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屏风（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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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来了！”
裴枕书一手抱两幅画卷，紧赶慢赶，跃进门来，匆匆置于案前。
杏色屏风后的人应了一声，抬手挽根发绳，便匆匆绕出来。
沈照临一向守礼，今日难得以未绾发束冠之相示人。
腰间，发尾尚在滴水。
东奔西跑半个月，总算捱到今日、二人休沐，又偏遇这突发状况。
皇宴后，杨见鹿遭人构陷，又是于圣驾之上，此事必有蹊跷。
无奈龙颜大怒，他被禁足于自己王府，未言明禁足结束时间，只容人进，不许他出。
杨见鹿府上幕僚本不多，这一来，更是门可罗雀。
好在，那老道并非蒙面，若及时拿到画像，尚有转圜余地。
然而，墙倒众人推，这紧要关头，京城画师众多，哪里有人愿蹚这趟浑水？
除非……
除非，是货真价实的“局外人”。
二人四目相接的一瞬，心下已然有了人选。
裴枕书临危受命，好说歹说，劝动裴抚简大驾。
——代价是，替她说服父亲，许她几日后到萱州姑母处走动些时日。
只三个时辰，她收拾笔墨，功成身退。
留下两幅画像。
哗啦。
画卷于案上铺展开来。
“这……”沈照临扫上一眼，面露难色，“京城内……真有人能长这模样？”
五官松散，须发混乱，身形佝偻，表情古怪——
活脱是个妖精化形！
“二姐自幼善弄丹青，错不了的。”裴枕书抬手拭汗，果断道，“殿下也道，这画像之人，同他那晚所见，一模一样。”
这般古怪的长相，再裹一身破破烂烂的道袍……
沈照临摇头：怪不得能唬住一向醉心鬼神之类事宜的陛下。
再瞧另一幅，相较这第一幅，虽依旧丑陋不堪，然而刨除须发之类后，瞧着亦正常了些。
“二姐说，这副模样太过招摇，此人若只是假道士，不识穿墙、易容，八成是化装成这副模样，以便事后逃逸。”裴枕书手撑书案，学着裴抚简口气，分析得头头是道。
再推测出须发粘贴对面部肌肉走向的影响，最终，得出第二幅画。
然而，推测，毕竟只是推测。
裴抚简额外叮嘱，第二幅画像只可参考，不可尽信。
“知道了。”
沈照临细细浏览两遍，将人像刻进心中，复又将画像卷起、收进包袱。
瞥一眼外头天色，刚过正午。
心下细细算了一遭时间，面色略有和缓。
他挥手，示意裴枕书暂时退下：“先去沐浴更衣。”
裴枕书不解，道：“万一那人跑了……”
“不会。”
坐于案边，沈照临随手拎起发尾、擦拭水珠，道，“他这一闹，此时定出不了城。”
何况，自七年前，那场来势汹汹、一度使得国家统治摇摇欲坠的叛乱后，京城检查进出城人口的力度，已然十分强大。
此时此刻，与其冒险出城，倒不如隐匿其中，浑水摸鱼。
裴枕书应了一声，转身跑出了门，又被沈照临一声叫住脚步：
“记得穿得体面些。今日申时，环翠阁前见。”
——环翠阁？
裴枕书紧急刹住脚步：
那可是风尘之地！
京城中规模仅次于教坊司的风俗场所，大人们口中的销金窟，先生们不屑的风俗地……
裴枕书顿时一慌，双耳跟着发起了烫，回过身来，结结巴巴地问：“师父，去、去那种地方作甚？我们不是要……”
“——去求人帮忙。”
本该跟在叮嘱后的解释慢了半拍。
沈照临若有所思，一抬眼，瞥见他涨红的脸颊，不觉失笑：“混小子，你想到哪儿去了？”
古往今来，这瓦舍勾栏、风流之所，人来人往，最能汇集南来北往的消息。
正因其混乱，才最可靠：
水至清则无鱼。
莫说清吏司，就是大理寺探案，亦离不了这一步。
只不过，年轻人初入江湖，哪里懂得这些约定俗成的规矩。读圣贤书读得太过正直，眼中只有一套仁义道德，触了红线，就把人都向坏处想。
目光相接的一瞬间，裴枕书“噌”地回过头去，抬腿就跑：“我没有！”
一眨眼工夫，便消失在门外竹荫中。
申时一刻。
环翠阁前，花香、脂粉香、酒香混在一起，扑面而来。
欢笑声、琴瑟声、歌舞声，不绝于耳，如莺啼，热闹非凡。
不时有衣着不凡之人出入其中，出手阔绰，金银无数。
沈照临于门前徘徊一阵，裴枕书总算姗姗来迟。
在清吏司穿寻常衣物、不修边幅、东奔西跑惯了，难得有机会，如年幼时一般，穿一身暗纹华丽的银色衣衫、腰佩容臭，尽管他目光闪躲、面色慌张，依旧不掩其出身不凡之气质。
离环翠阁愈近，他愈是紧张。
不敢抬头，怕被瞧见、叫人笑话；
又不敢低头，怕神态猥琐、丢家中人面子。
裴枕书跟在师父身后，遮遮掩掩地投几两碎银、踩进这暗香涌动的销金窟中，偶尔被人搭讪，本能地一躲，只觉冷汗阵阵，急得只差要哭出来。
拜托，这种地方，能求到什么人？
“——大方些。”
熟门熟路打点往来人后，向栏杆上一靠，沈照临回首，向他笑道，“没准儿，还能碰上你过去的熟人。”
他话音刚落，斜刺里便过来一声千娇百媚的招呼：“哟！沈大人，真是您来了！”
裴枕书循声望去，只见台阶下，娉娉婷婷地站着个粉衣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挽着两个发髻，声音尖细，妆面俏皮，手捧一柄紫砂茶壶。
她仰脸望着沈照临，笑道：“沈大人，认得出我吗——还是老规矩？”
瞧见他点头，她连忙轻快地跑上来，领在前头，攀上层楼，左拐右绕。
愈是跟着她走，廊中愈是安静。
裴枕书眼尖，跟在后头，瞥见沈照临随手递出的二两碎金，不由得咂舌。
这环翠阁中，究竟有何方神圣，值得师父出手如此阔绰？
“——也是您今儿来着了！”少女似是不在意廊中寂静，只管亮着嗓子，同他道：
“这些日子，不知是哪个没脸没皮的货色，惹恼了姐姐，姐姐索性闭门谢客，您瞧，刚还嫌闷，叫我去烧壶茶水来呢！”
沈照临半晌不语，不知是思索何事。
约半刻钟，少女放慢步伐，笑道：“到了！二位大人，请吧。”
裴枕书欲刹住脚步，沈照临早有预料，抬手便扣住他手腕，硬生生向屋内拖了几寸。
少女关了房门，捧着茶壶，自顾自向屏风后去了。
见状，裴枕书便本能地四下打量起来。
此屋不同于来时匆匆扫过的几间房屋，大小、采光之类显属最佳，身旁又有服侍之人。
屋内冷冷清清不说，连香亦冷得出奇。
屏风上，亦不同于其他屋内绣的什么鸳鸯、蝴蝶，而是一朵紫红色巨花，花瓣重重叠叠，愈是靠近顶端，便愈是艳丽；花萼结实，牢牢托住花朵；
相较之下，花蕊却深藏于层层花瓣间，颇有古诗中曾道的“犹抱琵琶半遮面”之意。
花下，亦非蜜蜂、蜻蜓一类，而是绣着一只狸奴，仰脸望花，目不转睛，神态栩栩如生。
“姐姐，沈大人来了！”
随着少女一声欢呼，屏风后，登时便自阴影中站起个身影：“真的？小默，你莫不是在拿我寻开心吧？”
——她叫小默？裴枕书走神，想，这样一个话多如开闸泄洪、音亮如云雀的姑娘，竟配这么个沉稳名字，真是暴殄天物。
身旁，沈照临闻声，不知为何，犹豫片刻，才道：“……是我。”
语毕，他几乎是本能地退了半步。
说时迟、那时快，与此同时，屏风旁立即跑出个高挑女子，抬手便要抱向沈照临：
“沈郎！真的是你，我早说你不会一去不回的——你何时回来的？可是……”
“——雪回姑娘。”沈照临脸上难得露出几分慌乱神情，忙不迭躲开，不自觉红了耳尖：“我……在下是来请你帮忙的。”
那姑娘闻言，笑意渐退，立于原地，冷笑一声，道：“我早该料到的，堂堂清吏司员外郎沈大人，能来寻我，自然是有求于我。”
气氛立即降到冰点。
正是此刻，小默捧着半根残烛自屏风后绕出，小心翼翼，点起外头一根烛来。
裴枕书总算看清来人模样，心底不由得惊叹：
该如何形容这一张美人面孔？
他没读过什么瓦舍勾栏的小说唱本儿，形容女性美貌的词汇仅限于“沉鱼落雁”之类，好容易读过诗三百，又觉得“螓首蛾眉”并不吻合，于是思来想去，只有在心底反复感叹同一个字：美。
但，饶是惊艳如此，裴枕书也没忘了此行目的。
雪回？他努力回忆，好熟悉的名字。
定是在何处有所耳闻。
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办案时，曾听人谈起过的：
莫非……莫非是这环翠阁眼下的花魁雪回？
师父性子一向清冷，竟还认得这般人物？
另一侧，小默似乎瞧惯这二人冷战，只送那半根残烛回到屏风后，唤道：“姐姐，二位大人远道而来，先请用茶吧。”
温雪回尚未消气，瞪一眼沈照临，不知想到何处，忽而刻意堆起一个笑，立即调转方向，上前来招呼裴枕书，道：“这位大人瞧着好生面生，不知如何称呼？”
谁，我？裴枕书一个不留神，已而被她困于一颦一笑间。
一阵暗香袭来。
裴枕书哪见过这场面，立即屏住呼吸、紧封双唇，求救般望向沈照临。
“……雪回，算我求你，别欺负小孩了。”沈照临垂首，道，“抱歉，是我错了。”
态度还算真诚，名儿也叫得她爱听。
温雪回在这风花雪月之地谋生十余年，一眼便看出裴枕书心思单纯，本也无意闹他，不过借他之手，闹一闹沈照临，仅此而已。
尽管裴枕书本人不服：“师父，我不是小孩了！”
噗嗤。
屏风后，小默笑出了声。
介绍了他姓名，三人这才绕至屏风后，饮茶谈事。
裴枕书乖乖站到小默身旁，沈照临摸出那两幅画卷，铺展于温雪回面前，问：
“你……见过此人没有？”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屏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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