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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第三章

      林尚希平时宿于排云殿后头的寝室,寝室内黄花梨作梁,珍珠串满帘幕,方砖墁地,天花彩绘龙凤,好不贵气。
      这日,林尚希与余孝宁于殿内用着午餐,桌上仅摆放着一些清淡小菜,与普通人家无异。
      自林尚希爽快应下工作组之事,余孝宁对他的态度缓和了不少,加之孝熠常在一旁推波助澜,她对林尚希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抗拒,更何况从前的情谊也非虚假,因此一得空,就来颐和园与他作伴。
      谁能想,曾经的爱人如今倒成为了慰藉。
      往日里,她总批评哥哥惯爱沾花惹草、见异思迁,可如今看来,他们兄妹俩,可真是彼此彼此。
      林尚希亦不是痴傻的,晓得余孝宁与他莫名亲近的原由与目的,但他可以谅解,亦可容忍,更偏信感情这回事是没定数的。

      “你当真跟那姓周的一刀两断了?”
      这样的提问,冒昧又伤人,明知道会让她难过,可林尚希却总想在此事上饱尝胜利的喜悦,但所谓胜利,仅仅是赢下了这个人而已,至于心,他不在乎。

      余孝宁放下了手中的白玉碗筷,望着他,冷色道:“有完没完?”
      她明白男人间的胜负心,因此早些时候,她尚能耐心地回答他,但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她提问,眼前的林尚希让她觉得越发无趣。
      林尚希后知后觉,陪笑道:“开个玩笑!我这不是担心你割舍不下,到最后又伤着自己。”
      余孝宁复执了碗筷继续吃着,边吃边道:“我连与你的婚约都不稀罕,又有什么割舍不下的。”
      林尚希手肘抵在桌上,用手撑着头,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一脸戏谑道:“我原以为你这些年来已经变成了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

      趋炎附势?若真如他所说,她倒能心安理得些。

      余孝宁攥着筷子指着他道:“我若是趋炎附势,还会来这里陪你这个一无是处的无赖吃饭?”
      一无是处的无赖不假思索道:“亏你长了副好面容,嘴巴竟这样的毒。”

      余孝宁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转问道:“真的打算在这里当神仙,再也不出去了?”
      她看林尚希这一天天地实在是太过清闲。
      林尚希哼了一声,不以为意道:“父亲让我潜心笃志,一时半会儿是别想出去了。”
      余孝宁很是欣慰,连连点头,“混世魔王被压五指山,这京城又能多清净几日了!”

      林尚希正想“骂”她,恰巧这时有人敲门,他正了容色,肃然危坐,向外头命令道:“进来。”
      是副官,只听他小声通传道:“姚小姐到了。”
      林尚希答:“请她进来,这点数肯定还未吃过午餐。”

      姚小姐?
      余孝宁讶异,这是她极少听到过的姓氏,此时出现在颐和园中,不知是何方神圣。
      趁着副官回身引客,余孝宁打趣儿道:“新认识的?”
      林尚希以为余孝宁吃了闷醋,顿时玩心大起。
      “你从前能找姘头在我眼前晃,我又为何不可?”
      余孝宁听他口中所言“姘头”二字,心下顿感不悦,但表面上未发作丝毫,只道:“有趣!”
      林尚希生怕她当真,笑着说道:“你哥难道没告诉你,他打算金屋藏娇?”

      “荒唐”二字瞬间由余孝宁心口间而出,但转念一想,又觉此事发生在自己哥哥身上,很是合情合理。
      林尚希偏帮自己兄弟,为余孝熠辩解着:“岚谦爱找些乐子,清和让他憋了那样久,城里又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他畏手畏脚地忍了这些日子。如今借着我这东风,可不逮着了机会,偷吃几口,只当是我在园子里头养了个雀儿,他平日里过来,也不会招人怀疑。只是要委屈本少爷,替他背了这个骂名。”

      余孝熠不愧机灵,竟敢金屋藏娇竟藏至颐和园里来。
      余孝宁鄙夷地“哧”一声笑,又想哥哥不愧机灵,竟敢金屋藏娇竟藏至颐和园里来。
      她问道:“是个怎样的姑娘?”
      “普通学生,父母在乡下务农。”
      女学生,余孝宁是个伶俐的,略一沉思,心中已知晓大概。

      不一会儿,副官就引了那姑娘进门,“姚小姐里面请,少爷与余小姐已等候多时。”
      她于门外徐徐走来,一身女子学堂校服,显得格外朴实。
      是余孝宁想象中的模样。

      “姚小姐,请坐。”林尚希招呼着并为二人互相介绍。
      到了近前,余孝宁才瞧清她的容貌,虽说并无格外耀眼之处,但也属中上之姿。面色白皙如玉,双眉柔长如柳,单看几眼竟能教人意犹未尽。
      余孝宁想着她一个乡下姑娘,进了这颐和园,恐怕心下也是怯怯不安,便主动上前牵过她,热切道:“姚小姐不必拘谨,哥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姚姑娘彬彬有礼道:“谢谢!”
      “岚谦他公务较忙,所以托我替他接你过来,可没吓着你吧!”
      林尚希眼界虽高,非富即贵妄想入他法眼,但替兄弟、朋友办事儿,总是面面俱到。
      姚姑娘谢道:“大家对我都很客气,谢过先生、小姐。”
      余孝宁笑悠悠说道:“叫我岁同便可,这先生小姐的无非就是在外头的敬称,咱们里头人不说外头话。”

      林尚希接着问道:“敢问姚小姐芳名?”
      姚姑娘答道:“单名臻字,臻于郅治的臻。小名家念,二位可唤我家念。”

      余孝宁欣喜道:“家念,你的名字可真好听!”
      姚臻道:“谢谢!”
      余孝宁瞧她尚且拘束,却是人之常情。
      心想,毕竟乡下孩子少见世面,与哥哥的相识已意料之外,更别说眼下面对的人物,乃少帅林尚希。

      这时,仆役们过来添上了一副干净碗筷,余孝宁将碗筷朝她跟前儿推了推,“想必你还没吃,特意给你留着的。”
      姚臻拿起了筷子,讷讷地看着一桌子菜,好似有些意外,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久久没有下手。
      林尚希看她迟疑,询问她是否是饭菜不合胃口,可让厨房再备些别的菜式。

      姚臻连忙摆手,否认道:“不不不,我只是没想到你们这样的大户人家,竟也吃得如此简单。”
      林尚希没想到姚臻这样说,倒是愣了,看了余孝宁一眼,不知该如何作答。
      余孝宁见他竟被一个女学生说得慌了神,倒捂嘴偷偷笑了起来,还不忘揶揄道:“咱们少帅从前惯会吃山珍海味,打赏给那小厮的钱啊,都够养活别人一家子的了。你是有幸,能见到着如今他这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模样。”
      姚臻若有所思,嗯了一声,接道:“岚谦也是如此的,花起钱来没有度数。”
      林尚希撇了撇嘴,说道:“好了,别再数落我们了!”

      姚臻见状轻轻一笑。
      余孝宁见她似乎放下了戒备,便推心置腹道:“家念,哥哥虽在外人眼里没点儿正形,是十足的纨绔子弟,但他对人对事儿一旦认真起来,是绝不会半途而废,伤人害己的。”
      林尚希抬眼瞧了一眼余孝宁,明白了她的用意,亦真心实意与姚臻说道:“岚谦每每与我说到你,那都是满腔的关怀与喜爱。跟着他不会有错。”
      姚臻眼中的光被二人的话语所点燃,她面色微红,说道:“岚谦对我很好!”

      余孝宁看着姚臻的神情,好似看到三年前的自己。
      也是那样单纯的热爱,但这到底是福是祸,她不免担忧起来。
      清裕事件闹得满城风雨,余孝熠与林俐的婚约更是横在他们二人间无法逾越的鸿沟。即便是近水楼台的小之,如今也知难而退,避而三舍。
      她极想问问姚臻,她这样的义无反顾,难道一点儿都不惧怕林家的势力?

      林尚希与之不谋而合,况且他比她清楚,余孝熠此番是动了几分真情的,因此直言不讳,“他对你再好,却有婚约在身,你就不怕我林家棒打鸳鸯?”
      “林尚希!”
      余孝宁错愕不已,未想林尚希会将心中所想摆于台面,因此意图制止,生怕他会中伤姚臻。
      林尚希板着脸望向余孝宁,语气却没半分责怪的意味,只道:“这个问题,他们根本逃避不了!”

      昆明湖畔的玉澜堂,曾是皇帝寝宫,且离排云殿千山万水,二者互不相扰。饭后,林尚希便命人将那地儿收拾了干净,供孝熠与姚臻吃住,丝毫未有怠慢。
      待姚臻落了脚,孝宁又领着她在园子里游玩,这一玩便是两个时辰,这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孩,感情因此熟络了不少。
      二人挽着手从外头回来时,正碰上前来玉澜堂探望的孝熠。
      他看着“姊妹”亲厚,不免惊喜,私底下难得且正经地好好感谢了妹妹一番。

      孝宁在玉澜堂待至日落,一齐用过晚饭后,林尚希才派人送她回家。
      余孝宁原以为家中无人,可还未入大门,就远远望见自家三层洋楼灯光熠熠,映衬着夜幕,格外显眼。
      余孝宁方下车,便问仆役:“可是绯园官邸来人了?”
      仆役回道:“是,夫人正陪着大帅夫人与林小姐用餐。”

      余孝宁来到餐厅,见厅中三人,其乐融融。
      长形餐桌,母亲静逸端坐主位,年华坐于其左下首,林俐次之。
      “母亲、年华阿姨、清和妹妹!”余孝宁分别招呼道。
      静逸原以为孝宁晚上安排了饭局,就未预着她的份儿,见到她回来这样早,倒有些意外。
      “吃过饭没有?”
      余孝宁含笑点头,向着静逸答道:“吃过了!”
      年华一脸和煦,朝她招了招手,“快坐下歇歇脚!”
      坐在她一旁的林俐,倒是懂礼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两手交叠放于小腹处,极其乖巧恭敬,唤道:“岁同姐!”
      随着招呼声一同铺面的,还有她身上所散发出的那熟悉的香水味儿。
      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此举都已被余孝宁定义为一种挑衅。

      “这样客气,被外人看了,还以为小姑子欺负嫂子呢!”
      余孝宁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行至她身旁,挽着林俐的手,拉着她一同坐了下来,似是亲热极了。
      林俐低眉顺眼道:“岁同姐不嫌弃我才好。”
      余孝宁徐徐饮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假意关切道:“哥哥这个混子,可没欺负你吧?他若是欺负了你,我替你打他!”
      林俐脸露羞色,赧然笑道:“岚谦对我很好。”

      这一幕令余孝宁赫然一愣,眼前旋即浮现出另一女子的面容,耳边亦传来了那句“岚谦对我很好。”
      真心与否,从不在言语,而在神态,余孝宁清楚记得,同样的话语说出口时,姚臻眼里散发出了明媚的光,而林俐眼中则是一望不见底的黑色深渊。

      年华见两个女孩这样亲厚很是欣慰,又对余静逸叹道:“岚谦这孩子真的不错,对清和也好。宸栩就万万比不上他。”
      余静逸闻言,安慰道:“是我们岁同没福气!”
      余孝宁暗暗嗤笑,这福气,她可无福消受。

      这时,在林俐身边伺候的姑娘悄悄儿地走了进来,打断了两位夫人的谈话,“礼物已经送到,小之姑娘身子已大好!”
      两位长辈应声笑了笑,而余孝宁则一脸疑狐,不晓得林俐与小之是何时有了交情,因此问道:“这是什么说法?”
      林俐笑道:“岚谦哥哥与我交心,小之姑娘的事儿,他早前已与我坦诚。我想着待我进门后,迟早是要见面的,不如先同她示个好,毕竟是我抢了她的位置。”
      林俐满面羞愧,这样的演技,能将多少戏台上的老戏子比下去,余孝宁看后都不禁想要为她鼓掌一番。
      “豪门贵胄之女岂能与低门矮户里头的丫鬟相比,哥哥中意之人是你,可别妄自菲薄了。这世上,又有多少女子,能与相知相爱之人结为夫妇,唯独你是最幸运的。”
      余孝宁的这番话说得毫无破绽,惹得年华频频颔首。

      但林俐却被余孝宁狠狠地戳到了痛处,眼波一剜,笑容有一瞬的凝固,两位长辈自是没有察觉,可她却逃不过余孝宁的一双慧眼,到底是太年轻,太沉不住气。
      余孝宁心下颇感爽快,她就是要将这一字一句化作利剑,刺入林俐心头,她要让林俐体会一番自己受过的苦痛,哪怕只是万分之一,她也乐意至极。
      胜负心,男人有,女人亦有。

      余静逸在旁观戏许久,虽说兴致未尽,可又担心女儿一时兴起,失了分寸,便出手终止了这出戏,问道:“你今儿去哪儿了?”
      余孝宁坦诚相告道:“颐和园。”
      年华脸色略略一凝,余静逸先是反应了过来,惊喜道:“这么说你俩和好了?”
      余孝宁搁下茶盏,不咸不淡地回道:“算是吧。”
      年华一手没拿稳筷子,哐当掉在了地上。
      余静逸眉飞眼笑道:“看把你阿姨给欢喜的,手都不稳了!”
      “你俩总算是和好了,我跟你林叔叔可急坏了!如今终于是熬到头了。”
      说罢,年华眼眶一红,竟掉泪了,林俐赶忙在旁安抚。
      余孝宁看着眼前景象,脑海中,却想起了午餐时,林尚希与姚臻的对话。

      “您是在维护自己妹妹的婚约吗?”
      “我只是好奇。”
      姚臻淡定如斯,不卑不亢道:“于我个人而言,我无惧这纸婚约的束缚,我强烈反对这场旧式包办婚姻,我同岚谦追求的是自由平等的恋爱,是以互相倾慕为基础的关系。我知晓您的妹妹也心属他人,也希望她能够站出来为自己的人生做一番斗争,而不是甘愿舍身于一场悲剧之中!”
      姚臻所言,仿佛带着雷电霹雳,她九死不悔的意志,让孝宁为之心弦震动。当自己仍在家族牢笼中游走时,这个比她年轻的姑娘,却早已解开了枷锁,奔向了平等与自由。
      孝宁不禁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位女子,脊背直挺,下颌高扬,仪态谦逊却不谦卑,她不似小之怯懦,更不似裴稚低贱风情,她有着独到的自信与魅力。
      磨而不磷,涅而不缁
      姚臻,要争。

      夜幕下,盈盈月光洒满京都,在清冷月光的照耀下,茫然与恐惧透过深邃的黑暗显得更加清晰。
      伸手不见五指的房中,有一妇人抱手伫立在窗台边,寂寥地看望向庭院。

      “夫人,小之她很是乖巧,定不会出乱子。”
      低声说着话的,是一位体态丰腴的老妈子,静逸的心腹——关妈。
      静逸闻声侧脸,消瘦且苍白的脸庞借着月光愈显憔悴,她瞥着关妈,微微点了点头。
      关妈思忖道:“林小姐不是善茬,让少爷待在她身边,您就不担心?”

      不是善茬的,又何止她一个,若个个提防,这日子还如何过得下去。
      静逸语气冷峭道:“我是担心岁同。”
      即使没有孝熠那晚的如实相告,静逸对林俐怀疑,也并非一朝一夕。
      一年前,静逸就曾派人跟踪、调查过她,这才发觉林俐与裴稚来往甚密。而裴稚,与岚谦、宸栩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她们这两条平行线一旦相交,定有阴谋。
      眼下裴稚被林权送往南方,林俐失了臂膀,定然急于寻觅新的“伙伴”,首选之人,定是小之。
      小之既是岚谦的陪房,又是岁同的仆役,无论是单纯的监视,还是恶意的谋害,对她来说,皆如探囊取物。
      而林俐给予小之的回报,便是在与岚谦成婚后,纳小之为侧室。
      在这样大的诱惑下,小之欣然同意。

      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林俐怎会是静逸的对手。
      从缄口不言,到全盘托出,小之岂是愚痴?
      林俐的确有资格、有能力给予小之侧室之名。而静逸能给予小之的,不仅仅是侧室名分,她能够给她的,是余孝熠的明媒正娶,是余家的万贯家财。

      “您给小之的承诺,会不会太重了?”
      关妈这一问,令静逸的神色略微柔和了一些,答道:“小之对岚谦一心不二,正妻之名,她配得上。”
      关妈很是惶惶不安,却又不置可否,唯道:“夫人还得计划周全,护少爷小姐平安。”
      静逸的语气散发着不容抗衡的威严与森冷:“只盼她安守本分,若是再做些出格之事,我定不相容。”

      岁月如流,眨眼间已到春夏交替之际。
      五月,林尚希正式复职,从颐和园迁回他自个儿的旌洋官邸。与此同时,宋呈的工作小组,也已随着军队,赶往前线。
      日常中的一切,看似顺风顺水,实则暗流涌动,余孝宁也不知这样静谧的时光,还能持续多久。
      这日,余孝宁到访旌阳,正在厅中饮茶,而林尚希坐在一旁,看着今日份的报纸,了解国内外大事。

      “你倒是回来了,可姚臻怎么办?”
      余孝宁此番前来,并非专程拜访他,而是为了孝熠与姚臻日后的去向,因此找他一齐商议。
      林尚希不紧不慢道:“这你放心,我留了人在,没人敢去招惹。”
      余孝宁心想,如今林尚希已被大帅“赦返”,若哥哥再频频前往园子,定会招人怀疑,让姚臻一齐住进旌阳官邸,倒是好办法,便接道:“不如让她搬到你这儿来。”
      “不妥,我这儿眼线太多,难免走漏风声。你要是担心岚谦与姚臻来往,我可将自个儿的专车借予他,这样便万事无虑了。”
      林尚希的想法似是更为周全,余孝宁因此未再多说。
      这时,仆役们端来了果盘,客客气气地朝着余孝宁拘礼,将果盘放在她与林尚希座位之间的茶几上。
      那水盈盈的鲜果都是她母亲事先准备好的,余孝宁不过是借花献佛,当是祝贺林尚希复职的礼品。
      林尚希放下报纸,用湿巾擦了擦手,一块块儿吃了起来。

      余孝宁趁这空档,问起他,为何这一上午,却没见着有人前来向他道贺,恭喜他官复原职。
      林尚希冷哼一声,与她细说道缘由。
      如今晖系正把持着政务,大小官员见风使舵,岂敢冒然站队。更何况林尚希如今有职无权,没个屁用,连他嫡系骨干,皆低调行事。

      余孝宁执起银叉,挑了块雪梨,边吃边宽慰道:“总归比在园子里强多了。”
      林尚希不耐烦地甩了甩手,道:“不说这个了,该说说我俩的事儿了!”
      余孝宁不解,问道:“我与你能有什么事儿?”
      林尚希打量着她的神色,一本正经道:“我这旌洋官邸尚缺个女主人!”
      余孝宁听罢,收回了视线,不再瞧他,只用手中的银叉将盘儿里的雪梨来回拨弄。
      林尚希见她目光闪烁,且并不应和自己,一时颇感尴尬。

      二人间的茶几上,除了果盘,还放置着一金边相框,相框里是一张老旧照片,那是他们的合照,拍摄时间,估摸着是她十岁那年的元旦。
      余孝宁放下银叉,拿起相框,一手抚上照片里自己那稚嫩的小脸蛋,她语气软和地说道:“你计划赴美那年,为了求你在异国他乡平安顺遂,我与母亲专程前往大悲寺求佛,在寺中偶遇住持,住持感念我的情谊,特为我算了一挂姻缘。”
      这是林尚希头回听闻此事,他渐敛笑容,心里隐约着急了起来,忙问道:“住持怎么说?”
      “住持说,我们母女二人皆是苦命人,母亲命中有缘却无姻,而我则是命中有姻却无缘。若我日后违背天命,与所爱之人成婚,爱人必遭天谴。”
      余孝宁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喟叹。她是信命数的,就犹如母亲与前朝先皇、与她的父亲,命里有缘相遇且相爱,但始终无法结下姻果。
      “因此我开始疏远你,我不想害你。”
      林尚希起身,蹲在她身前,攥着她的手,声音很是低迷:“我不在乎。”
      余孝宁将相框放回,微笑地看着眼前人,道:“我要回去了。”
      她从座位上起身,林尚希亦起身,却抓着她的双臂,道:“我不信命数,我与你之间的姻缘岂是那个狗屁住持就能斩断的。”

      这便是林尚希,固执却又感性,他想让国家律法去证明他们二人的关系,他誓要将自己与所爱之人摆在聚光灯之下,接受万众庆贺。
      “宸栩,住持的话,我早已不在乎了。”
      她淡淡地口吻,似在诉说着一件生活中的平常小事,一件无法再惊扰她人生的小事。
      而这件所谓的小事,却在眼下,给了林尚希当头棒喝,他实实在在地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无力地松开了手。
      余孝宁见他落寞,于心不忍但却无心宽慰,躬身施礼,便匆匆离去。

      二人由此冷战数日,再无来往。
      余孝熠每每归家,总见孝宁愁眉不展。一顿追问,才从林尚希那儿知晓缘由。而静逸近日又外出离家,孝熠身为兄长,总是放心不下,因此特与姚臻告了假,专程回了趟家照顾孝宁。
      因母亲不在,孝宁屏退了仆役伺候,连着数日独自待在今白馆内,终日不见阳光。
      孝熠生怕她如此下去,迟早捂出病来。
      “过几日,咱们一起陪家念去紫禁城逛逛?”
      孝熠从餐厅里提了壶热茶出来,替她斟满了一杯。
      孝宁卧于客厅沙发上,只盖了层薄被,懒懒地答复道:“不去。”
      见她眼圈稍有浮肿,想必是又哭了一顿,孝熠眉间一紧,又劝道:“家念特意叮嘱我,让我约你同行。我的面子自然如粪土般不值钱,可你怎么也得赏她一个面子!”

      孝宁神色一滞,这回倒未着急拒绝。
      见她如此,孝熠心想有戏。

      确实有戏,毕竟姚臻约她,孝宁不好推脱。她拉起薄被盖住脸,蜷缩在沙发里侧,声丝细细,“那便去吧,可你切勿再叫旁人。”。
      孝熠晓得她的意思,轻笑一声,应道;“好!”

      春有百花,夏有凉风。当下的紫禁城,百花与凉风齐在,花香随风萦绕在红墙之内。踏足御花园,微风一过,清香扑面,沁人心脾。
      姚臻此趟“进宫”,着实开了眼界,她感叹道:“原以为颐和园就已足够气派,没想到这紫禁城更是壮丽!”
      她蹦蹦跳跳地,兴奋极了。
      孝熠担心她摔跤,就牢牢地牵着她,如呵护着珍宝。

      平日里的姚臻,总爱着暗色衣裳,说起话来也老气横秋,没想到今日竟能瞧见她活泼俏美的一面,孝宁不由被其感染,一扫满怀丧气。
      姚臻松开孝熠,倒挽上了孝宁的臂弯,感激道:“谢谢你,岁同,特意来陪我。”
      孝宁摇了摇头,满怀歉意道:“分明是你们陪我!”
      姚臻给孝熠使了个眼色,他意会,就此缓缓放慢了脚步,默默跟在她们后头,好让两人说些体己话。

      姚臻思量了片刻,才说道:“你与林先生的事儿,我都听岚谦说了。”
      孝宁抿了抿唇,欲言又止,许多事,一言两语,真不易说清,因此不如不说了。
      姚臻无声地笑了,说道:“我是真羡慕你!”
      孝宁瞧她一眼,勉强地勾起嘴角,“你与哥哥,才让人羡慕!”
      姚臻轻轻蹙眉,怅然失落道:“其实我明白,他心里有别人。”

      女人心细,孝熠对裴稚余情未了,姚臻又怎会察觉不出。
      孝宁猜晓她心事大半,嘴上仍试探道:“你会不会误会哥哥了?”
      “岁同,那姑娘名叫裴稚,是不是?”
      她的嘴角微微笑着,仿佛“裴稚”只是位毫不相干的外人。

      孝宁叹了口气,到了这份儿上,也不愿继续瞒她,默认道:“你怎么知道的?”
      姚臻淡淡看了她一眼,苦笑道:“岚谦的西装外套里,放着她的照片。”
      姚臻接着又向她询问裴稚的下落,孝宁择言将事情始未说了一遍,自然是抛开了细节不谈,又不忘安慰她,得罪大帅的人是没机会回京的,让她安心跟着哥哥。
      “你瞧我,明知道他心里尚有别人,但我还死心塌地的跟着他。可你,林先生对你情谊至深,为何不给他一个机会?”
      姚臻停住了脚步,盯着她半晌,眸光坦然。
      余孝宁悲叹一声,并不含混道:“我心中已没他了。”
      这并不是搪塞。
      情谊至深或许不假,却也可笑至极。

      “那周司令呢?”
      “由利始,由怨终。再谈情爱,未免侮辱。”

      姚臻闻言,垂下目光,亦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心想,孝熠托她办的事到底是办不成了。
      孝宁看着她的脸色,忽地笑弯了眉,小声道:“怎么,我让你不好交差了?”
      听孝宁直接揭了她老底,姚臻脸色一红,顿时哑口无言,愣愣地看着她,不一会“噗嗤”一声,笑道:“岚谦总说你机敏聪慧,我可算是见识到了。”
      孝宁牵起她的手,郑重道:“家念,我可当你是唯一的朋友。”
      姚臻笑意渐深,也收起了玩笑的语气,伸手像对待小孩子一样拍了拍她的头,亦承诺道:“嗯,我也是。”

      在宫里逛了快两个时辰,姚臻体力见底,孝熠便陪着她回到了御花园中休憩。
      孝宁不愿打扰二人相处,因此与他们暂别,独自游玩,而她此趟“进宫”实为探查要事。
      周现凛先前与她提及过孝熠曾到访建福宫,并因此让她带去了“难得糊涂”四个字,可她始终未将孝熠身世之谜放在心上。但经清裕一事后,她心底滋生了诸多疑惑,并懊恼自己从前的大意,能被周现凛重视的事件,又怎会是件小事。如今已不便过问周现凛详细,若想知晓真相,自己唯有从源头查起。
      她顺着体元殿、长春宫一路朝北而去,远远地竟瞧见几位身着宫装的少女。
      这样的打扮,是身为民国公民的她极少能够见着的,即便是上回“入宫”,除了那年迈的前朝太监,再无见着他人。
      难不成见鬼了?
      她壮着胆继续朝前走去,想要一探究竟。
      待行至咸福宫前,方才忆起前朝“伪皇帝”虽住在英华殿内,但尚有几位“皇亲国戚”无处而安,而林权身为王朝女婿,自然是要担负起照顾、安抚之责任。因此,林权特命人将之安置于咸福宫内,特拨专款、安排专人,照顾他们的生活起居。
      而眼前的少女,便是负责照料旧贵族的“宫婢”,她们的薪资,皆由新政府发放。

      孝宁愈往北走,便到了建福门前。
      此时,正有一名宫女,端着食物盘子,从建福门里走来,孝宁赶忙拦住了她,问道:“这里头住着谁?”
      那宫女极少在宫中见到外人,不免带着警惕,将她上下打量了几番。
      孝宁晓得她的疑虑,便自亮身份道:“我是余孝宁,林大帅的准儿媳。”
      那宫女手头上还有些事儿要忙,因此有些不耐烦,但余家小姐又不可怠慢,只听她声若蚊蝇道:“里头住着富察氏!”
      孝宁思索须臾,这位富察氏乃“伪皇帝”生母,皇父摄政王爱新觉罗劭恪的嫡妻。
      算起来,她还是年华夫人的嫂子。

      “我可否入内探望她?”孝宁问道。
      宫女双手捧盘,因此摇了摇头,说道:“余小姐,除非您有大帅命令,否则里头的嬷嬷也是要将您赶出来。”
      孝宁大惑,英华殿尚可随意出入,怎这建福宫,就如此森严?

      她旋即问道:“福晋难道获罪了?”
      宫女言简意赅道:“她疯了。”
      疯了?既然疯了,那何来的威胁,既无威胁,又何苦这样对待一个疯子?
      “听旁人讲,福晋膝下除了英华殿那位,尚有一位小郡主,可郡主早夭,福晋伤心过度,就疯了。那么些年了都无法释怀,她一人独处时嘴中总是嘟囔着什么。大帅怕她随意出入会招惹是非,便让人看守着。”
      孝宁将信将疑地听着,但她的直觉在不断地提醒她,此事非同寻常。
      “我去瞧瞧!”
      不等那宫女反应,孝宁疾步跨入建福门,朝宫苑内而去。宫女见状大惊,但又不好做声,无措中唯有捧着盘碟匆匆离去。

      建福宫内寂静无声,看似与其他闲置的宫殿无异,唯有宫墙下那几盆盛放的鲜花,彰显着此处尚存人气儿。
      孝宁谨慎地提防着四周,步子也不似方才般急冲,生怕惊扰到那宫女口中提到的“嬷嬷们”。
      她如贼人般蹑手蹑脚地一路走至正间月台,只见殿门大敞,殿中悬挂着一副男子朝服画像。
      孝宁鬼使神差般地被其所吸引,不觉中跨过了门槛,愈加走近画像,并驻足观看,全然未有注意到西侧间中,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她。
      这双眼睛的主人,身着浅灰色旗装,黑白相间的长发披于两肩,脚着软底棉鞋,因此步行无声。
      当这“老妪”咧着笑脸缓缓靠近孝宁,而被发觉时,孝宁差点被惊吓得大叫出来,好在她及时捂住了鼻唇。她不敢泄露一丝声响,连呼吸,都已被迫停止。
      孝宁在极度惊恐之下被其逼至墙角,而此处借扇门与宫墙所掩,即使有嬷嬷站在宫苑内,亦瞧不出殿内有何异样。
      富察氏始终维持着那样惊悚的笑容,几乎是脸贴着脸地打量着孝宁,说道:“宥儿?宥儿来了!”
      宥儿……难道是亡故的小郡主?
      富察氏的声音虽不算大,但在空旷的宫殿中亦不算小,外头的嬷嬷若是有心,不难注意到富察氏的“自言自语”。
      可若她们早已习惯了呢?
      习惯了,也就无视了,那就再也无人能够注意到她……
      一股寒意由脚底而生,五脏六腑已搐成了一团,孝宁脸色由于心脏的痉挛而变得苍白,她僵在原地,唯有唇舌能够动弹。
      就在她正想叫喊出来时,富察氏却猛地起手捂在她的双唇之上,不准她泄露一丝声响。
      富察氏瞪着双眸,在她脸颊一侧说道:“婉儿招待不周,还请将军尚希见宥。”
      言罢,富察氏忽而双手高举,大笑了起来,那笑声比不秋日里乌鸦的咿呀声好听多少。
      婉儿?将军?
      孝宁已无暇思虑这些陌生的名字,她当下只想逃离眼前这个女人、这个宫殿,以保住自己的性命。
      她转身朝宫苑出口的方向奔去,不顾身后传来的尖叫声、哑笑声、杯盘破碎声。
      偏殿里的待命的嬷嬷已无暇顾及她这个“闯入者”,而是纷纷涌入正殿,互相配合着控制着那个“疯子”。

      好不容易逃离“鬼窟”的孝宁,亦似发了疯般地奔跑着,直至眼前出现了熟悉的身影,那不是哥哥,是救命恩人!
      她双腿一软,踉跄地跌入孝熠的怀抱,并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哥”!
      孝熠见她惊魂未定,已无需再问,心中有怒但更多的却是心疼,他从不愿孝宁被牵扯入那段往事之中,毕竟孝宁生于清廷覆灭之后,与皇室毫无瓜葛,但今日之后,瓜葛已生。
      待孝宁情绪稍稍平复后,孝熠斟酌了语气,森冷警告道:“今日你在宫中的所见所闻必须忘了。知内情者,除福晋外,其余人等皆死于大帅枪下。或许是因为夫人的缘故,福晋方才侥幸活命。”
      难得糊涂,难得糊涂!
      孝宁惊觉,这红墙之内,仍埋葬着一段不为外人所知的惊天骇闻。

      孝宁经此一遭,身心均已疲惫不堪,离开了紫禁城就无心再与余姚二人共用晚餐。
      孝熠驾车送她至余宅大门前,且在她下车离开时还不忘提醒道:“今日权当咱们没去过紫禁城。”
      门岗值班员眼尖,先是见着少爷的汽车,后又见着小姐,因此即刻致电故明馆管事,让其准备迎接。
      孝宁伴着紫红色的晚霞,走在林荫道上,两旁的栾树已抽了新枝,草地间的花朵儿如星河坠莹,为原本庄重的宅府点缀了些俏皮。
      “小姐!”小之打着灯笼,远远地跑来迎她。
      在小之身体康健后,静逸便将其安排到了孝宁身边,只服侍她一人的生活起居,若她外出,小之可在自己房中休息,这对于一名仆役来说,是一种特别的恩宠。
      孝宁敷衍地嗯了一声。
      小之又道:“小姐竟回来得这样早,可用过晚餐了?”
      话,虽是同孝宁说的,可目光,似是飘向了她的后方。
      “别瞧了,就我一人。”
      孝宁略过她,径自走去。
      小之发觉自己的心思被小姐识破,倏然收回了目光,垂着头跟上前去,不敢再说话。
      孝宁误以为她仍心存妄想,又瞧她那副委屈的模样,因此不忍再出言伤她,安慰道:“趁早放下吧。”

      到了今白馆前,孝宁打发小之先行回去,自己则往母亲房中而去,母亲昨夜到家,自己一早又与孝熠外出,因此还未向母亲问安。
      “咚咚”
      孝宁轻轻地在门上敲了敲。
      只听,“进来!”
      静逸正坐在书桌前看书,见她回家,和蔼地唤着她,“岁同!”
      孝宁亦轻轻地喊了声:“母亲。”

      静逸搁下手中的书,起身带着她一齐坐到了窗边的茶几旁。
      孝宁嘴角强抽了几抹笑意,问道:“母亲此番出行,可还顺利?”
      静逸亲友无几,但每月总会带着关妈远行一趟,至于去哪儿,兄妹二人从不过问太多,许是纯粹地游玩,毕竟城中喧闹,能偷得些闲暇时光,也未尝不可。
      “还好。”静逸偏头一笑,那笑却有些缥缈,似回味、似向往。
      孝宁轻声感慨道:“能出去散散心,总是好的。”
      静逸旋即岔开了话,含笑道:“如何,那姚姑娘可好相处?”
      孝宁神情一凛,内心无比惊骇,只得坦白道:“果然什么事儿都瞒不住您。”
      “我当初听说宸栩在园子里养了一个女人,就晓得他定是在给岚谦打掩护。”
      见母亲面色沉静如璧,语气悠然,看似并无怒意,孝宁这才稍稍放了心,一面笑道:“姚姑娘夸我聪慧,得此美名,还得感谢母亲。”
      静逸柔柔地笑,瞧着女儿,沉吟道:“你更像你父亲。”
      孝宁从不唐突问及父亲之事,就算问了,母亲亦不会作答,又何必去揭其伤疤,做此不孝之举。
      眼下,她亦不追问,只道:“我得替父亲护着您,否则待咱们团聚,他得揍我。”
      静逸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玩笑过后,她又恢复了如常淡定的笑容,问道:“你与宸栩,如何了?”

      孝宁未答,沉默良久,才吟诵道:“到底君王负旧盟,江山情重美人轻。”
      顿时,四下里寂静无声,唯有沉默缭绕。
      念的人不知与谁听,听的人不知念与谁。

      “负旧盟,好一个负旧盟。”
      静逸静默后重述,恍惚出神,眼角亦渐渐湿润,孝宁这诗念得突然,却念入了她的心间。
      孝宁见母亲如此,亦想起今日富察氏口中的那几个陌生的姓名,因此鼓足勇气道:“母亲,那位您又爱又恨的人,您与他的故事,同女儿说说吧。”

      孝景十五年上元节,储秀宫贵妃临产,紫禁城如临大敌。
      孝景帝膝下子息单薄,唯有二子一女,嫡长子劭珩、嫡次子劭恪、嫡长女年华,其三人虽为嫡出,但生母却并非一人。
      劭珩生母钮祜禄氏乃孝景帝潜邸嫡福晋,只可惜福晋体弱,未等孝景帝继位,便香消玉损。
      孝景元年,皇帝登基,册立嫡长子劭珩为皇太子。次年,迎娶领侍卫内大臣之女富察氏为中宫皇后。富察皇后入宫后,相继诞育劭恪、年华。
      许是两位嫡妻诞育子女时,年纪尚小,两位皇子,皆不得强健,因此引得前朝颇为不安。
      而孝景帝心系万民,热衷朝政而不爱女色,因此,贵妃这一胎,前朝、后宫足足等了七年,众人翘首以盼,望其诞育健康皇子,以奠定皇权根基。
      宫廷纷扰,无人能够兼顾储秀宫以外的人与事,在这种百不一遇的情形下,劭珩携她与内侍,偷偷溜出了紫禁城。

      他们沿着贤良街、法华寺、福隆街一路观赏游玩,节日的气氛真教她欢欣若狂!
      原来当一个普通人,是这样幸福且快乐。
      劭珩立于街头张望了一番,同她交代道:“你在这儿等着我,我去给你买好吃的,那家糖糕,可好吃了!”
      她乖乖地点了点头,劭珩宠溺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带着小太监就挤进了人群,买糖糕去了。
      她等呀等,等乏了,就近找了间茶楼,想进去休息。还未进门,就见两个茶楼小二,架着一个小子,扔出了门来,惹得路人纷纷侧目。

      小二叉着腰道,“好呀!你这小子活得不耐烦了,敢来爷爷这儿偷东西!”
      “我没偷!”那小子瞧着跟劭珩年纪相仿,却非常瘦弱,脸色干黄没有一丝血气儿,一边胳膊暴露在风雪里,冻得铁青。
      她仔细打量着他,虽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但双眸中却闪着坚毅的光,那是一种不轻易被打倒的嚣张气焰。
      小二横眉怒视着他,骂道:“你这种小乞丐我见得多了,不是讨就是偷!快给老子滚,不然打断你的腿!”
      那小子竟不听劝,从地上站起来,竟又往里头冲,嘴上喊着:“让我进去,我要见张大人!”
      小二一脚又将他踹得老远。
      他不服输,费了老大劲爬起来,嘴里仍嘟囔着,“我要见张大人!”
      小二抄起栓门的铁链,只要那小子再靠近一步,那铁链必将抽在他身上。
      可那小子并不惧怕,作势又要硬闯,小二亦举牢了铁链,恭候他大驾。

      “且慢。”
      她忍无可忍,虽说不易在宫外出这样的风头,可她若是再不制止,那小子恐怕当场殒命。
      另一个小二问道:“哪儿来的小妮子?”
      “他偷了何物,我赔。”她冷静自持,浑然不像是七八岁的孩子。
      拎着铁链的小二啐道:“呵,你赔得起嘛!”
      那小子高声反驳,笃定地回击道:“我没有偷!”
      “嘿,你这孙子,看我不打死你!”
      小二作势要抽他,她二话不说挡在了他的前头,救人心急道:“吾乃年华公主,尔等不得放肆!”
      俩小二似听了什么笑话,哄堂大笑起来,样貌极其猥琐。
      “公主?我呸!”
      她不愿与之争辩,只在心中暗自鄙夷,接着从怀里抽出一张银票,揉成团扔给了那小二。
      “剩下的,赏你了。”
      那小二接过银票,展开一看,顿时变貌失色,狰狞的面孔消失无踪,低眉顺眼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公主请上座。”
      那张银票,足足能买下这福隆街所有的店面。

      她说道:“这钱也赔了,该让他见张大人了吧?”
      小二忙欠身道:“不是咱们非得拦着他,只是这张大人虽说经常赏脸过来,但今日确实不在,咱们真没办法。”
      那小二得了她的银票,将她奉得如菩萨般,说话也是诚恳极了,不像是撒谎。
      她唯有转过身去,问道:“你找张大人何事?”
      那小子紧咬着下唇,一声不吭。
      俩小二见没自己什么事儿了,就道:“您俩慢聊,咱们先回去忙活了。”
      说罢,喜滋滋地拿着银票,回店里去了。

      她上前同那小子说道:“你不与我说,我又如何能帮你。”
      那小子依旧重复着那句话:“我要见张大人。”

      “臭丫头,吓死我了!”
      劭珩穿过人群,来到他们身旁。
      她晓得自己未有信守承诺,随意走动,惹恼了劭珩,垂下头小声道:“对不起。”
      劭珩凝视着她身后的人,问道:“这小子是谁?”
      她解释道:“我瞧着他可怜,你能不能帮帮他?他想见张大人。”
      劭珩颇为不解,“哪个张大人?”
      她一时语塞,自幼长在深宫,她也不晓得是哪个张大人。
      只听那小子闷声闷气道:“闽浙总督张大人。”

      闽浙总督?
      此名号一出,连她自己都愣了一愣,虽说久居深宫不闻政事,但到底是听身边人谈论过。这样响当当的人物,岂是普通百姓能随意面见的,这个忙,恐怕劭珩不定会帮他。
      不出所料,劭珩听后,只当那小子的话是为梦呓,作势拉起她的衣角离去。
      可她,却驻足不肯离开。
      再难,这个忙,她也想帮他。

      “为何要见张大人?”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今福建沿海匪患不绝、社稷不稳,我要参军,报效国家。”

      ……

      “岁同,讲完了!”
      往事戛然而止,孝宁却意犹未尽。
      假冒公主,可是死罪,母亲冒死救下他,若他才是母亲一生所爱,那日后又为何与先皇相爱,并诞下哥哥。
      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

      孝宁迟疑地问道:“那人后来怎样了?”
      余静逸神情急剧一冷,眼中掠过一丝哀色,答道:“战死沙场。”

      死了?死了!
      是自己太过鲁莽,如此冒失地撩起了母亲内心深处的悲忆,孝宁由衷地懊悔,因此不再多言,静悄悄地回房歇息去了。

      孝宁前脚离开,关妈后脚便进入房中,手中拿着个纸盒子。
      关妈面带忧虑道:“大帅派人来传消息,说小姐今日去了建福宫。”
      右眼皮连着跳了好几日,静逸总琢磨着不祥之事将要临头。当她今日听闻余氏兄妹一同前往紫禁城,便早早地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那她可见着福晋了?”
      “见到了,但福晋癫狂,只砸碎了杯盘。”
      静逸扶着额头连连叹息,心中最担忧的事,还是不可避免地破土发芽了,她心想,老天爷果真不肯放过她的女儿,终究是让岁同触及到了这段风雨往事。
      “这孩子的心思跟明镜儿似的,与他父亲,一模一样!”
      房中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因提及孝宁的父亲,关妈不敢轻易插话。
      静逸搭着关妈的手,由关妈稳稳地扶起,去椅到了贵妃榻上。
      她的身子愈发羸弱,稍有动静便要低咳数声,关妈忙倒了水递给她,并从方才手里拿着的纸盒子里,抽出了一板药,从中取了一片,给了她。
      那药片静静地躺在静逸的手掌心,她问道:“这又是什么?”
      关妈道:“大帅派人刚送来的,说是洋人那儿新产的,有奇效。”

      又在唬人。
      静逸无奈一笑,之后便就着水将药片吃下了。

      “他那儿如何了?”
      “昨个儿连夜召开了集会,眼下尚在□□。”
      静逸捧着杯子,慢慢啜着水,思量着,吩咐道:“日后恐不太平,让窦辞明日来见我。”
      关妈应声离开。

      或许是药效上头,静逸有些乏了,浅浅入梦而去……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今福建沿海匪患不绝、社稷不稳,我要参军,报效国家。”
      谁能想到,当年他的这番意气昂扬,在不经意间竟已汇入她的血液,埋入她的骨髓,让她永生无法忘怀。

      劭珩听闻他的鸿鹄之志,大喜过望,抚掌称赞道:“好男儿志在家国,朝廷如今就缺你这样的忠臣良才,这个忙,我帮了。”
      她喜出望外,摇着劭珩的手欢喜道:“你愿意帮他!”
      那小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向着劭珩磕了几个响头,眼中还含着热泪,“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劭珩扶着他起来,说道:“我帮你,一则是为你的志向所打动,二则是因为这丫头想帮你。”
      那小子又朝她鞠了一躬,“公主大恩,奴才无以为报!日后必将努力习武,定不辜负公主。”
      劭珩听他称呼她为“公主”,不由眼神狠厉地瞪了她一眼。

      瞧着自己再度惹恼了劭珩,她赶忙移开了目光,若无其事地问着那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名叫林权,双木林,权宜之计的权。”
      劭珩接道:“虽说我肯帮你,但张大人今日已启程离京。你若愿意,我可在京中暂时给你安排个闲职,并非得去闽浙,才算是报效国家。”
      林权听得是个闲职,又不大情愿,抿着唇不作答。
      而劭珩未恼,反而笑了起来。
      那时的她很是不解,多年以后,待她阅历丰富了些,再忆及此事,才晓得劭珩的谨慎,晓得了这原是一句试探。若林权意志稍有不坚,应承了所谓的“闲职”,那便没有日后的林大帅了。

      临走前,她从怀中取了仅剩的一张银票,又抢过了小太监手里捧着的刚买的糖糕,又又解开了戴于腰间的玉佩,递给他道:“银票可让你安家,糖糕可让你饱腹,玉佩可保你平安顺遂。”
      那玉佩中央雕刻着数朵牡丹,洁白纯净,极显贵气。
      劭珩拦道:“这块羊脂玉佩十分贵重,虽说是皇后赠予你的,但也不可随意交给外人!”
      羊脂玉为皇室独享的珍稀材料,纯净的玉块更是十分稀有,她曾听皇后说,这是当年大婚时,皇帝赠予她的。皇后宝贝了多年,但经不起她脸皮厚,几番讨要下,终是割爱转送给了自己。

      她并不理会劭珩的阻拦,又吩咐着小太监,道:“你替他找一处安身之所罢。”
      林权小跑至路旁,拾起地上残雪,搓着手,待雪融化,又往裤子上抹了水去,看着自己的双手没那么污浊,才敢从她手中接过玉佩,死死握在手心里,仿佛天下苍生都不及它贵重。
      她朝林权笑道:“记得把糖糕吃了,别浪费了。”
      劭珩笑话她,说她装大方,送给人家的东西,倒还惦记着,转头欲吩咐小太监再去买来。
      林权忙从怀中拿起那装着糖糕的纸袋子,敞开了口递给她,“您吃一个。”
      她从纸袋子里头捏起了一块,美滋滋地放入嘴中,那清甜的桂花香惹得她愉悦极了。
      林权瞧着瞧着,竟丢了魂。

      临走前,他鼓足了勇气,道:“公主,您是奴才见过最美的女子。”

      北京城最娇艳的那朵花,在那晚,硕然绽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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