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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冷宫锁 ...


  •   腊月二十二,小年前一天。

      寒风卷着残雪穿过冷宫破败的窗棂,沈皇后蜷缩在墙角,铁链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刺耳的声响。三年前,她还是那个高高在上、母仪天下的皇后,如今却成了这冷宫中一具活着的行尸走肉。

      手腕和脚踝上的铁环已经磨出了一圈暗红的伤痕,那是她无数次挣扎留下的印记。皇帝为了确保她无法逃脱,特意命人打造了这副精铁镣铐。每当夜深人静时,铁链碰撞的声音就会在空旷的冷宫中回荡,像是为她奏响的一曲凄凉的挽歌。

      冷宫院中有一株半死不活的梅树,那是她唯一的慰藉。树干扭曲如老人佝偻的背,树皮剥落处露出灰白的木质,像是被剥去华服的贵妇。冬日里,它偶尔会开出几朵惨白的小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如她此刻的处境。

      沈皇后拖着沉重的铁链挪到窗边,透过破损的窗纸望向那株梅树。三年前被废那日,正是梅花盛开的季节。她记得自己穿着绣金凤的朝服,头戴九龙四凤冠,跪在乾清宫冰冷的地砖上,听着陛下宣读废后诏书。那些罪名——"妒忌成性"、"干预朝政"、"诅咒皇室"——一条比一条荒谬。她张了张嘴想辩解,却看见父亲沈丞相被侍卫押着,满脸是血地拖出大殿。

      "娘娘,该用膳了。"一个年老的宫女端着粗瓷碗走进来,碗里是半碗已经冷透的稀粥和几根发黄的菜叶。宫女放下碗就匆匆退了出去,仿佛多待一刻就会被传染上什么晦气。

      沈皇后没有动那碗"膳食"。她伸手抚过自己干枯如草的长发,曾经乌黑亮丽如缎的青丝,如今已夹杂了许多银丝。她才二十八岁啊,却已经像个老妇。铁链随着她的动作哗啦作响,她突然发疯般地扯动镣铐,直到手腕渗出鲜血。

      沈皇后慢慢滑坐在地上,铁链在青砖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她望着院中那株病梅,忽然笑了。至少它还在,至少它每年还会开花,哪怕只是零星几朵,哪怕无人欣赏。她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块已经发硬的馒头——那是她省下来的——一点点掰碎,撒在窗台上。

      "吃吧,小家伙们。"她轻声说道。几只麻雀扑棱棱地飞下来,啄食着那些碎屑。这是她每天唯一的乐趣。

      "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坐坐?"沈皇后头也不抬地说道,声音沙哑却带着奇异的温柔。

      栅栏外露出半张苍白的少年面孔。赫月珉攥着药囊站在风口,绛紫色锦袍裹着单薄的身板,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幼小。他没想到会被发现,此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我只是..."

      "赫月家的公子吧?"沈皇后终于抬头,被铁链束缚的手腕抬了抬,"令姐近来可好?"

      沈皇后笑了,眼尾绽开细纹:"你眉眼像极了你姐姐,不过..."她目光落在少年因紧张而颤抖的手指上,"神韵倒是不同。你更像先后。"

      一阵寒风卷着雪粒袭来,赫月珉咳得弯下腰。再抬头时,发现沈皇后正用破陶罐煮着什么。

      "进来暖暖吧。"她头也不回地说,"我这儿虽简陋,倒还存着些去岁的梅上雪。"

      赫月珉鬼使神差地推开半朽的宫门。明日就要按姐姐的命令烧死这个女人,今日喝杯茶又何妨?他这样说服着自己,却在看见墙角发霉的被褥时胃部绞痛。

      沈皇后用豁口的茶盏盛了淡青色的茶汤递来。赫月珉注意到她的手腕被铁环磨得血肉模糊,却仍能稳稳持盏。

      "尝尝,用去年冬至那日的梅花雪煮的。"沈皇后眼中闪过一丝怀念,"当今圣上,最喜这个味道。"

      茶汤入喉,赫月珉惊讶地尝到一丝梅香混着冰雪的清冽。他忽然想起家中老仆说过,沈皇后未出阁时,曾是京城有名的茶道大家。

      "沈...娘娘,"少年不自觉地用上了敬称,"您不恨我吗?"

      "恨你什么?"沈皇后又斟了杯茶,"为你姐姐的野心?为赫家的前程?"她轻笑,"十三岁的少年,能背负多少罪孽?"

      赫月珉手中的茶盏猛地一颤。她怎么知道他的年龄?怎么知道...

      "你袖口沾着火油味。"沈皇后突然道,看着少年瞬间惨白的脸,"别怕,我是将死之人,没什么不能说的。"

      院中那株病梅突然被风吹落几片干枯的花瓣,落在两人之间的雪地上,像几滴褐色的血。

      "那孩子...常提起你。"沈皇后望着梅树轻声道,"说珉舅舅会偷偷给他西域蜜饯,会教他认星宿。"她转回视线,"一个对孩童温柔的人,心不会太脏。"

      “太子外表总是比寻常孩子冷漠些。好好待他,他不是什么坏孩子。”沈皇后注视着赫月珉。

      赫月珉的眼泪突然砸在茶盏里。他想起今早姐姐的话:"明日之后,你我前面再无任何阻碍。"

      "沈娘娘..."少年哽咽着抬头,却见废后正凝视着梅树最顶端——那里竟有一个小小的、珍珠般的花苞,在严寒中倔强地孕育着生命。

      "瞧,它知道自己活不过这个冬天。"沈皇后轻轻指向梅树方向,"可还是要开花。"

      赫月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突然明白了什么。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这是...止咳的..."

      沈皇后没有接,反而从袖中取出一方绣着梅花的帕子:"替我带给恒儿吧。就说..."她顿了顿,"梅树开花了。"

      少年离开时,袖中揣着那方手帕。他走得很急,甚至忘了自己带来的瓷瓶还摆在梅树下。沈皇后望着他踉跄的背影,轻轻哼起一首古老的歌谣。

      当夜,大雪覆盖了冷宫庭院。赫月珉在长春宫偏殿辗转难眠,袖中的梅花帕子像块烙铁灼烧着他的皮肤。窗外,一队侍卫正悄悄将火油桶运往冷宫方向。

      而无人看见,冷宫那株病梅最顶端的花苞,在月下悄悄绽开了一线红痕。

      腊月二十三的雪夜,冷宫檐角的冰凌泛着幽蓝的寒光。

      十三岁的赫月珉蜷缩在宫墙阴影里,瘦削的肩膀不住颤抖。他手中的火折子第三次熄灭,咳喘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再...再试一次..."少年苍白的指尖擦过火石,终于迸出一点火星,落在浸透火油的干草堆上。火焰"轰"地窜起,映亮他惊恐的双眼。

      赫月珉踉跄后退,看着火舌迅速舔上冷宫腐朽的木质窗棂。姐姐赫月兰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她死了,我们才能真正站稳脚跟...阿珉,权利在向我们招手..."

      忽然,一阵孩童的哭声从燃烧的宫殿内传出。赫月珉浑身血液瞬间冻结——是太子魏长恒的声音!前几日送他药的孩子,此刻正在他亲手点燃的火海里!

      "救...救命!走水了!"赫月珉嘶喊着,却想起姐姐早已调走了附近所有侍卫。他扯下碍事的狐裘,这个平时连弓箭都拉不开的病弱少年,竟一头冲进了火场。

      热浪如刀,浓烟灌入肺部,赫月珉跪地咳出一口鲜血。透过扭曲的热浪,他看见冷宫中央——沈皇后正用身体护着小太子,两人被铁链禁锢在方寸之地。女人褴褛的衣衫已经着火,却仍死死将孩子护在身下。

      "太子...咳咳...沈娘娘..."赫月珉爬向他们,掏出姐姐给的匕首。沈皇后抬起一张被火舌舔舐过的脸——昔日倾国倾城的容颜半面焦黑,完好的那半边却平静得出奇。

      "不用管我了,照顾好太子。"她嘶声道,铁链随着动作哗啦作响,"先救太子..."

      当他颤抖着撬开铁链时,一根燃烧的横梁轰然砸落。沈皇后猛地将小太子推向赫月珉,自己却被梁柱重重压住。火焰瞬间吞没了她单薄的身躯。

      "走..."烈火中的女人最后看了太子一眼,嘴唇蠕动说出三个字。小太子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母后",赫月珉咬牙抱起他冲向殿外。

      背后传来梁柱坍塌的巨响。赫月珉不敢回头,他感到沈皇后灼热的目光烙在背上,即使她已葬身火海。

      冲出宫门的刹那,赫月珉双腿一软栽倒在雪地里。他拼命将昏迷的小太子推向闻讯赶来的侍卫,自己却呕出一大口鲜血。恍惚间,他看见姐姐赫月兰盛装华服的身影出现在火光尽头,那张妆容精致的脸上——竟带着笑意?

      "珉舅舅..."小太子突然在侍卫怀中睁开漆黑的眸子,右手手心上的伤狰狞可怖,"沈母后...最后说了什么..."

      赫月珉的视野开始模糊,他想起烈火中沈皇后最后的唇语。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给太子的最后赠言:

      "活下去。"

      少年喉头滚动,想转达这三个字,却喷出更多鲜血。在陷入黑暗前,他从衣襟掏出半块烧焦的梅花手帕——沈皇后留给孩子的唯一遗物。

      三日后,皇帝下旨以皇后之礼安葬沈氏遗骸。赫月兰在灵前哭得梨花带雨,亲手为"姐姐"焚香。没人注意到,她转身时袖中落下一角未烧尽的火油布。

      小太子魏长恒跪在灵柩前,双瞳干涸如枯井。当赫月兰假意来扶他时,孩子突然抬头:"姨母,冷宫为什么会有火油味?"

      赫月兰指尖一颤,随即哀戚道:"恒儿受了惊吓,胡说什么呢。"她伸手想摸太子右手的伤疤,却被躲开。

      "这疤会跟着我一辈子。"七岁的孩子轻声道,"就像沈母后的教诲,永远记在这里。"他指了指心口。

      梅树还在,在焦黑的冷宫里摇曳生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冷宫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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