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骨》冰冻咕咕鸽

10、弦断瑟残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冰冷刺骨的虚无，如同沉入归墟最底层的淤泥。
　　女子悬浮在这片死寂的汪洋里，意识被沉重的伤痛和妖毒魔气撕扯成碎片。
　　身体在坠落，灵魂却在回溯，逆着光阴的长河，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拖拽着，撞向某个尘封了万载、布满裂痕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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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骤然刺破黑暗。并非人间烟火，而是九天之上，那流淌着琼浆玉露、飘荡着渺渺仙乐的——仙界。

　　云海铺就的宫阙，琉璃瓦折射着永恒的霞光，奇花异草永不凋零，仙鹤衔芝掠过雕梁画栋。
　　仙音袅袅，无处不在，是世间最完美的韵律，却也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
　　在这里，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一种凝固的、令人窒息的“完美”。

　　其中，有两道乐音最为清越夺目。非丝非竹，乃是天地灵气亿万载孕育出的精灵——一琴，一瑟。

　　琴音如碎玉击冰，清泠孤绝，涤荡寰宇尘埃；瑟声若幽谷流泉，温润醇厚，抚慰万千心魂。
　　她们诞生于同一块混沌灵石，相伴于亘古寂寞的岁月，灵气浸润，渐生灵智，终化人形。

　　琴名“清徵”，瑟名“流离”。幻化出的皆是女子模样。
　　清徵身姿清峭，眉目如远山含黛，指尖拨动间自有霜雪之气；流离则清澈纯然，眼波流转似春水初融，抚瑟时暖意融融。

　　她们无需言语。琴瑟和鸣，便是灵魂最深处的共鸣。
　　仙界的宫阙太冷，她们便携手去山巅采撷凝结着星辉的晨露；云海太寂，她们便并肩在云霞之上蹁跹起舞；瑶池的花开得太规矩，她们便在花海间拨弄琴弦，引动雾气氤氲，偷得片刻逍遥。
　　宫阙深处，琴瑟相和，仙乐流淌，每一次弦动，每一次柱移，都仿佛在无声地描摹对方灵魂的轮廓。
　　那是一种超越了形体、超越了性别的亲昵，如同藤蔓缠绕着古木，根系早已深深纠缠在一起，不分彼此。

　　心意，在无数个对视的瞬间，在指尖不经意的触碰中，在琴瑟共鸣的震颤里，早已昭然若揭。

　　“清徵……” 流离指尖按停颤动的瑟弦，抬眸望向对面抚琴的人，眼中是化不开的暖意与决然，“此心，此情，天地可鉴。纵使……皆为女身，纵使仙界规矩如铁，我亦愿与你……结同心契，共赴万载光阴。”

　　清徵指尖的琴音戛然而止，冰冷的眸底似有春冰乍裂，流淌出炽热的夏水。她握住流离伸来的手，十指紧扣，用力得指节泛白：“好。”

　　然而，仙界，容不下这份“伤风败俗”的情愫。

　　“荒唐！仙凡不得相恋乃天规铁律，同性相恋更是悖逆阴阳伦常！” 高居玉座的仙帝声音如同万载寒冰，不带一丝波澜，只有冰冷的威压，“仙界法器千千万，岂容此等悖逆之物为首？平白污了仙家清净！”

　　更有乐仙，手持玉笏，眼神锐利如刀：“禀陛下！琴瑟清音虽妙，然其行径已坏我仙庭纲常！此风若长，仙界威严何在？臣请奏，将此二器灵……贬下凡尘，受轮回之苦，以儆效尤！”

　　冰冷的玉殿，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芒刺，扎在并肩而立的琴瑟身上。
　　那些目光里，有鄙夷，有嫌恶，有高高在上的审判，更有一种……隐秘的、等待分食她们权柄的贪婪。
　　所谓清净，不过是权力倾轧下最虚伪的遮羞布。

　　就在这千夫所指、寒意刺骨之际，仙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权衡与……施舍：

　　“然，念你二人修为不易，亦有涤荡魔氛之功。仙魔之争自古不休，战事又起。若你二人愿为先锋，杀穿魔界大军，立下不世战功……本帝亦可冒天下之大不讳，为你二人举办一场‘破世俗’之礼，将尔等名姓……镌刻于三生石上。”

　　三生石！姻缘天定，轮回不灭的象征！

　　绝望的深渊里，骤然投下了一道微弱却诱人的光。
　　琴瑟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燃起的、不顾一切的火光。

　　“我们应战！” 清徵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为了那一个渺茫的、被世俗承认的“名分”，为了能在三生石上刻下彼此的名字，她们踏上了尸山血海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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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境陡然切换！仙界的祥云瑞霭被撕裂，取而代之的是粘稠如墨、翻滚着硫磺与血腥气息的魔域苍穹！

　　杀！杀！杀！

　　清徵的琴弦不再是奏乐之器，而是收割生命的利刃！每一次拨动，无形的音刃撕裂魔云，将扑来的魔兵绞成漫天血雨！她白衣染血，清冷的眉宇间凝结着万载寒霜，指尖翻飞如电，琴音化作实质的冰风暴，冻结、粉碎一切靠近的魔物！所过之处，冰雕林立，旋即碎成齑粉！

　　流离紧随其后，瑟音不再是温润的泉水，而是焚天的烈焰！瑟柱拨动，炽热的音浪如同熔岩洪流，咆哮着席卷魔军！
　　她周身燃烧着金色的火焰，清澈的面容被战意和守护的决绝取代。
　　她始终挡在清徵侧翼，瑟弦震颤，一道道金色的音波屏障挡住袭向清徵的暗箭毒咒。
　　魔气侵蚀着她的护体金光，带来灼烧般的剧痛，她咬牙硬抗，瑟音愈发高亢激昂！
　　每一次格挡，每一次反击，都倾注着以命相护的疯狂！

　　她们如同两柄无坚不摧的尖刀，深深刺入魔界的腹地。
　　琴瑟和鸣，冰火交织，清音与烈焰谱写成一首毁灭的交响。
　　魔兵如潮水般涌来，又在她们面前如冰雪般消融，尸骸堆积成山，魔血汇流成河。她们杀穿了数万魔军，用敌人的骸骨铺就了一条通往“认可”的血路！

　　当魔军溃败的号角响彻魔域，当最后一面魔旗在她们脚下燃烧殆尽，琴瑟相视而立，沾满血污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疲惫而释然的笑意。

　　“我们……做到了。” 流离声音嘶哑，瑟身布满裂痕。

　　清徵握紧她冰冷的手，用力点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明亮：“回去……我们就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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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仙界的玉座之上，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和……伪善的权衡。

　　仙帝高坐云端，面容隐在祥光之后，声音听不出喜怒：“琴瑟听封。尔等戮力杀敌，荡涤魔氛，功绩……尚可。”

　　尚可？流徵的心猛地一沉。

　　“然，魔界已递上降表，愿止戈休战，永修盟好。” 仙帝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平静，“为表我仙庭诚意，彰显仁德……特将尔等二人，赐予魔界处置，以平其怨愤，换三界……安宁。”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灵魂深处炸响！
　　琴瑟僵立在冰冷的玉殿上，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她们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那高高在上的身影，望向周围那些或冷漠、或幸灾乐祸、或事不关己的仙家同僚！

　　什么战功？什么三生石？什么破世俗之礼？

　　全是谎言！彻头彻尾的谎言！

　　她们不过是……被利用的刀！
　　是随时可以抛弃、用来换取短暂“和平”的牺牲品！
　　仙界的光明伟岸之下，流淌着比魔血更肮脏、更冰冷的算计！

　　“不——！” 流离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喊，懵懂尽碎，只剩下绝望的悲鸣。

　　清徵死死攥住琉璃的手腕，指甲深深嵌入她的皮肉，冰冷的眸子里是翻腾的怒火和彻骨的恨意！
　　她想反抗，想质问，想将这虚伪的仙庭搅得天翻地覆！

　　然而，无形的天规枷锁早已落下。
　　磅礴的仙力如同亿万钧重山，轰然压在她们身上，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神魂被寸寸禁锢，她们甚至连一个音符都无法再奏响！

　　冰冷的锁链缠绕上她们的身体，如同毒蛇。
　　仙官冷漠的眼神，如同看着两件即将被丢弃的器物。

　　“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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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魔域深处，万魔窟。

　　没有光，只有永恒的黑暗和刺鼻的腥臭。冰冷的刑具闪烁着幽绿的光，沾满了前人的血垢和碎肉。

　　“就是这两个贱婢！杀我儿郎，毁我魔城！！” 魔尊的咆哮震得洞窟簌簌落石，猩红的魔瞳里燃烧着无尽的怨毒与贪婪，“给本尊——好好‘伺候’！让她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抽其仙髓！炼其神魂！让她们永世不得超生！！”

　　“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瞬间撕裂了黑暗！是清徵！

　　魔火舔舐着她的仙骨，蚀魂钉穿透她的琵琶骨，抽取仙髓的魔器如同贪婪的巨口，撕扯着她本源的力量！
　　每一次剥离，都带来灵魂被寸寸碾碎的剧痛！
　　她咬碎了牙，血沫从嘴角溢出，身体在锁链下疯狂痉挛，却死死瞪着魔尊的方向，眼中是刻骨的恨意！

　　“别碰她！冲我来——！！” 流离的嘶喊带着哭腔，她拼命挣扎，锁链深深勒进皮肉，鲜血淋漓！她看到清徵痛苦扭曲的脸，比自己承受酷刑更痛千倍万倍！她不顾一切地调动体内残存的仙力，瑟身爆发出微弱的金光，试图挡在清徵身前！

　　“嗬……还有个急着找死的！” 魔尊狞笑，一道漆黑的魔鞭如同毒龙，狠狠抽在流离背上！

　　啪——！

　　皮开肉绽！
　　魔气瞬间侵入！
　　流离闷哼一声，身体剧颤，瑟身上的金光骤然熄灭！更多的魔爪抓住了她，将她死死按在地上！

　　“别……别动她……” 清徵在剧痛的间隙嘶哑地挤出几个字，眼中是破碎的哀求。

　　流离却像是感觉不到背上的剧痛，她挣扎着抬起头，隔着血污和泪光，望向锁链中那个破碎的身影。温柔的眼底，只剩下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疯狂的守护意志！
　　她放弃了抵抗，任由更多的魔鞭落下，任由魔爪撕扯她的瑟弦，任由污秽的魔咒烙印在她的神魂深处……所有的攻击，她都拼命用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去承受！
　　只为了……能替清徵多分担一丝，哪怕一丝的痛楚！

　　“清徵……别怕……” 她在魔鞭的间隙，用尽力气，对着那个方向，扯出一个破碎的微笑。
　　瑟弦根根崩断，发出令人心碎的哀鸣。

　　魔气如同跗骨之蛆，疯狂侵蚀着流离的身体和神魂。
　　那些为了保护清徵而主动承受的伤害，那些烙印在灵魂深处的魔咒，远比施加在清徵身上的刑罚更恶毒、更深入本源！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百年，也许是千年。
　　在无休止的折磨中，仙骨寸断，仙髓枯竭，神魂黯淡如风中残烛。

　　最后一点维系形体的仙灵之气，终于彻底溃散。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两声微不可闻的、仿佛琉璃碎裂的轻响。

　　琴身寸寸龟裂，化作点点星尘；瑟柱根根崩断，散作黯淡流光。

　　仙界的琴与瑟，身销魂陨，灵光彻底熄灭，如同两颗坠落的星辰，带着满身洗不净的魔气与刻骨的怨念，堕入那滚滚红尘、无尽轮回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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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境再次切换，如同急速下坠。

　　流离的残魂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魔气，在轮回的罡风中飘摇。为了保护清徵，她承受了最深的魔染，轮回的轨迹被彻底扭曲，坠入了……妖道。

　　妖界，血月当空，弱肉强食。
　　没有仙界的冰冷规矩，只有更赤裸的杀戮与掠夺。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每一次修炼都在与体内的魔气搏斗。
　　妖身重塑，带来的不是解脱，是更深的磨损与痛苦。
　　千年的修行，是舔舐伤口，是挣扎求存，是在无尽的阴诡窒息中，对抗着魔气侵蚀带来的疯狂与迷失。
　　支撑她熬过这漫长炼狱的，只有灵魂深处那一点早已模糊不清的执念——一个温暖的怀抱，一段清泠的琴音。
　　那是她堕入黑暗前，最后抓住的光。
　　只有在最深的梦里，那缥缈的琴声才会响起，如同甘泉，暂时抚平她神魂的灼痛。

　　而清徵的残魂，则坠入了人道。

　　人间，七情六欲，生老病死，轮回不休。
　　每一次转世，都是一次彻底的清洗。
　　懵懂降生，经历爱恨嗔痴，感受生离死别，最终在黄土中腐朽，再入轮回。
　　仙界的记忆，对瑟的刻骨爱恋与愧疚，如同写在沙滩上的字迹，被一世又一世轮回的潮水反复冲刷、磨平。
　　再深的执念，在人间烟火、生老病死的消磨下，在无数个身不由己的悲欢离合中，终究被迫……一点点消散。
　　如同指间沙，风中絮，最终化为万丈红尘里，一粒再也寻不见的、微不足道的尘埃。

　　仙界的琼楼玉宇，琴瑟和鸣的美好，如同一场遥不可及的幻梦。
　　留下的，只有轮回中那道贯穿了人妖之隔、被时光和苦难磨损得面目全非的……血淋淋的伤疤。

　　梦境深处，女子蜷缩在冰冷的黑暗中，身体因回忆的剧痛而微微颤抖。背上那些蠕动的魔气伤痕仿佛再次灼烧起来，带来跨越了轮回的、深入骨髓的痛。
　　一滴冰冷的泪，无声地滑过她苍白的脸颊，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