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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无间地狱(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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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这么想着,赵夕白手中长剑陡然一偏,剑尖所指之处竟是韩暄怀中小小婴儿的身体。
眼前青芒吞吐,长剑已然递到了胸前,再向前寸许便刺到孩子身上了。韩暄眼见儿子一摔之下已经没了反应,这么小的婴儿经此一难多半性命难保,她深感自己对不住君无念,连他留给她唯一的想念都无力保住,于是便沉浸在痛苦和自责之中难以自拔,是以这一剑若直接刺在她身上,她多半无暇反抗,也无心反抗。但赵夕白这一剑落剑位置却是她儿子身上,即便她心底认定他已然回天乏术,却如何能容得旁人再伤害这孩子一次?韩暄如梦初醒,醒过神来见情势危急,急忙向右闪避,饶是如此,但听“呲”的一下裂帛之声,却是长剑划破婴儿的襁褓所发出的,所幸闪避得还算及时,长剑才没有伤到婴儿皮肉,却也真真是险到了极处。
韩暄这一下闪避完全是情势紧急之下身体自动自发做出的反应,根本无暇多做判断,正因为闪得仓促,自身不免就此露出了破绽,她还来不及抱着孩子喘过一口气,“啪”地一声,肘底筋络处已然被赵夕白剑柄扫中,在那一瞬间,手上筋络麻痹,使不上力气。
赵夕白这一击要的便是韩暄手上这一刻的麻痹,因为只需这短短的一刻便足够他从韩暄怀中将那婴儿夺回,而且遇不上抵抗。自然他抢夺这婴儿其实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他中途放下林婉辞不管,转而对付韩暄,站在林婉辞的位置上,赵夕白突然胸前门户大开,自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她也不客气,软剑如灵蛇一般没入他胸口一寸左右,虽然赵夕白目的达成之后迅速跃起向后连纵了两步,林婉辞这一剑已然刺得他受伤不轻。不过经这一番抢夺颠簸,原本没了声息的孩子竟然发出微弱的啼哭之声,原来赵夕白刚才这一摔只是将他摔得一时闭住了气,晕了过去,却没要了他小小的性命。
韩暄心尖跟着这一声声啼哭颤抖着。她本以为孩子已经撒手人寰,但就算那样也万万不能落在旁人手中,更何况现在听到了他啼哭,说明他还有气息,便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将他从阎王爷手中夺回!她的手经过短暂麻痹之后便恢复了知觉,她看着赵夕白恨不得将他生吞了,从牙缝中挤出声音说道:“还我儿子!不然就算我死,我也要你死无全尸!”她见赵夕白用断肢托着婴儿,摇摇欲坠,不禁心如刀割,恨不能立时将他活剐了抢回儿子,却又怕他使出什么阴毒的法子来个玉石俱焚,是以不敢轻举妄动。
赵夕白提了口气,极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泄漏自己真正的伤情,道:“阿暄,我虽然不知道你儿子怎么会落到这贱人手里,还被她利用来害我,但咱们毕竟同门多年,万事都有商量。你先替我杀了这贱人,那你的儿子就还给你了。”
韩暄还未答话,林婉辞抢着说道:“你想让我们鹬蚌相争,你好坐收渔利是么?哼,届时我们两败俱伤,不用说你怀里的小小婴儿,连我们两个女人的性命不都在你手里捏着了?真是好如意的算盘!”话是冲着赵夕白说的,却是说给韩暄听的。
赵夕白怕韩暄真的听她说,两人转而联手对付他,便叫道:“阿暄,你若是情愿相信这女人而不相信我,我也没法子,但是我现在少了一只手,又受了伤,但在你们来得及杀了我之前,弄死这孩子这点本事我想我还是有的。你要是舍得的话可以试试!”
说罢,他甚至连右手的长剑也丢弃在地,五指移到了孩子的脖颈处,若韩暄稍有异动他便是拼了不要自己的性命也要拉上孩子为他陪葬。韩暄深知他说得出做得到,而孩子经他一摔哭声微弱,定要寻个良医瞧上一番,时间拖得越久,越是不利。想到这里,韩暄不再迟疑,一亮手中“月黯”,对林婉辞说道:“请发招吧!”
韩暄知道林婉辞能和赵夕白对上这许多招,而且能迫得他不得不以孩子为要挟逼韩暄和她动手,这虽然是源于他着了林婉辞道儿折损一只手在先,但她如今的武功已经很可观,稍有托大赵夕白便是自己的榜样。事到如今,唯有将林婉辞杀死或者打伤方能将孩子夺回。当下心中杀机已动,招招都是豁出了性命,极尽了狠辣之能事。
在体力上,两个女子都是刚刚生产不久,谁也不比谁占了便宜。韩暄豁了性命的打发自比颇多顾忌的林婉辞要占优得多,她先前将赵夕白迫入死境更多的是靠着出奇制胜,攻敌不备,韩暄却是对此早有准备,两人武功本来就有差距,近百招一过,双方实力优劣开始浮上表面。
韩暄占了上风,表面看仍是丝毫不放松攻势,步步紧逼,事实上她此刻已经开始盘算:再过三十招左右定能制住这林婉辞,但届时赵夕白就能将孩子还给她么?这人既能拼了受伤也要将孩子抢到手,要挟她杀林婉辞,同样也能要挟她做别的事。只要孩子还在他手中一刻,她就得投鼠忌器不得不听命于他。孩子是她的软肋,他很清楚这一点,他舍得还给她么?
韩暄心中转过千百条计策,力图从中找出一条最安全最可靠的夺回孩子。她忍不住偷眼瞧了赵夕白,见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和林婉辞相博,当他见到林婉辞被她迫得连连倒退,肩头还给“月黯”刺中,血汩汩流出之际,他眼中闪现出恶毒而又兴奋的神色。韩暄心道:“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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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手底攻势更为凌厉,步步紧逼,林婉辞右肩受伤,出剑之时顿感凝滞,更感吃力。赵夕白在旁喃喃叫好,。但听“扑”地一声,“月黯”没入了林婉辞胸口。受此重创,林婉辞支持不住,膝头一软,手上一松,手上的剑便跟着主人一同跌在地上。只消韩暄这一剑再往里刺得深些,世上便不再有林婉辞这个人了。
在旁观战的赵夕白见林婉辞比自己预料中更快完蛋,大仇得报的快慰使他兴奋难抑,他是说什么也要瞧瞧林婉辞死在韩暄剑下的模样,只是不巧,林韩二人相搏,不知不觉便斗到了树林深处,树越长越密,阻隔了四面八方的视线,而韩暄挡在他身前,正好将他最想看的林婉辞此刻的神色挡在了他的视线之外。赵夕白于是便挨近了些,透过韩暄的肩头望见林婉辞脸如金纸,一片惨淡,心中更是快意难当,只是如此未免有些意犹未尽,便道:“一剑置她死命,未免便宜了……”一句话还没说完,生生地断在了自家凄厉的惨叫声中。
韩暄对着林婉辞致命一剑将刺未刺之际,其实已经将全身力气凝聚于左足而不是持剑的手上,因为林婉辞跌落在地上的剑便在她左足边上。她算准了赵夕白不舍得不看林婉辞被杀的场面,是以打斗间故意往树木长得浓密处引,又最大限度地将林婉辞的脸挡住。赵夕白果然中计,在赵夕白终于能瞧见被她挡住的林婉辞和地上那把剑的时候,韩暄左足一勾,地上的剑跳将起来,竟像飞刀一般扑向赵夕白面门。
赵夕白见势不妙,欲待避开这一剑,但却也迟了。剑刃正巧划过他双眼,赵夕白但觉眼前银芒一闪,跟着双目剧痛,眼前便是永久的黑暗了。一个晚上他先失去一只手,后又失去一双眼,绝望从心底涌上,他甚至有些盼着那柄毁了他眼睛的剑余势未竭将他脑袋也一并削去半个,那也就一了白了了。偏偏久经历练的身子竟然自动自发地做出了反应,上身后仰,使了个“铁板桥”,躲过了这一剑。还没来得及站直身子喘息,右腕上一凉,自己的右手竟给削去了。
耳中听得韩暄冷冷的声音:“放开孩子,我给你个痛快!不然我将你身上一块块肉割下来!”
韩暄这么说的时候,“月黯”已经对准了赵夕白托着孩子的左臂残肢。她突然发难将赵夕白双眼弄瞎,紧跟着将他残存的右手削断,力求的是在他能反应过来之前将他对她儿子性命的威胁降到最低。现在赵夕白双手已断,眼睛也已经盲了,便是一个废人。若他将孩子还到她手里,那么就是放过他也没什么。但若是他不肯,她不在乎多砍他一条手臂,反正零碎受苦的也只是赵夕白。
夺回孩子似乎已经是探囊取物了。饶是一生谨慎如韩暄,也不免心头狂喜,甚至盘算若是要削断赵夕白一条胳膊才能夺回孩子,如何避免这孩子再被摔一次;夺回儿子之后如何摆脱出云斋……
蓦然间,只听赵夕白嘶声长笑,深夜听来,宛如枭啼一般,令人毛骨悚然。他身子陡然间拔地而起,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速度向后跃去。赵夕白虽然轻功甚是高明,但以他目前身受如此几处硬伤,流血甚多的样子看来,几乎是不可能之事。可是偏偏便发生了!
韩暄一呆,缓过神来立刻拔足追去,她心中恨极,恨自己为何百密一疏,认定了赵夕白已是废人一个便不再点他穴道,恨得嘴里直发苦,想到自己的儿子出世不过几个时辰便如此多灾多难,更是神伤。
这次追赶比先前还叫她心头发紧,心道:“他原来便恨极了孩子的爹爹,我又毁了他双目,砍断他一手,他这人从来都是睚眦必报的性子,更何况是这样的深仇大恨?所以他就算自己要死也要拖着孩子一起去死。我苦命的孩儿算是完了……啊哟,不好!”
韩暄想起来,赵夕白奔逃的方向其实根本就是一条死路,尽头便是一处断崖,他是要拖着韩暄的儿子当垫背!
韩暄使出了全身的气力追赶,她和赵夕白的距离逐渐缩短,但密林尽头的断崖已经出现在二人面前。眼见赵夕白已经奔到了崖边,韩暄终于支持不住,嘶声叫道:“不要,前面是断崖!”她还抱了万一之念,倘若这仅仅是因为他眼盲之后慌不择路,便是奔到了断崖前也不自知,他尚对生命存了留恋,那么一切还能有挽回的余地。
赵夕白步子居然停了,韩暄大喜之下,刚想靠近,却听赵夕白厉声喝道:“阿暄,你若敢上前一步,我立刻把你儿子抛了下去!”
韩暄果然不敢再动。赵夕白从崖边缓缓回过身来,正对着她,但见他闭着双眼,血在他伤痕密布的脸上纵横交错,甚是可怖。赵夕白目不能视物,微微侧耳,道:“阿暄,退后五步!”
如今韩暄只能照他说的做,只盼着他是真的不想死才好,那么就是他要自己自挖双目、自断手掌,她也会照做,只要他能放孩子一条生路。
韩暄叫道:“五哥,伤你的人是我,和我的孩子没关系,你放下他,你要我的眼睛、我的手我随时可以奉上!就算你要我的命也没问题!”
赵夕白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道:“你的眼睛?你的手?你的命?我怎么舍得?反正我的眼睛已经瞎了,我的手也已经断了,何必呢?况且,我要你留着你的命,留着你这双眼,好好看着——”
话音未落,他人已经直挺挺地向后倒去,伴随着一声久久不歇的笑,将韩暄悲怆地叫声:“不!”淹没了。
韩暄人扑到崖边,但见白雾封谷,哪里还有赵夕白和孩子的身影?她只觉得万念俱灰,整个世间似乎就在一瞬间崩塌了,她一阵眩晕,顿时昏倒在地,临堕入黑暗之前,眼前似乎掠过了一道黑影,直堕崖底。是幻觉么?就算不是又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这个世间,君无念留给她最宝贵的东西终究还是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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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究竟昏迷了多久,只是昏迷中,忽见心头朝思暮想的君无念怀中抱了一个小小婴儿站在不远处冲着她温和地微笑,仿佛君无念替她过毒之后的不知所踪、赵夕白带着孩子在她眼前堕崖不过是一场惊梦。她心头大喜,才要飞奔过去和这世上她最重要的两人聚首,从此不再分离,君无念脚下忽然裂了一道巨大的沟壑,他和他们的孩子骤然隐去!
韩暄大叫一声,醒了过来,耳边山风呼啸,却再听不见人声,诺大个天地仿佛一齐死了,却独独留下她一个,看不见丝毫转机,看不见一点希望!
原来韩暄这一番昏迷竟已消耗了半夜时光,这时正值旭日东升,万缕金光带走谷口的阴森之气,也不能给她带来半点温暖,韩暄在悬崖边伫立半晌,忽地想到:“就算我的儿子已经殒命崖底,这里终年雾气深锁,不见天日,我儿生前无缘多看看这个世间,身后无论如何不能就这样陪着赵夕白躺在崖底!”
韩暄举目四望,将四周的地形观察了个大概,此处山壁陡峭,难以接力,若要下到断崖底部唯有先下山,然后绕到对面坡面较缓之处顺坡而下方能达到目的。她咬了咬牙,转身奔下,虽则丹田隐隐作痛,但为着再看一眼自己的骨肉,不教他就这样孤零零的呆在崖底,便是再大的痛楚也要忍受。
韩暄下到谷底已经是正午时分,所见的一切却教她遍体生寒:几只眼中泛着饥火的狼围着一具尸身啃咬争食。虽说那尸身经历高处堕下和饿狼啃咬已然惨不忍睹,辨不清面目,但从他身上所穿的衣衫看,这分明便是赵夕白!
儿子呢?地上残肢七零八落,唯独搜寻不见儿子的遗体,突然,地上一片碎布吸引了她的目光,韩暄浑身颤抖地捡起这片碎布,看着上面斑驳的血迹,眼泪滚滚而下——这是她决计不会认错的自己儿子襁褓的布料!
韩暄心中悲极痛极,滔天的怒火和悲愤尽数发泄在几只不知好歹、悄然围住她的饿狼身上。她记不清楚自己究竟怎么出招,也记不清楚自己究竟挥了多少剑。她身周腾起血雾,半身浴血,这一刻的韩暄仿佛地狱罗刹一般!
……
末了,当一切回复平静,唯有韩暄剑尖的鲜血兀自往下滴落,她抬头往上看,谷口依旧浓雾深锁、不见天日,但那又有什么关系?这雾再浓,浓得遮蔽了天日,也遮不住她眼中的怨毒:害得她儿子死无葬身之地的人算起来一共有三个——赵夕白、林婉辞、谢观潮,赵夕白已经死了,剩下两个人她也决计不会放过,哪怕赔上性命,哪怕化身修罗,这个仇不能不报!
对付林婉辞暂且不说,但要对付谢观潮,一刀杀了,她既没那个本事,更不愿就这么便宜了他。权力……唯有将他最珍视的权力夺去,接手他的一切,才是对谢观潮的最彻底的报复……耳边似有恶魔在呢喃,韩暄微微笑出声,不知这个是否是自己的心魔呢?
是的话,又如何?只要能报仇,自己成魔有什么关系?
当韩暄的剑刺入林婉辞的胸口时,她真的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又岂知竟会绝处逢生?目送着赵夕白和韩暄一前一后你追我赶的身影,她知道自己的性命暂时算是保住了,但目光触及胸口慢慢扩大的血迹,心知若再不止血,便是韩暄或者赵夕白不回转,她也难逃一死,但是重伤之下,勉力封了自己胸口的穴道,却也无力止住流血。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觉得身子越来越冷,意识越见模糊,在昏迷之前的一刻她还在对自己说:“不能睡过去,不能睡过去!我付出了这么多,还没有尝过权力美好的滋味,怎么能就这么死去?我不甘心,不甘心!”
便在此时,她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终于在她面前停住了,她想睁开眼瞧瞧来人究竟是谁,但眼皮似乎重逾千斤,怎么也掀不开。
便听有人飞身下马,探了探她的鼻息,叫道:“太好了,鹤舞山庄还有人活着!”接着她胸口一麻,口中被塞入一颗芳香扑鼻的药丸。
林婉辞终于放弃了和倦意抵抗,放心昏睡过去,因为她知道自己多半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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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林婉辞的意识渐渐恢复过来,她听得身边有说话声,便不急着睁眼,且听听对方谈话的内容再做打算。
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鹤舞山庄阮氏一族多年除魔卫道,谁想竟落得如此下场!阿弥佗佛,善哉善哉!”
林婉辞心中一凛:“出家人?这人声音如此苍老但是浑厚,显然内功修为深厚,又是出家人……难道是少林寺的高僧?不过当年应天楼一役,除了本渊大师留守本派得以幸免之外,少林寺‘本’字辈的高僧尽数葬身。放眼江湖,从年纪、从修为推测,这说话的人不能是旁人了。”想到先前她和“那人”的计划,她既喜又忧,喜的是少林现任掌门亲至,以他的眼见证他们想要他看到的事实,然后只消他相信她——阮家灭门惨案中的漏网之鱼的血泪控诉,便可大功告成了;她心中忧虑的是,先前和那人部署这个计划之时根本没听他提过本渊大师会出现,而理应及时赶到从赵夕白手中救下她的那些人比预先约定的晚了半个时辰左右!半个时辰,足够江湖人被杀一千次的了!若非她所调换的那个孩子居然是韩暄的,若非韩暄和赵夕白缠斗,她早就没命了。
想到此,林婉辞微微冷笑:“我就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不过相互利用,计划成功后,我们迟早会有干上的一天。不过我没想到你比我想象中还要狠毒,河都没过呢,就想拆桥了?这笔帐,我会牢牢记在心里的!”
这时另一人说道:“大师,事情已经很明显了。鹤舞山庄毁在一把大火中,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迟了,阮庄主夫妇、阮老夫人,还有阮二少夫人,侥幸从火海逃出,可终究没能逃过毒手。魔教已灭,做下这灭人门户、赶尽杀绝的滔天罪业的人还能有谁?哼,算起来真正的魔教妖人行事也不会这样狠毒!”
林婉辞听得鹤舞山庄已然毁于大火,更是一惊,但她年纪轻轻却已多历风雨,短时间内便镇定了下来,心中只是恨得滴血,一定也是他干的,一定是他!这样一来可以嫁祸给谢观潮,借正道兔死狐悲之际,更快地将正道不服谢观潮的势力收归己用,壮大光复盟。二来她万一侥幸逃过,没了鹤舞山庄基业的她茕孑一身,到了光复盟也没什么分量,根本威胁不到他的地位。那人可谓一箭双雕呢。
先前那人念了个佛号,道:“沈掌门,现在事情尚未水落石出,妄下断言未免有失偏颇了。”
又有一人说道:“本渊大师所说极是,再怎么说他也是正道目前的领袖,在一切尚未明朗之前,随随便便质疑于他,似乎不妥。”
那沈掌门一声冷笑:“曾掌门的意思是对方实力强大,我们便该伏低做小,任由他横行霸道,连质疑他都不成?证据?还要什么证据?瞎子都知道他谢观潮看鹤舞山庄不顺眼已经很多年了,难不成还是老天爷向着他,降了一把天火将他的眼中钉烧成白地?曾掌门,你以前不是很有血性么?怎么当了掌门之后事事谨慎起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已经对姓谢的俯首称臣了!”
那曾掌门怒道:“若是此人果真不堪现在不是没有证据,阮二少夫人死里逃生,等她醒转过来,一切都可以水落石出了。若真的是姓谢的派人做的,我们不是有了人证么?难道有证有据,事事占理不好么?说我曾亦征投靠谢观潮?谁都知道我师妹被他义子欺骗、血溅华堂,我华山在江湖上颜面丢尽,这样的人,我还能巴巴地向他投诚么?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咱们大可以打上一架,但你不可以侮辱我!”
那沈掌门冷笑一声:“难道我还怕你不成?”说着便要动手,本渊大师连同其他随行人等不住劝阻,甚是嘈杂,林婉辞心道:“是时候了。”
她缓缓张开眼,无力地问道:“我……我这是死了么?”
众人一听她醒转,立刻围拢过来,连沈曾二人都收了兵刃,暂且罢手。有华山派女弟子上前扶她坐起,本渊大师双手合十,道:“我佛慈悲,林施主你服了我少林的罗汉金丹,已然没有性命之忧了。”
林婉辞眼泪滚滚而下,哽咽道:“多谢大师。可是……可是我婆婆,我大哥大嫂,我女儿,还有我鹤舞山庄上上下下这么多人都……都……我苦命的烟儿只有两岁,就在山庄着火的时候给一根房梁……我连她尸首都抢救不出来……”她哭得撕心裂肺,听得身边人心都软了。
众人好一顿劝慰,那沈掌门甚是心急,问道:“阮少夫人,你可知道你的亲人都是死在谁的手中么?”
林婉辞哭着说道:“我原先不知道的。本来月华妹子出嫁,一切都好好的,可是大哥急急忙忙折返,说我家就要大祸临头了,让我们赶紧收拾一下,暂且避祸。我觉得奇怪,可也不敢多问,谁知没过多久,这火就烧起来了,火借了风势,越烧越旺,我的烟罗就是这样……我们好容易逃到这里,终于给那些恶人赶上了,大哥、大嫂、还有我婆婆都给那些人杀了。他一剑刺进我胸口的时候,我拼了全身力气将他的面幕拉下,那张脸,那张脸我见过的,我怎么也不敢相信,居然是他,居然是他!”
众人急问道:“到底是谁?”
林婉辞道:“便是出云斋的赵夕白!那张脸我当年在瓜州见过,决不会错的,因为那是我第一次闯荡江湖……我只是不明白,我们阮家不是和出云斋联姻了么?为什么他要这么对我们?我不记得我们阮家和出云斋赵五爷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众人心中的猜测得到她亲口验证,反而均默不作声。还是那沈掌门第一个反应过来,叫道:“阮夫人,不是姓赵的和你们有什么仇,他不过是个杀人工具罢了,若不是背后有人撑腰,他自己未必有这个胆子血洗阮家的!”
林婉辞目光茫然,呆呆地道:“撑腰?你说的是谢先生?他……他为什么这么狠心?”
沈掌门高声道:“为什么?自然是为了独霸武林啊!各位武林同道,大家都看到了,这姓谢的心狠手辣,若是我们听之任之,我们自己又像以前一样一盘散沙,我们迟早都会被姓谢的吞并或者灭门的!正道、武林危在旦夕啊!”
那沈掌门见众人若有所思地听着,他们决计不会不心动,拔高了声音道:“其实今天大伙儿能响应光复盟,前来此处相助阮家,不管已经秘密加入了光复盟,还是仍然心存犹豫,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甘心坐以待毙,等着谢观潮一个个地将我们收归旗下,对不对?大家都知道,应天楼一役,我正道损失惨重,姓谢的又马不停蹄地领着我们讨伐魔教,虽然将魔教连根拔起,但我正道各派除了他出云斋,其实都已经元气大伤,我们根本没有办法和他抗衡。摆在我们面前的路其实已经很窄了!”
众人听了表情各异。或低头沉思,或交头接耳,或左看右看游移不定。少林寺方丈本渊缓缓步出,道:“沈掌门所说,老衲很是赞同,我少林愿意加入光复盟!”
闻此,不再有人关注的林婉辞在一旁缓缓勾起嘴角……
韩暄自那山谷出来,回到出云斋已经是月上中天了。在回到出云斋之前她曾经去那片树林寻过林婉辞,但已经没了她的踪迹,连同阮明章夫妇和阮夫人的尸体一并不见,还有草丛中给她点了穴的阮烟罗也不知所踪。
韩暄并没有大失所望,正因为太过希望最后都落空,这次跑掉个林婉辞也算不了什么。但是要她的性命慰藉爱儿在天之灵这个初衷是决计不会改变的便是了!
韩暄一回到出云斋便要求拜见谢观潮。谁知她不但没能见到他,连薛仰山都见不到,进去传话的小厮出来对她说道:“主人有令,请小姐先到天甲号地牢杀了那里关押的那人。”
韩暄狐疑道:“那里关了什么人?义父还有什么话交待么?”
那小厮道:“回小姐,小的不知道那里关了什么人。主人还有一句话交待,若小姐不愿动手杀那人的话,便不必回来见他了。”
听起来,这个关押在地牢的人竟是谢观潮十分笃定她难以下手的,韩暄心中怦怦乱跳:“莫非是他……他替我过毒之后功力衰减,落入谢观潮手里。哼,他这人一向残忍多疑,定是想看看我在夫妻感情还是自己性命之间如何选择……”她心中既盼着地牢那人是君无念,又怕那人真的是君无念,若真的是他,以她目前的身子和武功如何救得了他?还有孩子的事情如何向他交待?
韩暄心乱如麻,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进得地牢。直至来到天甲号地牢跟前,方才勉强收回心神,天甲号地牢以精钢浇筑,连门也不例外,门上只留一个仅容送饭送水进出的四方口子,乃是出云斋关押最要紧人犯的地方。
韩暄站定之后深吸了口气,这才叫来看管地牢之人开锁,显然事先有人打过招呼,是以没人盘查她是否拥有谢观潮的令牌便取了钥匙开锁。
她闪身入内,却听身后喀喀声响,刚回过头,门却已被关死了。看管地牢之人在门外道:“小姐,主人吩咐过,什么时候您取下里面人的首级,什么时候开门放您出去。小的奉命行事,还请您多包涵!”
韩暄微微冷笑:“怪不得叫我不杀了那人便不要见他呢,我不杀人的话,大概预备囚禁我一辈子了!”边想着边往里走,地牢内光线幽暗,离得远只能依稀瞧见一个白衣人被铁链锁在地牢的尽头。
她终于走到那人面前,终于瞧见那人相貌,饶是她素来镇定,这次也不免惊呼出声:“怎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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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暄如此吃惊只因此人乃是谢观潮的左右臂膀、出云斋的大总管薛仰山!只不过如今的他已是气息奄奄了,他衣衫上尽是斑斑血迹,想来谢观潮对这位追随自己二十年有余的大总管并不手下留情。
韩暄稍稍一愕之后开始冷笑。她虽不明白谢观潮坚持要她下手杀薛仰山的真实用意,也不明白谢、薛两人缘何决裂,但她也没兴趣知道,她唯一知道的是她一定会完成谢观潮交待她的事,哪怕眼前要杀的是曾经有恩惠于她的薛仰山。
不错,感念他先前恩惠,以前的韩暄就算挖空心思也要找到一条既不杀薛仰山、又能不教谢观潮问罪的方法,但现在她不会再这样做了。不仅是因为亲生孩子惨死这件事抽走了她所有的善念,剩下的满心都是恨,也是因为以往所坚持的最后的信念崩塌,让她觉得自己以前所做的事其实很愚蠢:以谢观潮的为人和目前的势力,他存心要一个人死的话,会因为区区一个韩暄而改变么?
那么一味坚持着现在回顾起来可笑的善念,不肯让薛仰山的血染在自己手里,到头来却也救不了他,眼睁睁看着另一个人杀他,这样就对么?因为如此而失掉自己最后一次获得谢观潮信任的机会又是否值得呢?
要夺走谢观潮的一切、要为自己的孩子报仇,就要取得权力,而要取得权力,必须得到谢观潮的信任。在那之前,无论自己变成什么样,哪怕是地狱中的恶鬼,她也在所不惜!反正自己的手早就不干净了,多染上一个人的血又如何?
韩暄的“月黯”慢慢地横到了薛仰山的脖颈之上,想得是自己千万不要心软害得他多受苦楚。而薛仰山在韩暄到达前已经给折磨得精力衰竭,头软软垂下,一直到韩暄走近他都未曾抬头看一眼来者何人,此刻见长剑已然横到了脖子,想来死期便在眼前,便吃力地抬起了头,一边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嘶哑着嗓子道:“谢观潮终于发了慈悲,让人送我上路么?多谢多……”
待他辨清楚来人是韩暄之时,这一个“谢”字硬生生鲠在喉咙里,声音陡然拔高,不复刚才的平静从容:“让阿暄来杀我!谢观潮,你好毒!”
这一声“阿暄”听在韩暄耳中不次于一声惊雷,脸上变了颜色,因为就算眼前的“薛仰山”的声音已然嘶哑不堪,但她还是辨认出了这声音并不属于出云斋大总管,它真正的主人应该是至今生死不明的楚怀璧!
可是薛仰山怎么能是楚怀璧?但若非真正的薛仰山已经给她二哥暗中替代,他又怎么会暗自替韩暄渡真气、悄悄助她在长时间罚跪中保住胎儿?
韩暄手中“月黯”“呛哴”落地,扶住对方肩头,不可置信地问道:“二哥,二哥……你真的是二哥?”
她一边问着一边伸手摸索着,想揭去他脸上的人皮面具,但触手之下却是一片光滑平整。要知道人皮面具做得再如何精巧轻薄,贴在脸上易容的话,肉眼虽看不出来,但细摸之下却是能觉察到接缝的。但现在却根本没有这种情形存在,这张薛仰山的面孔分明就是长在他脸上,血肉相连的!可是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