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第十八章 ...
-
鹨邀收拾完秋落留下的烂摊子,像是松了口气一般捻了一下雪白透亮的领子,细细密密的银线在袖口绣着欲绽的昙花,外面还罩着一层薄纱,抚琴时昙花似有若无。
如果说秋落穿这身衣服,妩媚又危险,像是暗夜中与毒蛇缠绕而生的玫瑰,与这身衣服凑出了惊心动魄的反差。
那鹨邀则是完美地与它融合了,或者说,这身衣服就是照着他的气质制作的,内敛、清冷、隐忍,绽放在夜间,没有人知道他的撕心裂肺,与年轻时的凤霖楼楼主有三分像。
银筝一开始买鹨邀是为了给秋落当替身用。
那个时候他还不叫鹨邀,叫小六。
他确实是因为在家排行第六才被叫做小六,但他家里只有两个孩子。
他还有一个哥哥,排行第三,叫老三。
其他的孩子都被那个男人卖出去了,他不知道老三是怎么活下来的。
但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活了下来。
因为自己是他娘和另一个男人的种。
那时候他太小了,他娘走头无路抱着自己到那个男人面前,那个男人刚好喝了酒,或者说,喝不喝酒都没什么关系,被扒了衣服拖到街上活活打死。
他娘很漂亮,有不少人围观、起哄,那个男人恶狠狠地骂她“臭婊子”的声音和他娘如同困兽一般的尖叫混杂在一起,没人会问清原委,毕竟这种事天天都会发生。
这里是曦平十六年的寻城,已经经过了几轮屠杀,他们被困在这里,早就不在乎生死了。
每个人都没办法确定自己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只能尽可能地享乐,街边自杀的尸体没人会清理,血水渗进土地里再干涸成一片。
死亡,变成了最常发生的事。
他那时烧得人事不省,浑身的骨头的痛得发胀,被人推搡摔在地上,他爬了几次都没爬起来,有人把他的头往地里踩,骂他“狗杂种”。
他爬起来的时候浑身都是土,根本拍不干净,那是他娘今天早上亲手给他穿上的、他最干净的一身衣服。
大概是为了看起来不那么像“狗杂种”吧。
他娘当时又哭又笑,不断地喃喃自语“早就该死了”“早也该死了”,他只以为她疯病又犯了,听她跟自己絮絮叨叨讲原本的家庭,因为生病任由她摆布自己。
早知道挣扎一下好了。
他站起来想把他娘拉出来时,被人拉住了。
他艰难地转过头去看,是一个比他高半个头的小孩。
“没用了。”那人表情淡淡地说:“还想活的话就跟我来。”
说完就硬拽着他往外走,像是根本就不在乎他能不能跟上去,也不在乎他是死是活。
他烧的睁不开眼睛,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
他娘被踹在地上前用力地把他往外推,压着哭腔低声对他说:“去找你哥。”
他被拽得踉踉跄跄的,也挣不开那人的手,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你谁啊?”
那人转过身拧着眉想了半天,最后叹了口气:“你哥。”
接着蹲下身,用冰凉的手把他的眼泪一点一点擦干净,他用力瞪大眼睛,瞪到肿胀才看见——
那人脖子上有大片的红色胎记。
那个自称他哥的人七拐八拐拉着他进一家医馆,忽地听见一声调笑:“呦,来了。”
他转头看去,一个男人正舒展眉眼坐在堂前桌子的另一端喝茶,结合周遭各类药材补品,这人应该应该就是这家医馆的医师,可他却缠着满身的纱布,氤氲的白汽让他看不清这位医师的面容,只知道,他是笑着的。
他哥走过去将茶水一饮而尽,那人笑眯眯地看着,见他哥不理会他,又转过头看向自己:“在下归凌,幸会。”语气变了变,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阁下是?”
他犹豫起来,他娘刚把他生下来,那个男人就跑路了,他娘为了把他养活一个人掰成八瓣用,因为是偷跑出来没办法给他取名,按照兄弟姊妹排行下来他应该是被叫做小六,这也是他今天早上才知道的,但总不能用这个作答复。
毕竟这人穿得还挺贵的。
他哥似乎看出了他的纠结,替他回答道:“阿邀。”
归凌“啊”了一声,像是才意识到他是一个快站不住的重病患者,恢复作为医师的操守,快步给他端了碗药出来,“砰”地一声撂在桌子上,漆黑的药汁新闻剧烈的摇晃溢洒出来,淌向桌子的边角凹陷处。
归凌不在意,只顾着朝自己发红的,指尖拼命吹气:“喏,煮了好久的。”
他转头看向他哥:“你早就知道。”
他哥摇头:“不知道。”又指向归凌:“你问他,他都知道。”
归凌却又笑着回了一句:“天机不可泄露。”
去他娘的天机不可泄露!
一条人命说没就没了!还管什么狗屁天机!
他看着归凌的笑脸就想给他一拳,但他不得不把话都憋屈地跟着药汤咽下去,因为他娘是为了他才被活活打死的,人人都可以为他娘鸣不平,但是他不行。
他连他娘的尸骨都不敢去收,现在估计早就被人拿去喂了狗。
他是最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
他学着他哥喝茶的样子把一整碗汤药一饮而尽,一滴都没有剩下,苦得发腥。
寻城没有医馆,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因为所有人只想甜,不想苦,如果病了,那就花光所有钱含着糖等死。
他烧到昏迷不醒时做好了活不过来的准备,前一天晚上他娘往他嘴里塞了一颗黑漆漆的糖,他没尝出甜味,但想了想,临死前吃一颗糖已经很不错了,他认识的很多人还没有这个待遇。
可他今天早上活过来了。
他今天早上醒过来时,他娘还睁着眼。
寻城人人好赌,他一直以为他娘虽然偶尔疯癫了一点,但好歹没沾染上什么恶习。
她大概也是在赌。
喝了药之后头更疼了,他在昏迷的前一刻咧了咧嘴,他想,还不如死了。
他的记忆到此为止,自然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但时间并不会因此而暂止。
老三把阿邀抱到小榻上,归凌在他背后难得皱起眉问道:“我明天就离开了,你真不和我一起加入虞畔堂?”
“你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吗。”老三语调平平,像是只是拒绝多买一把葱压秤,而不是千载难逢的出城机会。
“为什么啊?”归凌难以理解:“就因为你这便宜弟弟?”
“对。”明明多了个累赘,他看上去竟是比平时轻松几分。
他没有骗阿邀,在这之前,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他以后……”归凌神色复杂,想组织语言,最后叹了口气:“天机不可泄露。”
老三轻笑一声,把阿邀没说出口的话说了出来:“去他娘的天机。”
归凌哭笑不得:“其实你早就知道吧,”又正色道:“不论如何,我是把你当朋友的,既然你做出了选择,那我作为朋友自然无条件支持。”说着,解下了腰间的佩玉。
“都说养玉即养人,毕竟是你归兄我戴了十几年,总还是有些用处的,”他又恢复成吊儿郎当的样子,把玉佩递过去:“随身带着,说不定什么时候能挡一灾。”
老三把玉佩放进怀里:“会好好收着的。”
归凌摆摆手:“那倒也不至于,传家宝的待遇就成。”
两个人都不是伤离感别之人,又喝了两盏茶,归凌便留下满屋的名贵药材,只身一人,挥手作别。
老三很自然地走到药柜后给阿邀抓药,他不知道归凌是怎么瞒着寻城的人,把这么多药材浩浩荡荡运到这家医馆,但他知道归凌应是从遇见自己的那天起,就预见这一天了,这些大概是报酬。
归凌和他,一个顺应天道,一个违背天道,大抵是殊途同归。
只不过在这一天,他们走出全然不同的轨迹。
这一天,归凌踏上了寻找虞畔堂的旅途,他不知道,在寻城,有比找到虞畔堂据点轻松一万倍的方法见到虞畔堂主,或许他知道,但他不得不顺应天道。
这一天,老三第一次违背了从他幼年开始的阴影,天道,他从一开始依赖它,到恐惧它,再到违背它,从老三仅有的十六岁的年龄上来看,似乎有些可笑,但对于老三来说,是很长的一段历程了。
他坐在小凳子上为他的又一个弟弟煮药,几乎难以克制地恍惚,这是今后在阿邀面前从未展露过的,他知道,如果这一个弟弟死了,还会有小七小八,但他还会有勇气为他们取名字吗?他不知道。
等到阿邀醒来,他哥依旧是那副人间是死是活与我无关的神色,端着碗喂他喝那恶心的汤药,结果洒了他一领子,散着一股怪味,这回彻底像个叫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