流的和官员们寒暄几句举杯共饮,姿态亲切。
看上去好像夫唱妇随,可宾客识趣地告退后,朱樉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甚至没有再看王柔远一眼,端起酒杯,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另一头的武将席。
独留王柔远一人,端坐在原位,身形笔直,面无表情,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精美雕像,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徐仪于是适时起身:“公主,我去和秦王妃见礼。”
“徐姐姐”,朱祥荣拉了拉她的衣袖,有些担忧,“你理那个鞑子作甚。”
徐仪对她安抚地笑了笑,还是迈开了步子。
在孙贵妃的丧仪上,皇后焦头烂额,王柔远没少帮忙分忧,言语不多,行事却极为妥帖,不声不响地帮着处理了许多琐碎事务。
皇后于是对她颇为赞赏,这几个月以来,徐仪也理所应当的在外人眼里与她建立了往来。
两人将来互为妯娌,徐仪向未来皇嫂示好,也是合情合理。但只有她们俩自己心里清楚,两人之间不为人知的默契。
“秦王妃殿下。”徐仪在她身前行礼,声音温和。
王柔远转过头,看到是她,那双冰封的眸子里,才泛起一丝微澜:“徐姑娘。”
她的汉话说得很好,只是声调微微有些平直,还是能听出和汉人的不同。
“王妃忙了好几日,不知身子可还吃得消。”徐仪明知故问。
王柔远端起酒杯,用衣袖遮掩着,轻轻抿了一口,动作优雅得无可挑剔:“徐姑娘比我小了近五岁,却还能跟着皇后连轴转,我又有什么好抱怨的。”
徐仪浅笑一声,就听王柔远道:“我还要多谢你。”
两人四目相对,都知道王柔远要谢的事是什么。正是徐仪告诉王柔远孙贵妃行将就木,又教给她法子提前进宫露个面,才能顺利的得了皇后青睐。
王柔远侧过头:“母后似乎对我很满意。所以朱樉回京后,特意召其入宫,大概是耳提面命要他在京城时时自省,万不可行差踏错,做出有损皇家颜面的事。”
她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他回府后,虽然气得打打砸砸,却也不好再对我动手。”
徐仪的心微微一沉,“动手”二字,已然说明了这位前朝贵女的处境,是何等艰难。
“为了让母后更放心,”王柔远继续说道,仿佛没看见徐仪脸上的怜悯,“我这个月,又亲笔写了一封信,派人快马加鞭送去漠北了。信上,自然是痛陈利害,劝我那位还在负隅顽抗的好哥哥,早日归降大明。”
徐仪看着她,轻声说:“王妃屈居人下,不得不做这些有违己心之事。”
王柔远讥讽地勾起了嘴角:“徐姑娘,你误会了。自大都城破,我被孤身留在城中那日起,我的兄长便早已决定弃我于不顾。这世间,我能倚仗的唯余自身罢了。至于我心中是作何想,也早已经无关紧要了。”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还好,徐姑娘心善,给我指了一条明路。往后,我在这宫里能仰仗的,怕也只有姑娘了。”
“姑娘可千万……别忘了才好。”
她话里有话,但言语里的托付沉甸甸,让徐仪避无可避。
于是徐仪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清脆的声响,淹没在四周鼎沸的热闹里,却传进了王柔远的耳中。
“自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