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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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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玉十四岁那年又去邻居家偷了一次鸡,且因为带着的是病弱的傅谦,故而一拖二,被撵了个及时,打了个结实,这次没人敢去找二哥回来帮他们去做主,一来他俩都已经半大小伙子了,二来这次偷得是鸡,不是鸡仔,所以无论从鸡的体量,还是他们俩的体量来说,都不符合稚子无辜的说辞,大家伙都觉得哪怕是二哥那样的人,也是没法替他们俩睁着眼说瞎话的,容易遭雷劈,
傅玉很生气,被打的鼻青脸肿,还推搡自己的同母弟傅谦,
“要是七爷还在,我能带着你?要你何用?”
兄弟俩的亲额娘很早就去了,且傅谦自小就身体不济,家中谁人都待他格外好些,可唯独这个同母哥哥,一贯为人处世谦和平顺,却独独跟傅谦最爱耍脾气,傅谦虽然是弟弟,却也不怕哥哥,指着自己好不到哪儿去的脸,
“这事儿重点在我吗?不是在你为啥非要偷人家家鸡吗?偷了还不甘心,还要破坏人家鸡舍,人能不打你吗?!”
傅玉虽是拿帕子给傅谦擦脸上的血痕,但依旧口气不善,“那你还跟着去?!”
“不是你让我去的吗?!”
“我让你去你就去?”
“我不是傻吗!”傅谦推开哥哥,生气道,“我还没说什么呢,你还先来劲儿了?!”
傅谦身体不好,自小便被归类成女孩儿养,所谓女孩儿,就是每月零花银子比男孩要多五钱,且二哥管束起来绝不会动手的,
故而傅谦要是说点什么,那么傅玉今日少不得还得挨第二顿打。
于是玉格格怂了,鼓着嘴巴不讲话了,塞了药油给傅谦让他自己搞去吧,而后自己黯然神伤起来,
其实这鸡仔问题是个经年以来的地理环境矛盾,他的屋子就靠着隔壁那家的鸡舍,秋冬还没觉得,一旦到了春夏,玉格格便总觉得连自己都是鸡屎味儿的,
本指望七爷出嫁以后,玉格格就把那香喷喷的闺阁继承了来,连七爷自己早都已经应允了,结果傅恒不是也大了么,该有自己的屋子了,于是便被额娘做主给挪了过去,
玉格格头年哭唧唧得送走了七爷,结果说好的香闺却没能住进去,恢复了一秋冬,也没恢复好心境,这眼看着又要开春了,玉格格焦心自己又要变成鸡屎味儿的了,人一焦心,便容易出昏招,于是这次闹了一票大的,
他本意是想每天偷一只,神不知鬼不觉解放全鸡舍,叫人家不痛快,结果头一天,人家就叫他知道了什么叫不痛快,
还得是傅谦,他了解自己哥哥,
“你别这样,若是有什么不乐意就去跟额娘说,额娘处事公道,自然会给你做主的。”
傅玉摇摇头,摆弄着七爷出嫁前留给他的那些童年玩乐的物件儿,一件件抚摸着,
“人家是亲妈,亲闺女,亲儿子,哪儿就轮得到我去讨什么公道了?我那叫讨嫌!”
傅谦觉得哥哥这话说得不对,毕竟七爷和你玉格格俩从小好的穿一条裤子都不嫌肥,你们俩私底下达成了什么事情别人谁知道啊?比方说连他都不知道七爷的屋子曾许给过哥哥,那额娘不知道也丝毫不意外,眼看着就是在这硬找茬,但到底他也不是所谓的亲儿子,于是只得劝道,
“你总觉得有鸡屎味儿有没有可能是心魔?我住得也不远啊,我就闻不到。”
傅玉扔了那呈放着物件儿的樟木小盒,赌气道,
“阖该我们兄弟跟鸡屎做伴儿呗!”
一瘸一拐,一摇一摆那样儿,竟真像个闹脾气的小姑娘,连傅谦这个弟弟都觉得这时候若是七爷还在家多好,她定是会跳着脚的拧着傅玉的耳朵,追问他,
“你作是吧,还作是吧?”
可惜,她都出嫁快一年了,因为直接被赐住进了宫里,这之中家人们也只见过一次,傅谦摆弄那小盒儿,计上心来,故作叹息,
“哎,可不是,人家在家里是嫡长女,现在又做了阿哥福晋,人家的东西,怕也是不要了才留给咱们的吧,我看着若是有骨气,也该一股脑都丢了,不要了!”
耳听着傅谦在那大开大合摆弄,傅玉人也不瘸了,腿更不拐了,直接冲回来,夺回了他心爱的小盒儿,
里头有阿玛画了图案的鼻烟壶,额娘的一小撮头发,跟七爷玩的嘎拉哈,还有几个歪歪扭扭的七爷做的小荷包,玉穗子,甚至还有他们小时候一同偷的鸡,炖了吃剩下的鸡骨头,等等。
东西不少,但很少有上得了台面的。
傅玉拢了一遍,确认没少一件破烂儿,而后凶傅谦,
“不准动我东西,否则打死你!”
傅谦满脸无语,配合了一句,
“哇哦,好怕怕哦。”
随着天色渐浓,傅谦善意提醒了一句,
“二哥快下值回家了,你想想怎么办吧。”
傅玉抱着小盒子,完全没在怕的,那天他拿出了戏精哭包的看家本事,声泪俱下得与二哥狠狠嚎哭了一场,
“我只要一想到七爷,”抽搐,抖动,浑身抽筋儿,那眼泪就像泉眼一样呼呼往外涌水得喊着,“我们以前一起出去玩的事儿,我就难受极了,她去做人福晋了,我可怎么办啊?”
好一出忆往昔,祸今朝,你不仔细往深里想想你都连贯不上这俩事有什么关系,
吓得二哥都没话了,好半天才问坐在脚凳上捧着小盆吃东西的傅恒,
“嘿,他怎么了?”
这娃小,还不大懂撒谎,问他比问别人更容易得到真话,此刻傅恒捧着个比他脑袋都大的盆,埋在那啃得风生水起,估计就是家人为了让他少说话,二哥左右看了看,怪旁人伺候得不好,但也没说什么,仔细看了似乎是一小盆生腌海物,他抻了抻傅恒的脖子,让他坐正了吃,
“哪儿有埋进去吃的?再给你淹死了!”
小娃啃得狼吞虎咽,但也知道二哥是疼他,还笑嘻嘻地让二哥也尝尝,囫囵吞枣得还不忘指着傅玉说,
“又偷鸡,叫人给打了,”
二哥不嫌弃得啃了一口傅恒递过来的吃剩下的半个虾子,惊讶得看了看,还随口来了一句,“挺好吃!”而后才反应过来,“什么?叫人打了?谁打的?那个算命的郭瞎子?我看他是拿几个破鸡空手套白狼套出脊梁骨,欠抽了是吧?!”
傅恒点点头,默认二哥骂得都对,然后指了指手中的盆,
“打完了送来的。”
好嘛,吃人家嘴短,彻底阻绝了武力报仇之路,
二哥恨不得把刚才那一口给吐出来,但望着傅恒那得逞的笑模样,摸摸他脑瓜顶,骂他,
“也学会跟别人一起骗你二哥我了哈?”
“没有~本来就是咱们理亏嘛,我额娘说了,本来就是玉哥做的不对,大家都是老邻居了,人家打也打了,礼赔也赔了,那就打平了呗。”
既讲道理也讲武德,是他家现如今这个老太太,也就是傅恒亲额娘的处世哲学,有这样性格的嫡母,才能把一大家子人都团在一块儿,所以二哥卖这个面子,让一直背景音哭哭咧咧的傅玉停了,
“行了,你回去吧,”说着还不放心得把人抓过来查看了一番伤势,“我说玉格格啊,咱能不能别一点儿小事儿就老哭啊,女大不中留,那怎么着啊,还是得把你放容玉陪嫁箱子里,拉宫里一起住啊?人四阿哥烦不烦你啊。”
傅玉对那位阿哥姐夫天生戒备,
“他烦不烦我管我什么事儿?我还”
二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继续说了,而后示意傅恒领着他这哭唧唧的哥哥离开,那娃一直沉浸在盆里,吃得头不抬眼不睁的,二哥便问,
“这些海鲜不便宜吧?”
傅玉还有闲心帮答呢,“肯定郭老瞎子从哪儿骗来的呗,”傅玉挂着泪痕的脸,满带不屑,“给人算命,什么红鸾星动,福禄双收,念两句吉祥话儿,就有那冤大头真信了,就给送来的呗。”
二哥无语,他这些年也教训烦了,主要是颓了,指着傅玉,
“就你,还叭叭别人呢,你看郭老瞎子是靠着胡说八道骗吃的,那你靠什么?”
埋在盆里的小娃吃得最多,这个时候一把抱住傅玉裤腿,仰头对哥哥们笑,
“我靠我玉哥!”
傅玉一脸满足,劝酒似的,
“吃!别客气!不是送来那么大一盆呢么,都给你了!”
“好!”
二哥心想撑死你们得了,但他啥也没说,只管望着他俩走了,如意这才从外间儿进来,二哥苦笑着对二嫂道了一句,
“我要知道碰瓷也能养家,我头几年就该天天躺大道上,拦郭瞎子打我。”
如意笑二哥说孩子话,
“你别总郭瞎子郭瞎子的叫,他现在算命也算是有了点名堂,不少人蛮信他的,你总这样说,弟弟们也这样讲,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总还是要发生矛盾的。”
“嗯,那我也叫他郭先生?他也配!”
二哥对这些事情,跟大哥那些符的态度基本一致,他从来分不清楚道还是佛的门道,毕竟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谁都没来渡他,要不是保祝哥,他觉得自己早就凉凉了,所以一定要找个神的话,那就保祝哥吧,只是这些话又不能天天挂在嘴边,于是想起来随口问道,
“傅景老是吵着要来找傅恒玩,到时候你定是要多关照些。”
“这还用你说?”
二哥笑了笑,他最是知道如意的温柔大方,无论是对弟弟还是对侄子,自然都是极好的,于是乐呵呵道,
“保祝哥可宝贝这个儿子了,磕了碰了可是要杀人的。”
如意笑呵呵得,
“那你可放心吧,都不用咱们,傅恒可有当小叔叔的自觉了,天天背着抱着,比老爹爹还有耐心呢,”
说道这个,二哥又哀愁了,
“可不是,但你看看玉格格那么大个人了,还不如个七岁的傅恒让人省心,”
二嫂心细如丝,当然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跟二哥娓娓道来,末了说道,
“我家铁狮子胡同那处宅子本来也没人住,就让玉格格搬过去吧,那边离私塾先生家还近,免得冬日里大清早还得走那么老远,把孩子都冻坏了。”
若是从前,二哥是一定会拒绝的,可若真是因为玉格格有这个心结的原因,二哥犹豫了,毕竟他也不是亲儿子,这种事可大可小,可正可偏,稍不留神就容易生了一辈子的嫌隙,
如意眼见二哥主意松动了,靠近了一步,继续劝道,
“傅新看病的老大夫,傅玉傅谦上的私塾,都离得那般近,就让他们一同都搬过去,也好有个照应,面儿上跟长辈们,也好说。”
“可那是你的私产,我,”
“我的不就是你的?”
“可我能给你什么呢。”
“连你都是我的,我想要什么自己会拿的,不要你担心。”
二哥后来的很多年都在想,他是如意的,只是如意的,全都是如意的。
承恩公夫人怀了身孕,既爱吃酸又爱吃辣,实在搞不清楚怀的是个什么,她又是个急脾气,非常想找人帮她相看,在街边算命实在掉价,必须要找上档次的通灵人士,可她是蓝玉,是皇后娘娘的亲嫂子,谁会闲的没事给她断这种事,毕竟谁都知道承恩公办差是不大得皇帝心意的,所以这事,猜对了未必能赚很多香油钱,可一旦错了可就稍不留神会掉脑袋的。
通灵这种业务靠的就是个投机,丰盛寺的老和尚们说不确定,元灵宫的老道士们也说不确定,于是在贵妇圈子里打听了一通,竟是绕回了魏公村老宅的隔壁,去寻了个近来传得很神的小乩童,
蓝玉有点闹嘀咕,她成婚的头两年因着自家额娘身体不济,再加上富察家那时候人口众多,在吉祥寺的新府没落成前,和傅文两个是暂住在娘家的,故而似乎是有听兄弟们说过隔壁这个鸡公老郭,但至于乩童什么的可就不知道了,
陪同来的两个小媳妇,都是新入门的妯娌,更是连老宅的门都没踏过,一个是诚亲王的孙女,一个是塞斯黑的外孙女,一个是二哥续弦,一个是小弟新妇,眼下皇上对前朝获罪宗室有全数网开一面的意思,故而这要放在头些年,都是妥妥的罪臣之后,可能也就是因为这个,这次富察家连着办婚礼却基本都没赔钱,且两家娘家的嫁妆都开了京城陪嫁之最,蓝玉有什么说什么,笑哈哈地安慰俩人,
“没事儿,你们不用觉得有负担,外头的说法是外头的,回到家里头总归是两个人过日子,”
彼时有那好事之徒,神乎其神得渲染,说是什么帝后恩爱,无非是把皇后娘娘家兄弟们的婚事,当成了帝王政事的风向标,且利用着的意思,
蓝玉虽说跟那位帝王俩命中带劫,彼此看不对盘,但也觉得这是新朝不比前朝严苛,若是从前,有敢这么说的必定是要被拔去舌头才算完,于是她继续安慰新人们,
“别听他们胡说,皇上若真想利用这事促成什么风向,他自己娶一个岂不是更方便?”
小弟家的那位,名唤明珠,眼下憋红了脸,最后摇摇头,没说出什么来,
倒是卿卿怕场面尴尬,直说倒了三遍租来的马车,该是不会让人发觉她们来这了,既然来都来了,那就赶紧进去吧,结果总算是一行三人,顺利进了郭府。
郭老瞎子实际是个福建打渔人,自小扎鱼把眼扎瞎了一只,后来因缘际会来到京城讨生活,因为北方很少有人知道妈祖,正所谓外来的神仙好念经,于是乎他先头几年颇有些妈祖精神引路人的意思,赚了个盆满钵满,故而才能买进了京城里满人老户居多的宅子,且还在李荣保在世的时候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多得了半间相邻的房,只是这人本职不是这个,书读的又不多,外加人贪婪,于是逐渐就被人取代,而越发变成了个普普通通的算命瞎子了,他北方话还说不利落,生意就更差了。
于是他五十大几的时候,突发奇想硬说自己是个乩童,就是说天上万灵与人间总要有个通灵的媒介,其实跟萨满意思差不多,东北既然有,福建自然也有,于是他神神鬼鬼得装扮了一通,又买通客人外加狗屎运加身,凭着他那两头堵的话术,竟真真又莫名其妙得把生意给盘活了,
可他有块心病,他没有儿子,
不止原配妻子李氏没有,娶的好几房女人,都没能生下一儿半女,而且他不只没有儿子,还被隔壁多得冒漾的儿子们烦得要死。
但这之中他却有个最喜欢的,就是那家最小的那个,爱吃,爱说,还爱笑,从小就乖,近来甚至不大点儿个小人儿,还学会领着个更小的人儿一起玩,每每经过自家,郭老瞎子总有一种感觉,
我的儿子,来了。
然后当年的某一天,傅恒和傅景两个豆丁儿上街去买个糖人的功夫,就一起丢了。
当时孩子丢了,
就跟此刻,
家里孕妇丢了,
是一样的情况。
傅恒急得打转,
二哥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如今出息了的傅恒,竟然半点没有外间的从容样子,还像小时候似的,揪着他四哥,在那发了魔怔似的叨叨,
“那好好的大活人,怎么能三个一起全丢了呢???”
二哥还像小时候似的摸了摸傅恒头顶,想让他安静下来,不想却见他突然怒急,
“你知不知道你媳妇也丢了?还在这不紧不忙的?这世上还有你关心的人吗?”
二哥有点尴尬,冷冷得没有做声,
傅恒说着便冲动得跑出去叫嚷着寻人去了,傅文有点害怕这样的场面,愁的搓手,末了劝二哥,
“二哥你别跟傅恒一般见识,他小时候丢过一次你又不是不知道,他”
“他怪我!”二哥横了一眼,瓮声瓮气得坐下了,“就是到了现在也还怪我!”
傅文挺难受的,实在不想这个时候给兄弟们端水,主要是他家丢的可是俩人,那还怀着呢,万一出了事,后果不堪设想,
结果二哥瞧着他热锅上的蚂蚁的样子,问了句,
“蓝玉最近有没有说想干什么?她今日谁也不告诉,就这么神神秘秘地去了,必是她寻思唠叨了许久的事,你再仔细想想,”
闻风赶来的傅玉傅谦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不会是算命去了吧!”
结果一家子男人相对无言了片刻,而后一同风风火火得往老宅窜。
妯娌三个让乩童看过了之后,便到了撒钱的环节,而这个环节让卿卿迷惑了,
“我的钱,是买鸡的钱,我的鸡,是答谢你的鸡,现在我钱也付了,鸡也给了,可我怎么总觉得哪儿不对呢?”
不止她觉得不对,十好几年前,二哥也觉得不对,
毕竟顺嘴胡来骗钱的事儿,世上有的是,大家都靠这个骗钱,骗心,骗利益,谁也没脸说谁,
但他郭老瞎子家这个鸡的循环流程,就很有问题,
你看啊,有人来算命,算完了高兴就买鸡,答谢给他,也就是说,他的鸡都没出他家,但却一通忽悠,收到了买鸡的钱,然而鸡,还在他的家。
今日二哥连说带笑得一脚踹开了郭府的大门,对着那战战兢兢的管家,道了一句,
“什么时候回来的?不需要跟我说一声吗?”
末了看向那疑惑发问的女子,点头笑了笑,
“还成,三个里头还有个长脑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