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姜山》禾鹤合青

31、夜探地宫（修）

　　进入内院，姬宁身子一僵，猛然顿住了脚。

　　他缓缓抬起那双漆黑的眼望过去：整座府邸静悄悄的，廊阶之下有五名中年人面色凝重地看向他。而这五个人身后又各自约莫站了十来个护卫模样的人，共计六十余人，此时皆按着腰间刀炳，极为谨慎地望着他。

　　仅一眼，姬宁便知道正中间那位相貌英挺，身形魁伟的男子就是妹妹口中不好相与的“虞思衡”。

　　此间，有轻微的风吹过，廊檐处的廊铃发出“叮铃铃”清脆的声音，院里梅花开的正盛，带来满园清香。夜风吹过来，吹动少年额前的发，极为不经意地掠过他的眼眸。那双原本似清泉一般透明的眼眸，不知何时变得如同深海里无形的漩涡般深邃幽远，令人望之心悸。

　　虞思衡亦面无表情地朝他那边看了过去。

　　良久的缄默无言。
　　须臾，少年莞尔一笑。

　　什么扶月州？
　　什么刘承贵？
　　眼前的这座“金策府”才分明是等着他姬宁去赴的“鸿门宴”！

　　他刻意放慢了步伐，上前。

　　“将军，”姬宁听男子——这般唤他，“请止步。”
　　他扬了眉，将目光放至男子身上。

　　男子脊背挺得很直，声音沉稳而有力，其人如声，刚硬中带着不卑不亢，有种不张扬的高华风范。

　　果真是个与众不同的。

　　姬宁停了下来，目光扫过男子身后几人和那一群严正以待的护卫，故作不知：“你是何人？”

　　“鄙人不过一介低贱庶民，不足于将军挂齿。”男子轻轻颌首，尔后抬头，眸光幽暗地盯着姬宁回道，且刻意在“低贱”二字上加重了声音。

　　“只是，”他顿了顿，隐含试探的目光在姬宁身上游移了一圈后转开：“将军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呵，”姬宁语气微嘲，往前迈了一步，态度实在算不得好：“我找赵大人。”

　　似乎是猜到他会这么回答，男子也莫名轻笑一声，看上去似乎心情转瞬变好，连同语调也跟着轻快几分：“那请将军随我来。”说罢，虞思衡摆摆手，让所有护卫连同剩下那四名中年人一同退下。

　　此番倒让姬宁有些无所适从：这算什么意思？？他压下心中犹疑，跟在后头。

　　不同于他第一次到金策府的情景，这回的金策府每处皆有重兵把守，且与之前看到的府兵、军士孑然不同。这些人，身上有极重的江湖中人的杀伐之气。

　　不像是军士。

　　在姬宁还在四处打量之际，前方带路的人在一处房门前停住：“将军，便是这里了。”

　　姬宁看着眼前的“柴房”，不禁愣了下：这赵居安倒果真是个人才，寻常人设密道，入口决不会选在柴房，倒是另辟蹊径。

　　只不过待他仔细齐整又看了一遍“金策府”的步局之后，心中暗自凛然：之前那次来去匆匆还不觉得，如今才觉出精妙之处，这座府邸绝不简单——一草一木，一花一景，亭台楼阁，假山流水皆有门道。这分明就是个玲珑阵，而这柴房——确是阵眼。

　　主建这府邸之人绝非常人！

　　他尚还在沉思，虞思衡却忽然抬手，在空白的墙面上轻轻敲了三下，原本闭合的墙面陡然从里出现了枚柳叶型的容器。他见虞思衡往里扔了一张薄纸之后，那东西就又突然凭空消失了。

　　紧接着就听见“刺啦”一声闷响，对面墙面呈波浪形缓缓朝两边旋转打开，竟是从里面开的！

　　姬宁感叹这阵法的奇妙，好奇这是何人之妙想，侧过头开口想问，却不料身侧之人早已顾自远远走在了前头，背影看上去分外冷漠，像是一句话也不愿意与他分说。

　　意识到人不待见他，姬宁不在意也不恼怒，默默地闭上了嘴，开始不紧不慢地打量映入眼前的这座地宫来。

　　与其说是“地宫”，其实用“地窖”来形容更为恰当。过道上堆满了粮食，谷物，被褥等物，墙面相隔不到几寸的地方便有烛台，每个烛台都燃着一盏烛灯。

　　烛灯之上，还都被细致地裹了层不易燃的石料。

　　每到一个拐角，虞思衡就会停下来，踮起脚去够一下烛台，也不知道干嘛，姬宁还眼尖地注意到他右手食指似乎短了一截，也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

　　这人似乎身上藏有许多秘密呐…

　　绕过几条长廊后，视野变得开阔，姬宁却突然愣住了：眼前出现了许多人，他们中大多身着普通百姓服饰，盘坐在地上，听见他们的脚步声，侧头看过来。见来的人是他们两个，先是目露惊讶，紧接着一个接一个站起身来，聚拢过来。

　　这还是姬宁头一回见这么多的虞州百姓，往常便是亲自送饭寻上门去，多半也是闭门不开。

　　是以，
　　得见如此多百姓，是想也不敢想的。

　　只不过……
　　他略显艰涩地扯唇，此刻终于切身体会到了妹妹所说的目光似刀子。他相信，如果目光可以杀人，他早已片甲不留。

　　只是，他不懂。

　　“我找赵大人。”

　　我只是来找赵大人，你们何必这般看我？

　　他低垂下眼，低低又道了一句：“我来找赵大人。”

　　我只是来找赵大人，你们又何必这般看我呢？

　　“我在这里。”远处台阶尽头缓缓显现出一道人影。他的一身蓝色官服还未换下，上面的云雁图案在跳跃的烛光中似在翱翔，袖摆扬动时有股子说不出的潇洒萦绕，恍惚间多了几分逍遥恣意的味道。

　　——是赵居安。

　　底下的百姓这才纷纷又侧转过身，拱手作礼。

　　“赵大人。”

　　“赵大人。”

　　“赵大人。”

　　赵居安低低颔首却并未做声，只目光冷冷地看着下方长身玉立的少年，看上去没有先开口的打算。

　　姬宁问：“大晏军前日入侵之事，赵大人可知？”

　　赵居安答：“知道啊。”

　　姬宁再问：“那城门口乱象大人也知晓？”

　　赵居安再答：“嗯。”

　　看他如此坦荡，姬宁不禁怀疑，“大人何以这般从容，莫非是大人的手笔不成？”

　　听得此言，赵居安几乎啼笑皆非：“世子这是从哪得出的结论？这个罪名，赵某可担不起。”

　　姬宁默了默，没说话。

　　长长的地道里立了许多人，偏生气氛凝滞得可怕，有柔风飘来，烛光跟着晃荡。许久之后，那边有人端上一方矮桌：“赵大人，这是您要的茶。”

　　“放在这里吧。”赵居安随意地指了一处，然后抖了抖袖子，盘腿，席地而坐，目光随之又望向姬宁那边。

　　他在等着他过去！

　　意识到这点，姬宁缓缓抬步，可很快他就发现，只要他往前一步，那些百姓也跟着前进一步，到最后，就成了他被包围在人群中间，动都动不了。

　　他有些不耐烦了，于是紧跟着便拧起了眉。

　　他不是一个好脾性的人，可是似乎这里人人都觉着他是个软柿子，或者说——“软世子”，谁都可以骑在他头上撒野，谁都可以给他脸色看。

　　他可以体谅父亲用心，知道父亲是想让自己到最艰苦的地方来，到百姓们最需要的地方来。他从没有一刻忘记，他是父亲的儿子，是大夏定王府嫡世子姬宁。

　　可这并不代表，他是个可以任人随意摆布、任人随意挑衅的人。

　　他可以克服磨难，可以忍受困苦，可是，他所要护之人，要值得！他停下脚步，目光孤厉地看着那些百姓，缓缓道出一句：“我不急，我等得起，可……”

　　“你——们还等得起吗？”

　　人们看向他的眼里冷茫更甚。

　　少年的声音真的很轻，语调一如既往的清高孤傲，可目光深处的敏锐却好像刺透他们的躯体，轻易地看穿他们内心的不堪一击。他一面说话一面抬脚往前走：“如果我是你们，决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毕竟…”

　　还是有百姓试图拦他，被他冷冷瞥过来的目光逼退。

　　“我不是你们的敌人。我是皇室宗亲，我能说的上话，许多别人畏首畏尾的事情我能做，我打算要做。我来北境的目的，我说了无数次，你们都不信。”

　　仍有人上前试图挡他，他冷冷地与那人对视。

　　那人不敌，瑟缩着又退了下去。

　　身后的虞思衡早已不着痕迹地跟他拉开了距离，眸光锐利地盯着那不管不顾迈开步伐的少年。

　　“我心知以我一人之力难以撼动如今的北境，但我仍想试一试。毕竟没有人敢在此之前盖棺定论，说，我不行。”少年的声音清透得如同岩壁上的冷泉，凛凛作响，在长长的地道里回荡，荡出去很远很远。

　　那位赵大人不知又何时站了起来，还是站在那高高的石阶之上，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再度看了过来。那双眼睛里有什么，姬宁没有看清，只是觉得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的那双眼变得极亮极亮。

　　片刻后。

　　“诸位，给世子让道。”赵居安对着百姓颌首，又对姬宁道：“你，往前一点。”

　　虽不明所以，也讶异他对自己态度的突然转变，但姬宁还是往前迈了些。
　　却见那赵居安又背转身去，沉声又道了句：“再走近些。”

　　姬宁抬脚，才堪堪落下，却突地觉出有些什么不对。

　　方抬头，下一瞬

　　“刷刷刷……”

　　刹那间，左右两边瞬间掠过数不清的箭，地面上也瞬间“咻咻咻”地冒出长长的尖刺。

　　姬宁眉眼顿时冷下，他反应奇快，众人只看见他长袖微动，脚步轻移，几乎眨眼之间便迅速退回了原先所站之地。

　　果然，箭阵在他退出之后便悉数停止。

　　经此变故，姬宁忍耐的情绪到达顶点，他心中本就不满，岂料，抬眼就看见虞思衡正盯着他讽刺地笑。他重重眯眼，一挥手，就将旁边的一盏烛台狠掷过去，却被那人稳稳当当地接过。

　　正当想再次动手之际。

　　“姬鹤鸣。”石阶之上的赵居安蓦然回过身来，他的脸部轮廓此刻看上去格外分明，侧脸于光影中交错，眼神也猝然凛冽，远远地看向下面的少年。

　　“嗯？”少年眸光一闪，看似漫不经心地应声，实则眼里聚起风暴，暗沉的双眸直直朝前望过去。

　　“轰——”一声巨响落下。姬宁只感觉自己后背被人猛撞了下，紧随着便感觉整个人狠狠地跌落在了坚硬的石板上。巨大的冲击力撞得他眼睛都跟着花了一瞬，只感觉肩膀都像被卸了半边力一般。

　　“嘶～”他捂着肩膀眯眼往后看：一道石门赫然于眼前。而百姓已被隔绝在外，这里只剩三个人。

　　他，赵居安，虞思衡。

　　“赵大人这是何意？”
　　“是你杀了刘承贵？”
　　他与赵居安几乎同时开口。

　　“看来我猜得不错，城门口果然是你故意为之。”姬宁道。

　　这个时候的赵居安没有再急着否认，只是有些含糊道：“也许不是我呢？”

　　“嘁…”姬宁才不信，他感觉肩膀仍疼得厉害，这个时候也不急着起身了，侧躺在地以手撑头：“赵大人消息挺灵通。只是，”他突然转过脑袋，看向身后男子：“阁下可是虞思衡？我有一问，烦请阁下解惑。”

　　闻言男子朝这边看了过来，目光稍显意外，看样子似乎是在意外他突如其来的礼貌，随后他轻轻抬手：“将军请说。”

　　“地宫是谁建的？”定王府世子向来简明扼要，直击要点。

　　虞思衡略显慎重答道：“银两是七年前我集结北境各州商户筹措而得，真正修建却是五年前赵大人就任以后才开始动工。”

　　“我问的是，”姬宁并不满意他避重就轻的回答，十分犀利地指出，“何人所建？依赵大人在此地的威望，我不认为他能叫得动军士？”这是他感到十分奇怪的点。赵居安此人太过矛盾了些，民心甚望，军威却不显盛。

　　虞思衡与赵居安对视一眼，得到他默许的眼神后，回道：“是虞州百姓们自发的。”

　　“好，既然是这样，地宫就是大晏军队入侵时百姓的安身之所，这实是造福万民的功德之举。”姬宁要的就是他这一句回答，他撑地起身，拍了拍掌心，继续道：
　　“只是我观这里似乎并无城南的百姓，我想问一问虞兄，修建之初，城南的百姓没出过力吗？城南的百姓就没有生存的权利吗？”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厉声道。

　　“不，他们当然有。”虞思衡几乎是未经思考便急着道，可能是因为急于分辨，声量也不自觉地拔高了些 ，后或许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又再度低了下去，

　　“你不懂。虞某虽只为一介商户，可我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自己是个虞州人。虞某所求，不过能造福虞州。但，自古以来，人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地宫建成初期，百姓是可随意出入的。大家分粮按人头分，可城南本就…贫苦百姓居多，青年们多去外地寻活，家中留守的俱是幼儿和老妪，能独自来地宫拿粮的…很少。”

　　他声音越发的低，情绪也肉眼可见就低了下去，“又因其余三处或多或少有营生的生意或手段，时间一长，便有人心生怨怼，认为应该更穷的人拿多些，并屡次多生事端。我与赵大人私认为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遂无视了。直到有一天，”

　　他的语气越发涩然：“地宫被搬空了，我与大人接到消息后赶来，军士们告诉我们是城南的百姓将粮食搬回了自己家中，他们苦拦不下，好些人也都负了伤……我们原本觉得没什么，至多也不过再将地宫填满罢了。可姚知州却对此极为不满，命人直接封了地宫。知州大人的吩咐，我们…”

　　他无奈道：“不敢不从。”

　　而且…
　　总之…
　　总之城南情况很复杂。
　　很复杂，很复杂。

　　赵居安在这时接过了话茬：“自陛下起事成功，顺利登位以来，实行令尊大人所倡议的【大夏律】。制定提督作为地方最高军事统帅，知州为地方行政长官。两相制衡，谁也大不过谁，谁也越不过谁，重大事件必须商议……”

　　姬宁听得不禁有些糊涂，还不等听完便打断了他，“等等…等等，封了地宫？可如今不是还开放着吗？况且你是北境提督，掌管全境。知州却不过只是一州之长，掌管一州。我想不通，何以被压制成如此地步？”

　　赵居安有些强颜欢笑：“我虽为提督，可姚琛刘承贵顾行远等流联合其他州县各级官员向我施压，我自然寡不敌众。”

　　姬宁有片刻的晃神。

　　在晃神之际他隐约又听赵居安继续道：“姚大人乃虞州知州，他说的话，微臣定不敢无视。可是，世子殿下，”

　　中年官吏话头一转，侧过脸，定定地望着眼前的少年，神情悲伤，隐隐流露出一抹绝望之色：
　　“北境，不该是如今这般境地。这里的百姓，合该一生顺遂，平安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