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中秋·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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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承庭很小的时候，就为自己母亲写过一篇颇为动人的悼文。
说来好笑，原因并不像他少年时期向老师解释的那样，出自理智的结果——和穷尽一切最糟糕的人生境遇、建立稳定可靠的理智毫无关系。只是因为有片叶子在小沈同学等学校班车的时候轻轻落到了他头上。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彼时沈女士尚未发病，只是对丈夫和儿子都毫不关心。她的孩子还在暗中期许她有朝一日能像其他同学的母亲一样，在他放学回家、拿回满分的成绩单时可以摸着他的头夸赞他。
不过当她被老师请到学校读完这篇被评为“丧心病狂”、“晦气”的稚嫩文章之后，沈女士当即就给了自己站在一边无所适从的孩子一个拥抱，圆了小沈同学的梦。
“他写的多好啊，”在一般人看来脑回路清奇的女人姿态高傲地回复自恃有理的教育者，“我的孩子很好，很有孝心，请您收回您的指责、向他道歉，他有什么错？”
那是沈承庭第一次拉着自己的母亲的手，和她一起回家。
但命运向来如此，有的让他拥有的更多，少的就要连最后的那一点也夺走[[1]](#_ftn1)。
正当小沈同学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小孩的时候，沈女士就逐渐开始发病，变得更愈发暴力疯癫，不久之后就陷入彻底昏迷。
再之后发生了什么呢？沈承庭坐在车上发呆，嘴里那股蜜豆的甜味逐渐在错觉的作用下发苦。
哦，是那段经过记忆选择被模糊的日子。
但无论如何，这么多年来，在漫长的、希望渺茫的等待中，他依然希望她能醒过来，即使他们如今只能相对无言。
是件好事，坐在身边的陈施为握住他发凉的手，金属被特意调控到合适的温度，传达着另一个存在的安抚。
希望是期待得到的答案，但那股对人生荒谬性的悲观认识却蠢蠢欲动，尝试用某种直觉告诉他——
“无挂罣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2]](#_ftn2)”
疗养院是没有节假日一说的，但因为是中秋节，状态比较好的病人可以和工作员工坐在一起品尝月饼。
自从自己妹妹外嫁之后，沈霄逸再没见过小张夫人。住了很多年的特级病房也随之空置，如今他和一位行将就木的长者住在一起，深夜里常能听到生命衰老的沉重喘息，死亡的阴影随着老人失禁的怪味、病房器械的消毒水味笼罩着他，但他要面子，在别人面前还维持着一成不变的笑容。
可别人难道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真的没在暗地里指指点点吗？
他不在乎。
沈霄逸告诉自己，死亡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按照科技发展的速度[[3]](#_ftn3)，自己有朝一日必定能够再站起来，到那时谁还敢当着他的面说什么吗？
“诶，你们都听说了吗，那位顶楼的沈姨今天醒啦——”
院里的百事通一脸神秘的样子，“不经意间”放出一个深水炸弹。
“嗬，那倒好，她什么也没干，儿子自己争气当上首席了，这是直接享福啊！”
“哪有这样的美事儿啊，”挑起话题的人幸灾乐祸，“要我看呐，这就是回光返照——”
“行了，别在人家背后随便议论。”沈霄逸不在乎别人是好命还是坏命，他只在乎自己能不能站起来，只要能站起来，他自然就可以为自己赚得一条好命。
一般来说，虎落平阳被犬欺。但毕竟人家在沈姨旁边的病房里住了那么长时间，所倚靠的沈枫云只是嫁出去、而且嫁的还是张家最得宠的儿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东山再起了。所以这个装模作样的瘸子的话还是真真假假有一点分量的，大家也就不再提。
今天值班的工作人员突然快步走到人群旁边，那表情就仿佛身后有什么魔鬼在追着跑似的。
“行了，放风时间结束了，大家都回去好好休息吧。”
众人泄气——这中秋是要赏月的，天还没黑就把大家伙儿赶回房间，那还看个毛啊？
沈霄逸一下子明白过来，是沈首席要大驾光临了，哪里能让贵人被冲撞了呢。
他悄悄控制着轮椅往没人注意的地方走，等着和他高贵的阿庭说说话：自己被枫云抛弃是多么伤心无助，他如何成为自己如今唯一的依靠——一定要帮自己恢复过来。
沈承庭那小子，本质上还是个心软的人，他腹诽，不像那个靠不住、撒丫子就跑的妹妹，趁他最重视的母亲苏醒过来和他说自己的事，他一定会答应。
疗养院主要负责人本来在家里和妻女一起乐呵呵吃月饼，接起值班同事终端电话的时候怒火中烧、语气很不好，一问才知道是沈首席的母亲醒了，连忙连滚带爬赶回工作岗位，紧赶慢赶才在沈首席之前回到了疗养院。
不过，对方旁边怎么还有一个大汉？真没眼力价儿，居然敢和首席并排走。
沈承庭虽然走得虎虎生风，但表情依然平淡。
“劳烦。”他说，朝负责人点头示意。
旁边的陈施为换上了自己在车里准备的标着名字的科学院实验服，替有些匆忙的沈院长补充道：
“麻烦您了。祝您中秋快乐？”
说是醒了，但沈女士并不能起身——卧床已久，尽管每天都有人来帮她做肌肉保持，但她依然不能很好控制自己已经有些陌生的身体，她还得靠生命体征维持机器支持。
“沈姨——”负责人一句称呼能转出十八个弯，“您瞧这是谁来看您了：您儿子啊，我们科学院首席听说您睁眼，立刻就赶过来了。”
沈院长顺势坐到自己母亲旁边，牵起她的手靠到自己脸颊旁边。陈施为轻轻拂过他的肩膀，把负责人拉出房间、掩上门，给许久未见的母子俩留点私密空间。
负责人不敢违背这位魏研究员的意思——笑话，中秋假期还跟着沈首席、还被允许进入疗养院甚至见到沈姨，可见不是什么闲杂人等，哪怕对方努力用微笑表达着善意。
这样重要的时刻，沈明依显然会在摄像头那边注视着。
建立起这样的认知，任何情感的表达都要经过理性再掂量、考量。躺在病床上的女人其实没有任何反应，无论沈承庭是在和她简单介绍现状、还是回忆美好，她只是麻木地眨眼，做不出多余情感的流露。
这样也好，慢慢来，总有恢复正常的一天。沈院长内心希望的火苗燃烧地愈发旺盛，正打算把芯片更新故意延后、给她赚得一点养护的时间，连在女人身上的检测仪突然发出紧促的警报声。
负责人带着住院医师团队冲进来，没人知道为什么沈姨的状况突然急转直下，前后忙碌起来。
“沈首席，”刚才还喜笑颜开的负责人现在汗如雨下，“请您暂离一下？”
沈承庭已经被极端的悲喜弄得麻痹，表情恢复极度的冷漠，叫人分不清他的心思。他闻言愣了一下，要把自己的手慢慢抽回来。
但他突然被床上的人拉住，朝上一看，女人一双和他如出一辙的桃花眼里盛满了温和的笑意，干枯的嘴唇嗫嚅着，仿佛在人生的尽头还要叮嘱一番自己在人世间最后的亲人。
这样的身体状况已经没有抢救的必要，遑论病人本身也没有多么强大的求生欲望，医生被沈承庭挥手屏退，他自己则贴近母亲的脸侧。
“照、顾、好、自、己——”
声音嘶哑，和他记忆中的丝绒般的嗓音毫不相干，却让他的心脏沉重跳动着。
女人似乎一下子失去力气，手臂无力跌回到身侧，将儿子独身一人彻底丢在这世界[[4]](#_ftn4)。
沈承庭感觉似乎过了很久，久到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久到整个房间都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直到一个人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轻柔地擦拭着他的脸庞，他才意识到自己早就泪流满面。
仿佛重新接入世界终端，耳边的不是精神性耳鸣，而是标志着生命终结的长鸣声，像送葬的唢呐直穿耳膜，直抵灵魂。
陈施为把失了魂的沈院长拢到怀里，带着他往外走，让专业的人员处理身后事，让他也先缓一缓。
负责人在一片忙乱中更加佩服魏研究员了，不仅长得又高又帅，还出奇大胆——谁敢靠近一团黑气一样的沈院长？这位仁兄就敢。
这样的事情，想捂得严都不可能。不管认不认识，都有一窝人蜂拥而上，争着为逝者歌功颂德、向遗属表达慰问。
但这些消息都被陪在沈院长身边的家伙按了静音，他知道，现在说不出话的对方最需要的是缓一缓。
缓一缓，短时间内从满心欢喜到满目凄凉，不可谓不痛苦。沈承庭此刻紧紧抓着对方的手，手臂因用力过度而发颤。看着他面无表情落泪，陈施为只能拿自己物理意义上没有心脏来保持冷静。
“好了，”沈首席收拾好自己的状态，转身回到病房，“我还要处理这边的事情，你先回去吃月饼吧，不用等我，这边可能还要很久，明天我会直接回科学院。”
这简直称得上一句残忍，陈施为觉得他给自己放一天假也没什么，但对方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只能先按他的话做事。
没办法，他想，之后实在太晚的话自己再过来看看，总不能真让他一个人面对这些。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中秋·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