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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我的九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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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锡,即天子特赐九种用物——车马、衣服、乐县、朱户、纳陛、虎贲、斧钺、弓矢、秬鬯。
  古往今来,受九锡之礼者屈指可数。
  王莽、曹操、孙权、司马懿,各个都是一代枭雄,也毫无疑问全是反贼。
  臣子接受九锡,无异于昭告天下——我要谋反啦!
  桓温偏头想了想,眼中的亮光缓缓散去,变的温柔而波澜不惊。
  “拒绝吧。”
  “主公……”卞范之大惊,“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天子赐九锡,就像禅让一样,万不能一下子就接受,显得自己特别猴急。
  得你来我往、推却几次,最后才勉为其难地接受了,所谓三辞而诏不许、然后受之。
  曹丕、司马昭,都是这么干的。
  桓温知道卞范之的意思,只淡淡说:“还不到时候,再等等。”
  不是他不想改朝换代、不想称帝。
  如今皇位确实已近在眼前,他一伸手、就拿到了,但时机不到。
  很不到。
  伸手容易,可控制住自己这伸手的欲望却很难。
  需得稳坐泰山,从不轻易拿,但一旦到手就决不放开,方是真本事。
  他微一挑眉,看了跪在一旁的卞范之一眼,眸中流露出些许的失望。
  这个卞范之号称桓玄手下第一谋士,竟如此急功近利,一点儿也不为主公做长远的打算?
  唉,江山代有才人出,怎么这谋士却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主公!”
  “你先退下,我自有筹划。”
  屏退众人之后,桓温伸手推开窗。
  在他的记忆中,姑孰的冬日并不总是这样的冷。
  至少在阳光明媚的屋后,有酒、有歌、有道不尽的岁月春秋。
  三十年,竟就这样弹指一挥间了。
  醒过来好几日了,他似乎还没有完全习惯这个身体。有时候对着镜子,一看就是很久很久。
  还别说,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跟自己年轻时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就是这个性子还是太毛躁,手上才这点砝码就敢受九锡称王了?
  愚蠢!
  老爹怕你这个皇位干不了三年,就会被人干翻了,最后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他闭上双眼,六十载岁月光阴在脑中一闪而过。
  *
  他叫桓温,晋朝大司马。
  在只论门第姓氏的年代,龙亢桓氏并非什么高门望族。他祖上还因高平陵之变,被诛了三族,他这一支算是侥幸偷偷活了下来。
  不过,那时风光无限的司马家,转瞬间就八王之乱、自相残杀,而后又死于贼人之手。
  可见今天也未必看到明天的事。
  神州陆沉,南渡之后朝堂重新洗牌。
  他父亲桓彝交结名士,跻身江左八达之列,他们桓家才勉强算是在朝堂又有了那么一点点的位子。
  “只可惜,世事弄人……”
  苏峻之乱中父亲遇害,当时他才十五岁,枕戈泣血,三年以报父仇。
  想想当年的日子,只觉得心酸也可笑。那时母亲生病,他实在是一文钱也无,不得已把幼弟抵押于人,后来还常以此事取笑这小子。
  自古忠臣必是孝子,许是朝廷看中他忠孝之义,他娶得南康长公主司马兴男为妻,加拜驸马都尉,袭父爵为万宁县男。
  永和元年,出镇荆州。而后,就是他桓温风光无限的三十年。
  攻灭成汉、西取巴蜀,北伐关中、兵临灞上,大破姚襄、收复京洛。
  整整三十年,大晋姓司马,却属于他桓温!
  就算关东之战、功败垂成,他照样可以轻而易举废立皇帝,太后、大臣,谁敢说一个不字。
  那是他权势的巅峰。
  只是,人终有一死,他死的那年,是宁康元年。
  六十二岁了,他垂垂老矣。
  割据荆州三十载、执掌帝国二十年,他曾是大晋的神,说一不二。
  琅琊王氏这样的高门显贵、簪缨世家,还不都在他的麾下效力。
  颍川庾氏,那个力压王家的后起之秀,还不是被他收拾的服服帖帖。
  当然了,谢安总算还有几分手腕。所以陈郡谢氏最终能在他手上青云直上,成为士族最后的荣光。
  不过他活着的时候,谢安石也不敢真的当面对自己说一个不字。
  “主公……”
  那时,嘉宾劝他更进一步,但他犹豫了。
  他这一生,步步为营,败过、但从来没有错过,一步都没有。
  也许,如果当时他再年轻十岁,他会拼一把。但最后,他想了很多很多,终究没有动手。
  那一封给他加九锡的诏书,被谢安拖了又拖。
  世人都以为,是谢安石阻止了自己的更进一步,是他让自己无可奈何。
  可他们都错了,其实是他自己放弃了。
  “世人皆看错我桓元子。”
  手握整个帝国兵权的桓大司马,只要带兵入建康,别说九锡了、别说封王了,直接坐上帝位号令天下,又有何不可。
  但最终,还是他自己放弃了。
  当他的生命快走到终点的时候,他看着自己的小儿子桓玄。
  灵宝才五岁,是他老年得子。
  他那几个儿子早已长成,但都不争气,怕是要庸碌一生了。
  只有这个小儿子,虽则年纪太小,应该是什么都看不出的,他偏偏觉得他日后定能有所作为、超过自己。
  只不知道,这番作为到底是福还是祸……
  对弟弟交代好了后事,让人把灵宝抱出去。这样的生死别离,不太适合一个孩子。
  他昏花的老眼中,一阵湿润。
  他流泪了,年轻的时候他也是性情中人,但人经历了许多事、老了,心肠就会硬如铁石。
  许久许久,他都没有哭过了。
  “主公,您还有什么吩咐?”
  其实,他想见一见安石。两人交手这么多年,也算是惺惺相惜了。
  想起升平四年,谢安终于应他之邀,任他帐下的司马。两人畅谈生平经历、欢笑终日,如今想来,竟就像是昨日的事情。
  他想最后对他说一句——你赢了。
  谢安真的赢了么?倒也未必。
  他的今日,何尝不是谢安的明日呢。
  桓温长吁一口气,觉得人生虽有许多遗憾,但都不是什么太了不得的了。
  “嘉宾还在吗?”
  “在,大司马要见他么?”
  “不必了。”
  同样是他府上的旧人,郗超和谢安不一样,他会永远跟在自己身侧,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曾许今生为君臣,二十五年了,他始终视他为臣,而他视自己为君。
  他们为的,是同一片江山、是同一个目标。
  只这君臣的名分,终是此生不能了。
  黑暗袭来,他也不知内心到底是不甘心多一点,还是松了口气更多一点。
  但总之,一切都结束了……
  *
  桓温换了一身寻常的布衣,对下人说要随意出去走走,不必让人跟着了。
  姑孰的街头巷尾,他太熟悉不过了。
  建康、荆州、姑孰,是他一步一步迈向的巅峰。
  在这里,他生活了许多年,那些岁月仿佛都浸润在这里的山水之中。
  石甃冷苍苔,寒泉湛孤月。
  秋来桐暂落,春至桃还发。
  三天前,更漏点滴,一阵阵幽香透过帘幕氤氲而来。
  他微微睁眼,仿佛还在梦中、又似乎已然出梦。
  一时之间、竟不知何年何月、何时何地。
  “……这是什么地方……”
  他起身扶额,恍惚之中、慢慢缓过神来。
  “来人……”
  “主公。”一个老仆在帘外恭恭敬敬说,“建康来人了。”
  建康?
  什么人?是谢安来了,还是我的九锡到了么?
  我竟还没死么……
  这么片刻功夫,他已然觉察不对了。
  怎么身体这么轻盈……怎么这双手……
  他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眼前的双手,不是那布满伤痕入老树盘桓一般的手,而是一双年轻的手。
  他猛地掀开帘幕,扑到案前,一把抓起桌上的铜镜。
  镜中衬出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容来,桓温双手发抖、几乎不能自抑。
  这是他……也不是他……
  这眉眼、这面孔,分明就是自己,但怎会……怎会这般的年轻……
  “现在是哪一年?”
  “大亨元年。”
  大亨?哪里的大亨,谁的大亨?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回主公,是给您加封九锡的诏命。”
  一句“九锡”,把他从浑浑噩噩和莫名其妙中一把拉了回来。
  他猛地冲过来,一把夺过诏书。
  ——以南郡、南平郡、天门郡、零陵郡、营阳郡、桂阳郡、衡阳郡、义阳郡和建平郡共十郡,封桓玄为楚王,加九锡
  桓玄……灵宝……
  桓温脑中百转千回,一挥手让那老仆下去了。
  自己呆坐半晌,拾起地上的铜镜,望着镜中这分外熟悉的面容。
  “灵宝,你都这么大了啊……”
  桓温没想到,这一觉竟睡了三十年。
  而如今的这个身躯,说不是自己、也确实不是自己,说是自己、也勉强能算自己。
  一觉醒来,他竟入了自己小儿子的身。
  记忆中那个咿呀学语的稚童了,也跟他走了同样一条路。
  现在的桓玄,已经是晋朝权倾朝野的第一臣,手握重兵,随时随地想要也可以造反。
  加九锡、封王,就是昭告天下,下一步就要禅让了!
  桓温哈哈狂笑数声,好小子,果然不亏是我桓温的儿子。虎父无犬子,你老爹我办不成的事,你总算是办成了!
  等你坐了皇帝,自然是要追封我为帝的。
  桓楚宣武帝,我们桓家、也要在这乱世分一杯羹了。
  不过,冷静之余桓温喊过来几个人,旁敲侧击了一番。又把书房中的文书看了大半,脸色却是愈发难看起来。
  “这孩子……终究是稚嫩了……”