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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规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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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像乐于破坏一些什么东西,她也感受到了我在尽力维护。在我有声无声的催促里,在我边迁就她,边皱眉看她的责怪目光里。她明白我被规则教化,但她似乎还是不愿意和我一起被教化。我以为孤单在异地的她是需要依靠我的,而我大概也是不愿意放弃在她身边的机会的。于是我们保持着这种维护与破坏的拉扯。
学校举办纪念地震观影活动。升旗场里拉起了巨幕,高一学生们密密麻麻搬着椅子在并不开阔的空地上落座。池恩之不想去看,又想逃跑,"我看不得这种灾难场面,会很不舒服......" 偏偏红姐指派了我为协助管理班级观影秩序的负责人,我太了解她热衷逃离集体的性格了,她逃离队伍的半个身体硬是被我塞进了队伍。
虽是露天观影,虽是晚自习的夜晚,但密密麻麻的学生席位间还是略有些闷热。我沾了管理秩序的光,整理完队伍就落座在人群末尾,空气相对流通。是和地震相关的电影,受灾的女孩在废墟下被放弃,灾难中的亲情、爱情和命运交织,看得我喉间发紧。观影前排略有些骚动,骚动起了又落下,隔得太远不知发生了什么。组队同学们回教室的时候,我注意到坐池恩之边上的女生一人拽着两把椅子。
"池恩之晕倒了,有体育部的学生把她背走了。"
我忽然害怕起来,她为什么晕倒了?她生病了吗?我以为那是无病呻吟、那是矫情,怎么就至于晕过去了?难道恩之以前有过地震经历吗?或者其他的什么恐惧?比如幽闭恐惧之类的?我是不是不近人情了?为什么我不在她身边呢?我明明是她最好的朋友?
怀着这些愧疚,怎么回的教室的都不知道,愧疚里莫名生出点恨意来,她可真能招人关照,招人担心。但我确实有听说过ptsd的,也有初中同学出去旅游,地震震塌了酒店,她爸爸拽着老婆弟弟冲了出去,又回来挖出了她。我和池恩之还没有熟悉到了解对方每个成长瞬间的地步,我不该把她推回队伍。这些集体活动,爱参加不参加啊!怎么她不偷偷溜出去呢?
"你还好吗?校医室去过了吗?"
"嗯,医生说没事。" 池恩之在宿舍的床上半躺着休息。
"你...经历过类似地震的事情吗?"
"没有啊。"
"那怎么晕倒了?"
"那样的环境挺容易中暑的,"她病怏怏的,以一种虚弱的神情说道。宿舍里没有其他人,我是提前来照看她的。
"我以为你有应激障碍综合征。"
沉默良久,她忽然从虚弱和委屈里面矢笑道,"我不晕倒,是不是就必须得坐在那里?"
我们不知道这种顺从下的委屈情绪是从哪来儿来的,以及自伤和自怜。可能是从初中、从小学,从幼儿园,或者从别的什么地方。这种感觉很模糊,就像是感染了某种传染病,但身边的人都感染了,你不知道它的源头是什么,传播途径是什么,你甚至不知道已经感染它多久了。
明中贯彻"用学生管理学生"的制度,每周一个值周班,三十多个班级轮流管理学校。值周班明晰所有规则,每个学生在自己的职责范围内都拥有扣其他班级纪律分、卫生分等职责和权力。
我和一个男生一起监督三十多个班级早中晚的用电。很多学生在中午或者晚上离开教室时,忘记关灯、关电器,造成用电浪费。我检查得非常认真,每扣到一分就自觉为地球环境做出贡献,为学校做了贡献。这种不同于枯燥学习生活的行动令我觉得新奇又有趣,直到那一次。
晚餐时间,食堂开饭已经好久了,一个教室里坐着几名学生,教室里灯火大开,他们是想要错峰吃饭抓紧学习的学生。有学生在座,我和搭档便没什么好查的,我们从那个教室的前门进去,踏上讲台,又穿过他们,再从后门出去,去好像一种简单的巡视。离开时我明显感觉到他们似乎要起身走了,我和搭档已经走上了旋而向上的楼梯,消失在他们视线能够所及的地方。我拉住了搭档。
"你干什么?"
我在猜一种人性,我在等一个答案,我很享受这种过程。
"我们再下楼。"我拉着他返回那个教室,那些学生都走了,他们果然没关灯。我很兴奋,一排排关掉教室的灯,期待着搭档夸奖我,"记好了,扣一分!"
然而搭档呆愣在那,看我的眼神满是惊异,"女人太可怕了。"
我的得意僵在了脸上。他的惊诧令我羞愧难当。
再早些,刚上小学的时候,我和两个和我一样文静乖巧的小女孩一起玩,玩high了,我们在建筑楼前疯跑,撞上了一名不认识的老师。老师训斥了我们一顿,要带我们去领罚。但最终他只带走了一名长头发的女孩,是她撞上了老师。剩下的短发女孩和我回到了教室,我们很害怕,不知道她会遭受什么样的惩罚。
她被带去哪里了?公堂?审讯室?监狱?看过动画片和电影的脑子开始自己编织场景,她被带去了灰暗的屋子里,四面铁墙,只有门上很高的地方有一扇小窗户,也是有铁网挡着,透进来些光。她要被关很久、她只能吃很粗鄙的饭,甚至她的长头发,都有可能被剪掉。交出去一个温柔可爱的长发小姑娘,学校会还回来一个饱经沧桑的短发女烈士。我们即担忧又惊慌,早已泄了气,趴在课桌上面面相觑。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这种忧虑和恐惧刻进我的记忆里。长发小女孩回来了。我们惊讶地从课桌上跳起来,不敢相信她的头发还保持原样,我们摸摸她的头发,看看她的手,围着她上上下下确认了一遍:什么都没少。
而此刻,池恩之却是真真切切地躺在宿舍小床上,她面无血色,她很苍白,她在问我。她不是一个完美受害者。我觉得更羞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